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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前半生 page 18 作者:亦舒

  我点点头,这也好算是饵?她希望我上钧,永远不要替平儿找个后父。感觉上她儿子娶十个妻子不打紧,媳妇有情人或是丈夫,未免大煞风景。

  老太也许为此失眠呢。

  “亲家母还好吧。”她问我。

  “我的妈?”许久没见,“还好。”

  “她常常为你担心。”

  我想说:是吗?我怎么不知道?自然没出口,有苦也不在这种场合诉。

  “她很为这件事痛心。”

  我扯开去,“平儿还乖吧?与奶奶相依为命,应该很幸福。”

  “这孩子真纯,”老太眉飞色舞,“越来越似涓生小时候,放学也不出去野,光看小说,功课虽不是顶尖,有那么六七十分,我也心满意足.涓生不知有多疼他。”

  “小心宠坏!”

  “一日那女人与涓生一起来,平儿吃完饭便要吃冰淇淋,那女人说一句‘当心坏肚子’,涓生便说:‘不关你事。’她好没面子,顿时讪讪的。”

  “她或许打算同涓生养孩子,”我笑说,“你就不止平儿一个孙儿了。”

  “咄,她不是早生过两个,还生,真有兴趣。”

  “孩子都一样的好玩。”

  “真的还生?”老太心思活动起来。

  我用手撑着头,“我不知道,报纸娱乐版是这么说,史涓生医生可是娱记心目中的大红人。”

  “不可靠吧。”老太太居然与我推测起来。

  而我竟也陪着她有一搭设一搭地聊下去。

  真可怕,人是有感情的。任何人相处久了,都会产生异样的情绪,就像我与史老太太一样。

  我看看手表,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一边的平儿正在埋头画图画,听到我要走。眉毛角都不抬,他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,也像足涓生。

  “亲家太太说,有空叫你同她通个消息。”

  我诧异,她在人前装得这么可怜干什么?这些年来,踩她的不是我,救济她的也不是我。

  我问:“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?”

  “她说你那个脾气呀,谁都知道。”

  我不怒反笑,“我的脾气?我有什么脾气?”

  老太太迟疑说,“那我就不知道。”

  离开史家的时候我特别的闷纳,谁说我贬我都不打紧,节骨眼上我亲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干的人前去诉苦,这点我就想不通。我也晓得自家正在发酵阶段,霉斑点点,为着避她的势利锋,八百年不见一次面,然而还是不放过我,这种情理以外的是非实难忍受。

  回到家,气得很,抓本小说看。

  唐晶同我说:“子君,石头记看得四五成熟,可去买本线装聊斋志异。”

  真的,明天就去买。

  我目前的生活不坏呀,可是传统上来说,女人嫁不到好老公,居然还自认过得不坏,那就是有毛病,独身女人有什么资格言快乐?装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,传统真恨死人。

 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说是老好卫斯理的著作。

  他说到他“看见了自己。”

  自己的另一面,他的负面。连自身都不认识的只一面,像月球的背面,永不为人知,突然暴露出来,吓得他魂不附体。

  这是种经分裂的前奏,有两个自己,做着全然不同的事,有着绝对相异的性格。

  看得眼困,我睡着了。

  红日炎炎之下,居然做起梦来。

  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华厦,听到其中一间房间中有人在哭泣,声音好不熟悉,房间并没上锁,虚掩着,不知怎地,我伸手轻轻将门推开,看到室内的情境。

  一个女人独自蹲在角落,脸色憔悴,半掩着脸,正在哀哀痛哭。

  看清楚她的容貌,我惊得浑身发抖,血液凝固,这不是我自己吗?细细的过时瓜子脸,大眼睛,微秃的鼻子,略肿的嘴巴,这正是我自己。

 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哭?

  我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?

 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来了?比以前更强健更神气?

  我不是以事实证明我可以生存下去?

  然则我为什么会坐在此地哭?

 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心酸,是绝望、受伤、滴血,临终时的哀哭,这是我吗?

  这是真正的我吗?

  我也哭了。

  因为我看清楚了自己。我并没有痊愈,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,我失望、伤心、自惭,只是平日无论白天黑夜,我都控制得很好,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经过去,一笔勾销,直到我看到了自己。

  像卫斯理一般,我看到了自己。

  电话铃狂响,把我自梦中唤醒。

  睁开眼,我感觉到一身是汗,一本小说压在我胸前,我压着了。

  以后再也不敢看这种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说。

  我没有去接电话,到浴间洒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匀,呆呆地坐沙发上。

  梦境仍然很清楚。

  玉容憔悴三年,谁复商量管弦。

  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,扔到墙角。团扇团扇,美人并来遮面。玉容憔悴三年,谁复商量管弦,弦管弦管,春草照阳路断。

  再谦厚的女人,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。

  电话铃又响了。

  我拿起话筒。

  “姐?”

  “子群!”

