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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前半生 page 3 作者:亦舒

  唐品欲言又止。

  我等她开门。

  唐晶终于说:“子君,你明明是一个识大体有智慧的女人,为什么在涓生面前,尤其是最近这几年,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无知的小女人?”

  我看着她,不知从何说起。

  隔了一会儿我说:“唐晶,我跟你讲过,做太太也不好做,你总不相信,我们在老板面前,何尝不是随他搓圆扁,丈夫要我笨,我只好笨。”

  唐晶摇摇头,表示不明白,她取起手袋想走,又不放心,她看着我。

  “你怕我做傻事,会自杀?”我问。

  她叹一口气,“我明天来看你。”

  我说:“好的。”

  阿萍送走了她。

 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,过了很久,才去淋浴,在莲蓬头下,脖子像僵了似的,不易转动。

  我有我的责任,我不能因此崩溃下来,我还有平安两儿,他们仍然需要我。

  水笼头开得太热了,浑身皮肤淋得粉红色,我却有种额外洁净的感觉,换上睡衣,平儿被司机接了回家。

  我不动声色,叫美姬替他整理书包及服侍他睡觉。

  平儿临睡之前总要与我说话。

  “妈妈,让我们温存一会儿。”他会说。

  胖胖的脑袋藏在我身上起码三十分钟,睁着圆圆的眼睛告诉我,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大事,谁的校服不干净,谁的笔记忘了带。

  今天我对平儿心不在焉。我在检讨自己。

  安儿说得对,我是偏心,对平儿,我真的整颗心交了给他。这孩子对我一笑,我浑身就溶解下来。我不是不爱女儿,却一是一,二是二。

  这一切在安儿眼中,是很不公平的吧?以前我就是没想到过。

  平儿的出生对我来说太重要,我对母亲说:“若他不是个男孩,真不知要生到几时去。”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。

  涓生是个独子。

  但是平儿并没有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太久的幸福。

  我看到平儿入睡,才拖着劳累的身子入房。

  电话铃响了。

  我取起话筒。

  是涓生。

  他似乎有点哽咽,“孩子们睡了吗?”他还有点良知。

  我答:“睡了。”

  “子君,我对不起你。”他说,“但是我不能放弃爱情,子君,我以前爱过你,现在我爱上了别人,我不得不离你而去,求你原谅我。”

  不知怎地,我听了涓生这种话,只觉啼笑皆非,这是什么话?这是九流文艺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,这种浅薄肉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,史涓生,你是堂堂一个西医,史涓生,你疯了。

 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,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。

  我静静问:“你恋爱了,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抛妻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,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,可是这样?”

 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,然后说:“子君,我实在迫不得已,子君,她叫我离婚——”

  我长长叹息一声。

  “你就这样一走了之?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。”我说,“孩子们呢?两人名下的财产呢?你就这样不回来了?”

  “我们,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。”

  我喝一声:“谁跟你扮演电影剧情。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,你爱来不来的,你要演戏,别找我做配角。”我摔下话筒。

  我发觉自己气得瑟瑟发抖。

  涓生一向体弱,拿不定主意,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,一向由我撑腰,日子久了,我活脱脱便是个凶婆子,他是老好人。

  好了,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,不需要我了。

  我坐在床边,对着床头灯,作不了声,偌大一张床,怎么题呢?

  我根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床,儿时与母亲挤着睡,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,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。开始时涓生有鼻鼾,我失眠,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,我反而睡不着。

 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,她们都是孤枕独眠,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,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,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,我绝望地想,我总得习惯下来。

  我害怕,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,我喉头干涸,无法成眠,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,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。

  正在这时候,房门被轻轻推开。

  我问:“谁?”

  “妈妈,是我,我睡不着。”是安儿。

  我说:“过来跟妈妈睡。”

  “妈妈,”她钻进被窝,“妈妈,以后我们会怎么样?”

 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:“不怎么样,照以前一样的生活。快睡吧,明天还要上学。”

  安儿似乎放心了。

  我伸手熄了灯。

  第二章

  一整夜没睡着。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。

  ——涓生是因为内疚。而辜女士大半是为惊喜交集,兴奋过度。

 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:大跳大嚷,决不肯放手,开谈判,动用亲友作说客、儿女作武器,与她决一死战……

  我不打算满足她。

  人要脸,树要皮。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,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狼狈,我不能再出洋相。

  这些年来,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,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,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。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?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?

