“我打算送你五十万,子君。你对我的财产数目很清楚,我只有这么多现款,本来是为了添置仪器而储蓄的,我的开销现在仍然很大,你不是不知道,三头家要我负担。所以把父母挪到这里来,也好省一点,如今做西医也不如外头所想的那么风光了……”
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,没有丝毫羞耻惭愧,就像我是他的合伙人,他现在打算拆火,便开始告苦,一脸的油光,留利地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辞对我说出来。
我不认识这个男人,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,他不是我的丈夫,史涓生是个忠厚、傻气、勤奋、可爱的医生,这并不是史涓生。
一时悲痛莫名,我大声哭泣起来。
“哭什么呢,我仍然照顾你的生活,一个月五千块赡养费,直到你另嫁为止。我对你总是负责任的,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师,我们到律师楼去签字好了,我赖不掉。”
门铃响了。
阿萍讪讪地出来开门,她都看见听见。每个人都知道了,现在连我自己也知道了。
她去开门,进来的是子群。
涓生见到子群像是见到救星地迎上去,“好了,你来劝劝你姐姐。”他取过外套,“我还要赶到医务所去。”他竟走了
子群并没有开口,她穿着四寸高的玫瑰红猄皮高跟鞋,一下一下地踱步,发出“格格”的声音。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装,把她身型衬得凹是凹,凸是凸、脸上化妆鲜明,看样子是涓生把她约来的。
我泪眼昏花,脑子却慢慢清醒过来。
阿萍递了热毛巾给我。我擦一把脸,她又递脸霜给我,一接着是一杯热茶。
阿萍以前并不见得有这么周到,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。
子群坐下,叹口气。
我沙哑着嗓子,说:“你有什么话要讲?”
“男人变了心,说穿了一文不值,让他去吧。”子群说,“你哭他也不要听。他陡然厌憎你,,以后的日子还长,为将来打算是正经。”
唐晶也是这么说。
“愿睹服输,气数已尽,收拾包袱走吧。”子群没说几句正经活,十三点兮兮的又来了,“反正这些年来,你吃也吃过,喝也喝过,咱们天天七点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气,你睡到日上三竿,也捞够本了,现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,也很应该。”
“你说什么?我是他的妻子!”
“谁说不是?”子群说。
子群笑:“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,所以他才给你五十万,还有五千块一个月的赡养费,你看你多划得来,我们这些时代女性,白陪人耗,陪人玩,一个子儿也没有。走的时候还得笑,不准哭。”
子群虽然说得荒谬,但话中也有真理存在。
我颤声说:“我这些年来为他养儿育女……”
“肯为史医生养儿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。”子群说,“老姐,现在这一套不灵光。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,别再替自己不值了,你再跟史涓生纠缠下去,他还有更难看的脸色要使出来呢。”
我呆木着。
“如果这些年来你从来没认识过史涓生,日子也是要过的,你看我,我也不就好好的活着?你当这十三年是一场春梦,反正也做过医生太太,风光过,不也就算了,谁能保证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,看开点。”
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照子群这么说,我岂非还得向涓生叩谢,多谢他十三年来养育之恩?
但我们是夫妻,我握紧了拳头,我们是……
“你还很漂亮,老姐,以后不愁出路——”
“别说了,”我低声恳求,“别说了。”
“你总得面对现实,我不说这些话给你听,还有谁肯告诉你吗?当然每个人都陪你骂史涓生没良心,然后恭祝你们有破镜重圆的一日,你要听这些话吗?”
唐晶也这么说。她俩真是英雄所见略同。
“你就当他死了,也就罢了。”干群又叹一口气。
我不响。
“老姐,你也太没办法了,一个男人也抓不住。”
我看住她。
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么。
子群解嘲地说:“我不同,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一个好男人,没有人值得我抓紧,但你一切任史涓生编排。”
我疲倦地问:“妈妈呢,妈妈知道没有?”
“这上下怕也知道了。”
“她怎么想?”
“她又帮不了你,你管她怎么想?”
我愕然瞪住子群。
子群一脸的不耐烦,“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了妈的势利眼,一大一小两个女儿,一般是她养的,她却褒你贬我,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门,嫌我污辱门楣,好了,现在你也倒下来了,看她怎么办。”
子群声中有太多的幸灾乐祸。
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记闷拳。
“妈妈……不是这样的人。”我分辨,“你误会她了,你也误会了我。”
“老姐,这些日子你春风得意,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,你给气人受,你自己当然不觉得,人家给你气受,你难保不一辈子记仇。”
“我……”我颤声,“我几时气过你?”