  “你在干吗?淋浴?我已经打过一次来。”

  “你们俩蜜月可愉快。”我问。

  “还好。”她笑说,“他对我呵护备至。”

  “恭喜恭喜。”

  “姐,听妈妈说你干得有声有色,喂,又抖起来了?”

  “我从来没有发过抖,我从来不会少穿外套。”

  “姐,你现在也有一点幽默感。我做了红酒烩鸡,你上来吃好不好?”

  “红酒烩鸡?受不了,几时学的烹任术?”

  “在酒店做那么久,看也看会。”

  “也好,我洗把脸就上来。”我问,“妹夫呢?”

  “老头子下班要开会。”子群说道。

  “叫他老头子?”我说。

  “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?自己抢先,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。”

  “对,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。”

  她仿佛一怔,“姐,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。”

  “唉,不经一事,不长一智,不吃亏,不学乖的。”

  “那么乖人儿,我等你来。”

  我开车兜足十个八个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,一列都是高级大班的宿舍,他们住在十二楼。

  她站在门口等我,迎我入内。

  房子宽大清爽,二千多尺,家具用藤器,洋人喜欢这东方情调,我则老觉得藤椅子应当搁露台或泳池旁。

  子群招呼我坐。

  她说:“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。”

  我说:“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。”

  她说:“听说现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,客似云来,一个月除出开销,净收入十万八万。”

  “那是税务局的烦恼。”

  “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。”

  “我拿不起,放不下,行吗?”

  “真干脆!”子群鼓掌。

  “有得栖身便算了,”我巡着这间宽大的公寓,“过得一日,便受用一日,外国人对你好,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,从此退出江湖,休息一阵再说。”

  子群点着头。

  我叹一口气。

  子群匆匆忙忙在厨房进进出出,一会儿端出番红花香米饭及一味红酒鸡,另有新鲜沙拉,我们姐妹俩相对大嚼。

  “你呢,”她问,“你以后打算怎么过?”

  “水到渠成,”我不加思索,“一直向前走,碰到什么是什么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们每人只能活一次,这也不算是消极的想法,我没有什么打算。”我说。

  子群沉默良久,再问:“你快乐吗?”

  我郑重地答道:“我不算不快乐。”

  “姐,你真是脱胎换骨,以往跟涓生的时候,你连谈话的窍门都没有,没有人能够同你沟通。”

  我苦笑:“真的那么糟?”

  “不错,就那么糟。”

  我们相视而笑。

  外国人提早回来,粉红色的面孔,圣诞老人似的肚皮,金色毛茸茸的手臂,也真亏子群能够委身下嫁。

  我挽起手袋要走,外国人斟出威士忌,一定要留我再谈,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身。

 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楼。

  又下雨了。

  我们在车旁又说几句体贴话。

  “你始终对洋人有偏见。”

  我担心事,“外国人知道吗?”

  “他哪里晓得?他以为你害羞,他称你为‘那美丽而害羞的姐姐’。”

  “那就好。”我点点头。

  子群转过脸,忽然静静地问:“姐,你认为我这种结局,也并不太理想吧?”声音有点儿空洞的。

  我小心翼翼地答:“谁能够理想地过生活?我?唐晶?只要你心中满足,不必与别人的标准比。”

  她似乎满意了。

  我开动小车子离开。

  番红花饭塞在胃中,开始胃痛。

  哎,千疮百孔的生活。幸而孩子们不知道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,否则,哭都哭死了

  家门放着束丁香,卡片上写:“你回来了,也不通知我,来访又不遇,痴心人可林钟斯——假如你还记得我是谁的话。”

  我笑。

  这倒也好,可林钟斯如能够把占有欲升华成笑话,我们或许可以成为老友。

  我即刻去电联络。

  他居然在家。

  “在干什么?”

  “思念你,同时听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。”

  我说:“任何古典音乐听在我的双耳中都似刮铁声,我受不了。”

  “牛。”

  “你找这头牛干吗,有何贵干。”

  “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  “妹妹蜜月回来,去探访她。”

  “嫁英国老头那个?”

  “嗯。”我叹口气,“嫁你也罢了,偏又嫁个老头,腹上的脂肪犹如怀胎十月。”

  可林冷笑,“嫁我?你别以为我人尽可妻,你去打听打听,我可林钟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。”

  “原来你特别给我面子。”我笑。

  “中国女人也坏呀,我如果随随便便的,叫人缠上了,也还不是脱不了身,如今想入外国籍的女人可不少。”

  “别把人看扁了。”我气不过。

  “只除掉你。子君,别的唐人女都妄想侧侧身打门缝处挤进我公寓睡房的门。”

  “你发痴嚼蛆。”

  “子君,我待你的心,可昭日月。”

  “日月没有那么有空。”我撇撇嘴。

  “我有空?我忙得要死。”

  “你算忙?不过做些投机讨好公关联络广告,算忙?人家悬壶济世,起高楼大厦的岂非不用睡觉?”