  我默默淌下眼泪,天亮了。

  整夜我没有合过双眼。

  安儿起床,还轻轻地,怕吵醒我。

  我这个女儿早熟,已具少女韵味,也非常懂事,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。

  她对我的怨怼,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。

  可怜的孩子,在青春期遭遇了这样的事,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会受到不良影响。

  我照样起庆照顾平儿上学。平儿傻乎乎的,根本不知父亲已离开家里,而母亲的心正在滴血。

  我对安儿说:“我送你上学。”

  我想在车里与她详细谈谈。

  安儿点点头。

  “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?”

  “知道有大半年了。”安儿说。

  “为什么不告诉妈妈?”我说。

  “我跟阿姨商量,阿姨说‘他们’或许会‘淡’下来,这种事不好说。”

  “怎么开头的?”

  “冷家清的母亲撩搭巴巴说话,爸爸开头不睬她。”

  “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?”

  “比我大一岁。”

  “她母亲很漂亮吗?”

  “丑死了,头发烫得像蜂巢,一脸雀斑,皮肤黑漆漆,笑起来呵呵呵呵,像个女巫。”

  “冷家清没有父亲吗?”

  “有,离婚了!妈妈,你们也要离婚吗?”

  “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?”

  “谁,谁干什么?冷家清的父亲?他说是编剧,拍电影不是要本子吗?他就是写这些本子,后来冷家清的母亲嫌他穷,同他离婚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每个同学都知治了。”车子驶到了学校,我将车子在大门口停下。

  我对安儿说:“安儿,我要你好好上课,知道吗?”

  她点点头,朝校门走过去,忽然她又奔回来,隔着车窗说:“妈妈,我觉得你好伟大,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。”说完她去了。

  我的眼泪不住落下,车子走之字路回家。

  唐晶在家中等我。

 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,“唐晶。”

  她端详我,“昨夜真是亏你熬的。”

  我又红了双眼,。勉强问道:“有没有学伍子胥那样,一夜白头?”

  我们两人坐下。

  唐晶说:“我请了上午的假。”

  “方便吗?”我过意不去。

  唐晶苦笑:“我卖身给他们已经九年,老板要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。”

  “我每天准七点半出门,礼拜天还得做补工,连告一个上午假也不准?”唐晶说。

  以前唐晶也说这些话,我只当她发老姑婆牢骚,今日听来,但觉句句属实,最凄凉不过。我知道为什么,因为我自己也吃着苦头了,对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鸣。

  “为什么老板都这么坏?”我问。

  “老板也还有老板呀,一层层压下来,底下人简直压扁了。”

  我沉默了。

  唐晶问我:“你打算如何?”

  “我?”我茫然,“我也不扣道,当年史涓生向我求婚,我便结婚。现在他要同我分手,我便离婚,钱我是不会要他的,这房子虽然写我的名字,我还他。”

  唐晶立刻问:“那么你何以为生?”

  “我可以找一份工作。”

  她简直要笑了,“什么工作?”

  我气急:“我有手有脚,什么做不得?”

  “有手有脚,你打算做钟点女佣?”

  我呆住了。

  “子君,你很久没有在外头跑跑了,此刻赚两千块月薪的女孩都得操流利英语,懂打字速记,你会做什么?”

  “我还是个大学生呀。”

  “大学生一毫子一打,你毕业不久就结了婚,你有什么工作经验?”唐晶咄咄逼人,“你倒坐坐写字台看——什么都不用你做,目早上九点少到下午五点半,你坐给我看看罢。”

  我颤声说:“我可以学。”

  “子君,你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,学,学什么?”

  我一个打击跟着一个打击,瘫痪在沙发里。

  “子君,你事事托大——也怪不得你。”唐晶叹了口气。

  “未经过风霜的人都这样,涓生在过去十五年里把你宠得五谷不分了。”唐晶说。

  “他宠我?”我反问。

  “子君,你就算承认了在他荫下过了十五年的安乐日子,一也不为过呀,何必一直以为生两个孩子便算丰功伟绩?现在情况不同了,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担当,不久你会发觉,史涓生过去对你不薄。”

  我瞪着她,“唐晶,你到底是来帮我还是来打落水狗的?”