“是不是?”她笑,“别说我活不讲在前头,果然是不觉得。”
她吊儿郎当地取过手袋,“我要上班,再见。”
阿萍连忙替她打开门,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。
我又惊又怕,以往子群从来不敢对我这么放肆,她要求我的地方多着呢:借衣裳首饰不在话下,过节时她总会央我带她到一些舞会及宴会,以期结交一些适龄兼具条件的男人。
现在她看到我的气数已尽,我的地位忽然沦与她相等,她再也不必卖我的帐,于是,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,不仅言语讽刺,还得踩上几脚。
我觉得心寒,我自己的妹妹!
原来这些年来,一切荣耀都是史涓生带给我的,失去史涓生,我不只失去感情,我也连带失去一切。
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
让我细想。
毕业的时候,教过一个学期的书,小学生非常的顽皮,教课声嘶力竭,异常辛苦,但是从没想到要长久地做下去,抱着玩票的心情,倒也挨了好几个月。
后来就与涓生订婚了。
他是见习医生,有宿舍住,生活压力对我们一向不大。订婚后我做过书记的工作,虽然是铁饭碗,但我不耐烦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脸,并且多多少少得受着气,跟涓生商量,他便说:“算了,一千几百元的工作,天天去坐八小时,不如不干,日日听你诉苦就累死我。”
我如获圣旨般地去辞职。
十多年前的事了,我还记得一清二楚,当时唐晶与我同级,她便劝我:“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。”我自然不屑听她。
她干到现在,升完职又升职,早已独自管理一个部门,数十人听她号令行事。
而我,我一切倚靠涓生,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,我发觉自己已是一个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的人。我还能做什么?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飞,十多年来,我住在安乐窝中,人给什么,我啄什么。
说得难听些,我是件无用的废物,唯一的成就便是养了平儿与安儿,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赡养费。
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照镜子了解实况。
我吃惊,这些日子我过得高枕无忧,原来只是凭虚无缥缈的福气,实在太惊人了。
我“霍”地站起来。
三十三岁,女人三十三岁,实在已经老了,女儿只比我矮二三寸,很快便会高过我。
从此以后,我的日子如何消磨?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,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纠缠,他们可以做的事多着哪。
除了被遗弃的痛苦,我的胸腔犹如被掏空了似的,不知道何去何从。
我缓缓走到睡房,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,合上眼睛,挤出酸涩的眼泪。
替我找一层小公寓,替我装修妥当,叫我搬出去……我意识渐渐模糊,堕入梦中。
梦中我见到了史涓生与他的新欢辜玲玲,那女人长得一副传统中所谓克夫相:高颧骨、吊梢眼、薄而大的嘴巴自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,嘴角尚有一粒风骚痣,穿着低领衣裳,露出一排胸骨,正在狞笑呢。
我心如刀割,自梦中惊醒,睁开眼,见阿萍站在我面前。
“太太,老太太来了。”
“唤她进来吧。”我说。
“喝碗肉汤,暖暖身子,天气冷。”阿萍说道。
我本来想推开碗,后来一转念,想到梦中那女人的狰狞相:嗯,有人巴不得我死,我怎么瞑目?一手抄起碗,喝得干干净净,呛咳起来。
母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,“当心当心。”
我看她,她也似憔悴了很多,坐在床沿,低着头,握紧着双手,频频叹气。
“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?”她喃喃说,“你大嫂拍碎嘴巴,一传传到她娘家那边去,不知道会说什么话,叫我抬不起头来。”
我呆视母亲,我遭遇了这等大事,她不能帮我倒也罢了,反而责怪起我来,因为我碍着她的面子?
太荒谬了,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安儿身上,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责怪她,可是我这个母亲……难在我一直以来,连自己母亲的真面目也都还是第一次看清楚?
子君,你大糊涂了。
只听得她又说下去:“……你们这些时髦女人,动不动说离婚,高了婚还有人要吗?人家放着黄花到女不理,来娶你这两子之母,疯了?忍得一时且一时,我何尝不忍足你父亲四十年,涓生跟你提出离婚两字,你只装聋作哑,照样有吃有住,千万不要搬出去……”
我瞪着她。
她继续噜苏:“——男人谁不风流?谁叫你缺少一根柄?否则一样有老婆服侍你——”
我打断她,“母亲,你不明白,是涓生不要我,他要同我离婚。”
“你缠牢他呀,”母亲忽然凶霸霸地说,“你为什么不缠牢地?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,嘿?”