  他沉不住气,“得了!谁不知你的前夫是个医生,至今还念念不忘。”我不禁想起翟君,他可没说过他忙。尽是些小男人大叹分身乏术,永远如此讽刺,写字楼坐在一角的文员一向认为他是撩会栋梁。

  “——但是谁又盖高楼大厦?”可林钟斯倒是很敏感。

  第十一章

  “没有人,打个比喻。”我立刻否认。

  “你认识了哪个地产界要人?”

  “李嘉诚。”我笑。

  他马上释疑。

  我说:“可林,我不是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,可林,我们原可成为一对挚友。”

  他沉默一会儿,“我现在也没有侵犯你。我甚至没碰过你的手,我已经开始四个中国化了:拥有一大堆不同用途的女朋友——谈心的交心,跳舞的一起疯狂,上床的尽讲性欲。”

  “要死。”我笑骂。

  “子君,说实的,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希望,我也希望把关系转淡了。”

  淡?如何淡法?我紧张一阵子。与他说说笑笑已成习惯,一旦少这么个人倒也恍然若失。

  我原来是个最自私的女人。

  “你要不要出来谈?”他问,“电话筒开始发烫。”

  “你打算怎么样?”

  “烛光晚餐。”

  “不,你的意思是要同我绝交?”

  “你不能不负出任何代价而一生一世钓住我,是不是?”

  “快说清楚。”

  “我将要调回祖家。”

  我冷笑一声,“黔驴之技,你们这些洋子,一想扔中国女人就说要调回祖家,为着事业如何如何,然后两个月后还不是出现在中环的酒吧,只不过身边换个人。咄!你哄老娘,没这么容易。”

  “我并没有哄你,我现在就向你求婚。”

  “我不嫁洋人。”

  “子君你今年三十六?你别以为机会满天飞,年年有人向你求婚,我是说求婚。”

  可林钟斯强调说,“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。”

  “我不介意,”我倔强说,“我决不嫁洋人。”

  “洋人不是人?你这头蠢猪!”

  我不嫁洋人,决不。情愿一辈子孤独,这一点点的骄傲与自尊必须维持。

  我不同子群,我还得对平安两儿负责。

  “大家说再见吧。”

  他沉默很久,然后说:“在电话里说再见?绝交也依赖科学?”

  “对不起,可林。”

  “铁石心肠。”

  我苦笑。

  “你会想念我的,”他诅咒地说,“你会想念我这个君子。”

  我摇摇头笑,他自称君子,如此说来,涓生还好算是圣人——脱离夫妻关系之后还关照我的衣食住行。

  “谁也不知道你在等什么,祝你等到癞蛤蟆。”

  我抗议:“也许一个吻可以把他转为一个王子。”

  可林沉默一分钟,“不要再找我。”他终于挂上电话。

  太现实,刚说完我爱你就开始侮辱人。从头到尾我其实未曾主动与他联络过,但如今水洗勿清了吧。

  我一笑置之。

  跑了,都跑了。

  连这个“男朋友”都走掉。

  我得紧紧抓住我的工作,连工作这个大锚都失去,我会立刻变成无主孤魂。

  周末我到老张处,他已将我做的那团“云”搁在窗台。我用线将‘雨点’串起,钉在‘云’下,正在比划,楼上的房门打开,一个猥琐的年轻男人自楼梯窜下,匆忙间还向我上下打量一番。

  我顿时反胃,乌云满面,准备好演讲辞腹稿。

  没一会儿老张下来。

  我鄙夷地说:“张允信,吃饭的地方不拉矢。”

  他沉默很久,脸上满是阴云,我知道把话说重。

  “何必把这种人往家中带?”还想以熟卖熟的补救。

  “这是我的私生活。”

  “我很替你可惜。”

  他抬起头来,很讽刺地看我,“你是谁?老几?代我可惜?”

  “老张,我真是为你好,你迟早要被这些下三滥利用,你也总得有选择。”我的气上来。

  “完了没有?这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家,你有什么资格上我家来指名侮辱我?”

  “张允信,你根本不受忠告。”

  “然,你想怎么样?”他像只遇到敌人的猫,浑身的毛都竖起来戒备。

  “你是不是要我走?”我的心情也不大好。

  “你别以为我这档子生意没你不行。”他说。

  他这样说,我很震惊,话都说出口了,我很难下台,于是摆摆手,“别扯开去好不好?生意管生意。”我马上退一步来委曲求全。

  我取过外套手袋,把我那块云状饰物塞进口袋,“我走了。”我说道。

  出门口,我非常后悔,怎么还是这么天真?错只错在我自己,把张允信当作兄弟般,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保持距离,我干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,我太轻率,太自以为是,活该下不了台。

  每个人都有一个弱点,一处铁门,一个伤口,我竟这般不懂事,偏偏去触动它,简直活得不耐烦。子君子君,你要学的多着呢,别以为老好张允信可以襟圆搓扁,嘻嘻哈哈,面具一旦除下,还不是一样狰狞,也许他应当比我更加怒恼,因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——老张一直掩饰得非常好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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