  “子君,你若不认清过去,对将来就一筹莫展了。”

  “我不用你来做我的尊师。”我气得发抖。

  “我若不是与你同学资金,就立刻转身走。我告诉你,子君,现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时候,有人抓人,没人抓钱,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能干,运气走完了。凡事当心点。”

  我被唐晶激得说不出话来,“你走,”我下逐客令,“我不想见朋友。”

  她叹口气:“忠言逆耳,良药苦口。”她拂袖而去。

  我呆呆坐下。

  兵败如山倒。

  连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学都特地跑来挑剔我。

  一个女人有好丈夫支撑场面,顿时身价百倍,丈夫一离开,顿时打回原形了。

  也许唐晶是对的,我无忧无虑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妇,就是因为运气吧,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?她有的是条件,但如今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,她说的话也许亦有道理,旁观者清。

  难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带来给我的的?而如今他决定把这一切都收回?

  涓生在中午时分回来了,他看上去很疲倦。

  我们呆呆地对坐着,一点表情也没有。

  我决定开口求他最后一次,这不是论自尊心的时候。

  “涓生,这事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?”我低声问。

  他犹豫一刻,终于摇摇头。

  “为什么?”明知无用,还是问了。

  “你不关心我。”

  “我不关心你?”我说,“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,你还没拆开呢。”我哽咽。

  涓生说:“我不想多说了,子君,我不想批判你,但实际上,最近这几年来,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,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,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,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,你总是在做别的事情:与太太们吃饭.在娘家打牌……”

  我尽量冷静地回答:“可是涓生,我也是一个人呀,我有我的自由。”

  “我是你的丈夫,亦是你的老板,你总得以我为重。”他固执起来。

  我颤声说:“孩子们都这么大了,涓生,你看在他们的面上……”我几乎在乞求了,用手掩住了脸。

  “子君,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,对我一忽儿硬,一忽儿软。子君,你对自己也矛盾,为争一口气,也很想跟我分手,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应付得来。我说过了,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你。”

  我知道是没希望了,他不再爱我,势难挽回。

  又恨自己心我不坚,昨夜明明决定抬起头挺起胸来做人,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转意。羞愧伤心之余,我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子君,孩子归我。”他说。

  “什么?孩子归你?”

  “孩子姓史,当然归姓史的。”

  “可是你要去与那女人同居,孩子跟你干什么?”

  “孩子们仍住这里,我叫父母亲来照顾他们。”

 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,我呆住了。

  涓生以为我不肯,大声说:“孩子们姓史,无论如何得跟我。”

  我又气又急,“史涓生是你要同我离婚,不是我要同你离婚,你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。”

  他脸上闪过一丝惶恐,涓生是著名的好父亲,患难见真情,他爱他的孩子。

  我问他:“孩子们跟祖父母同住?”

  “是,”他急促地说,“我不想他们的生活受到影响,一切跟以前一样。”

  “一切跟以前一样?”我悲愤地问。“你父母搬了进来,“我住在什么地方?”

  涓生愕然,“你还打算住在这里?”

  我凝住了,“你要赶我走?你都盘算好了?”我震惊过度,一双眼睛只会得瞪牢他看。

  涓生站起来在客厅中央兜圈子,“你住在这里不方便,你会有自己的朋友,有自己的生活,一何必喧扰孩子们,我会替你找一层公寓,替你装修妥当,、你可以开始新生活?”

  我开始明白了,“你怕我结交男朋友,把他们往家里带。影响你的孩子?”

  他掏出手帕,擦额角上的汗。

  “可是我还是他们的母亲”,你别忘了,孩子们一半是我的!”我凄厉地叫出来,“你真是个阴毒的人,你不要我,连带不让孩子们见到我,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无踪,好让你开始崭新的生活,你没有良心一,你——”

  我觉得头晕,一口气提不上来,眼前金星乱舞,心中叫道:天,我不如死了吧,何必活着受这种气?我扶着沙发背直喘气。

  涓生并没有过来扶我,我耳边“嗡嗡”作响,他待我比陌路人还不如,如果是一个陌生太太晕倒,以他的个性,他也会去扶一把。

  完了。

  真的完了。

  涓生怕一对我表示半丝关怀,我就会误会他对我仍然有感情。可作挽回。

  既然事到如今,,我便把他拉住亦无用,我要他的躯壳来干什么呢?

 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来。

  “搬出去,对你只有好,”他继续游说我,“子君,你可以天天回来同他们做功课吃晚饭,你仍可以用我的车子及司机——直到你再嫁为止,”他停一停,“你只有舒适方便。”

  我茫然地听着,啊。都替我安排好了,叫我走呢,就像遣散一个老佣人一般,丝毫不带伤感,干净利落。

 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?我这个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。

  我喃喃地问: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
  他没听懂,“什么?”他反问,“你说什么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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