我静了一会儿。
每个人都变了,除了唐晶,每个人都除下面具,露出原形,我受不了,我站起来,“妈,你回去吧,我再也没精神了。”
“唉,你要后悔的。”她犹自在那里说,“我早警告过你,是你勿要听,我还出去打牌不打?见了人怎么说呢。”
对,子群说得对,母亲此刻觉得我塌了台,伊要忙不迭地出门去通告诸亲人:我劝过她,是她不听,她自己不好,像她那般的女儿,不用你们来动手,我先拿她来下气,诸位,现在她与我毫无关系了。
我竟不知道母亲有这一副嘴脸,我诧异地看着老妈,怎么搞的,一向她都是低声下气,小心翼翼的,难道她的演技也这么好?
我大声说:“阿萍,送老太太走。”
阿萍很气愤,这个忠心的佣人一个上午也已经受够。
送走老太太,她回到我跟前来,站在我面前,忽然“呜呜”哭泣,像个小孩,用被肥皂水浸红的手擦眼睛。
我叹口气,“哭什么?我还没死呢。”
心想,可以死了倒也好,人生三十非为夭。
“太太,怎么办?”
“没有怎么办,先生又没说要赶你走,他求你留下来还来不及呢,你照样照顾两个孩子。”
“唉呀,太太,美姬说什么我又听不懂,我不想做了。”
我看牢阿萍,原来我的地位还不如她,原来自力更生,靠双手劳动有这等好处:她可以随时转工,越来越有价值,越来越吃香,我,我走到什么地方去?
我长长地叹口气,拉开衣柜,本来想收拾几件衣裳到娘家去住两天,看样子要绝了这个念头才行,母亲那边是绝对不会收容我的了,而我真想离?这个家好好清醒一下,这样子哭完吵,吵完又哭,实在不是办法。
唐晶,不知唐晶是否会收容我?
我跟阿萍说:“我要出去住数日,拜托你,好好替我照顾孩子。”
“唉呀,弟弟见不到你,一下子就哭了。”阿萍说。
想到平儿那圆圆的脸蛋,心里酸痛。
我说:“他母亲自身难保,哪顾得了他?”
我取出行李箱,满柜的衣服,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。电视剧中离家出走的女人永远知道她们该带什么衣服,大把大把地塞进箱子,拾起就走,非常潇洒凄艳,而我手足无措。
我拿起手袋,披件外套,就外出找唐晶去。
她的写字楼我去过,我看看手表,早上十一点三刻。赶快,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。
我叫车子赶到她的公司,后生带我进去,每个都如火如荼地工作,打字机“啪啪”声,电话铃不住响,女孩子们穿戴整齐,在室内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。
我一个人肿着眼泡苍白了脸站在大堂中央,与现实完全脱节。
我像是上一个世纪的怨妇走错了时光隧道。
唐晶迎上来,“子君。”
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。
“过来,过来。”她把我拉进她的私人办公室,关上门,“你怎么样了?”
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“我马上要开会。”她看看表,“只有十分钟。”
“我要搬出来住两天,”我提起勇气,“你愿意收留我否?”
她说:“子君,这个关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。”
“我要找个清静的地方。”
她取出手袋,掏出一串锁匙,交我手中,“假如你认为因此可以解决问题,为什么不?”
“谢谢你。”我感激地说。
“我家很凄清,”她补一句,“但相当舒服,你也不用带什么过来,一切应用的东西都现成。”
女秘书推门进来,“唐小姐,等你一个人呢,一号会议室。”
“来了,来了。”
唐晶临走,拍拍我的肩膀。
我没有立即离开,缓缓打量她的办公室。
-百尺多点的房间在中环的租值已经很可观了。写字台颇大,堆满了文件,一大束笔、打字机、茶杯,另一角的茶几上堆满杂志,外套与手袋就扔在一边。
我替她抬起外套,一看牌子,还是华伦天织的呢,为她挂起。
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样,需要婢妾服侍。
这份工作不简单,唐晶真能干,到底是怎么去应付的?
白色的墙壁上悬着四个斗大的隶书:“难得糊涂。”
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。
椅子底下有一双软底绣花鞋,大概贪舒服的时候换上它。
以前我并没有来过唐晶的办公室,今天有种温馨与安全感,坐下来竟不大想离开。
这是属于她的天地,是她赤手空拳,咬紧牙关,争取回来的,牢不可破,她多年来付出的力气得到了报酬。
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,多年来她用的都是“哉”。她一向花费,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,她也用“哉”。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,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,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受人传颂?
我认识唐晶那一年,大家只有七八岁,念小学一年级。我们是同一间小中大学的同学,她是我最老的朋友,人家说情比姐妹,看样子直情胜过姐妹多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