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 > 作家列表 > 亦舒 > 我的前半生 >
繁體中文 上一页  我的前半生目录  下一页


我的前半生 page 17 作者:亦舒

  他说:“恐怕不行,明天一早我有个极重要的约会。”

  我很留神听。他声音中没有歉意,也没有惋惜。

  安儿把我的旅行袋递过来,“已替你收拾好。”

  我们母女俩坐在后座,由翟君送到码头。

  他照例很沉默。

  肯尼与安儿一路上猜谜语、吃巧克力、拍掌,非常热闹。

  我的坐位对牢翟君的后脑。他的头发有一两成白,并没白在鬓角,但杂得很自然,像……像银狐。

  我有一件银狐大衣,因是重毛,很少穿,骤眼看就是这样子:黑色的毛,枪毛尖上一小截白色,像是玄狐上沾着雪,非常浪漫,这正是我喜欢银狐的原因。

  我微笑。

  翟君的头发像银狐。

  安儿问:“妈妈你笑什么?”

  我连忙收敛一下,“我没有笑呀。”

  “你明明笑了。”

  “呵,我玩得很开心。”

  “你与翟叔到哪儿去了?”

  “博物馆与花园。”

  “嘿,多闷!”安儿打趣我,顺带偷偷看翟君一眼。

  到了码头,肯尼与安儿热烈拥别,他们要分别三天呢。对两个孩子来说,三天简直长过一个世纪。

  翟君在夕阳上同我说再见。

  他真是惜字如金,轻易不开口。

  上了船安儿马上把话题钉住我。

  “你觉得翟叔怎么样?”

  我顾左右而言他,“船上有电子游戏机,快去瞧瞧有无太空火鸟,我最喜欢这个局。”

  安儿说:“翟叔这个人什么都好,就是有一个缺点。”

  “什么缺点?”我忍不住问。

  “他喜怒不形于色,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,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,”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,“连眼睛里都不露情感。”

  说得很是,我开始佩服我的女儿,十多岁就观察力丰富。

  “你们玩得那么高兴,有没有订下以后的约会?”

  我非常懊恼,“没有。”

  “唉哟,妈妈,你没有打蛇随棍上?”安儿很吃惊。

  “叫我怎么上呢?”我小声说,“我明天都回香港了。”

  “唉,早知一抵步就给你们介绍——也不行,那时他在三藩市。”

  母女俩沉默半晌。

  “你喜欢翟叔?”

  “喜欢。”我也不怕照实说,反正在外国一切依外国规矩。

  “我与肯尼都怕你嫌他闷,翟叔一天不说三句话。”

  “他对我倒是说了不少。”

  “你以为他可喜欢你?”

  “嗯,不讨厌我。”

  “真的没有约好将来见?”

  我很怅惘,“隔十万八千里,如何相见?”

  安儿也不再说什么。

  第二天我就上飞机了。

  在机场我也没有故意张望,失望是必然的,我难道还析望他送我不成。

  安儿向我挥手,“妈妈,有空再来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别失望,”安儿说,“也许他会寄照片给你,你就可以乘机同他通讯的。”

  我苦笑。“再见,安儿,别为我担心。”

  我在飞机上睡不着,大叹运气欠佳,整整两个星期,偏偏到假期临终时才遇着翟君,否则也多享受数天,我转动着腕上的印第安手镯。

  回到香港启德,刚下飞机,一阵燠热的空气袭上面孔,害得人透不过气来,正下大雨呢,真的面筋似的粗,白茫茫的。我没有带伞,挽着行李站在人龙中等计程车。

  人气一[火局],身前身后转来阵阵怪味,都是疲倦的面孔。在狭窄的机舱内热了十多小时,也没有机会洗脸漱口,任何美人都经不过此役。

  以前与史涓生出外旅行,一出飞机场司机老妈子都在外伺候,急急挽了行李飞车回家。

  现在轮候街车,待遇一落千丈,然而令我连珠叫苦的倒还不是这个细节,轮车子有什么妨碍?终究轮得到的,所真正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,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,心底的安全感烟飞灰灭。

  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家了。

  檐下的雨水飞溅了我一身,我没有闪避,人们以诧异的眼光看我,一定觉得这个女人很傻。

  我终于在喧嚷中上了计程车。

  “美孚。”我松一口气。

  总算挨到家。

  开着热水龙头“哗哗”地放满浴缸,我摇电话给张允信。

  老张“喂”地一声,我鼻子发酸,恍如隔世。

  “老张,听见你的声音真好。”

  “子君,你回来了?”他讶异,“好忧郁的一把嗓子。”

  我说:“老张,过来陪我说说话。”

  “刚度完假,怎么精神萎靡?”

  我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  “是否见人双双对对,触景伤情?”

  “是的,”我胡乱应他。

  “好好睡一觉,咱们明天见,你应该累得半死了。”

  我唯唯诺诺,也不再勉强他。张允信没有义务照顾我的情绪,他不是撩会工作者。

  泡在热水中,我的情绪稳定一点了。

  对这个突然而来的低潮。自己也吃惊。

  浴后身体几乎累得虚脱,掀开熟悉的被窝,躺下去,也就不省人事了。

  第二天电话铃不住地响,我睁开眼睛,看到闹钟,是十一点四十分。我还以为电子钟停了,没理由睡得这么死。但是取过话筒,张允信的声音传来。

  “子君,你睡得那么死,吓坏人,我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,寻了短见,直担心一个晚上。”

  老好张允信。

  “没这么容易。”我闷纳地说。

  “出来吧,”他说,“我在作坊等你。”

  我套上粗布裤衬衫出门,发觉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经来临,时间过得这么快。

  驾大半小时的车子到郊外,一路上听汽车无线电播放靡靡之音。

  前程不是很好吗?我同自己说,我身体不是很健康吗?生活不是全不成问题吗?

  老张在门口等我。

  他家开着幽幽的冷气,我的精神为之一爽。

  他看我一眼,“你有心事,子君。”

  “我一直有心事。”

  “不对,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,你也算得是个乐天派。来,告诉我,为什么度假回来忽然忧心忡忡。”

  “老张,”我的苦水着河水决堤,“我再也没有吸引力,没有人把我当女人,我的一生完蛋了。”

  老张愕然,“你不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吗?张三李四要把你当女人来看待,你还不愿意呢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老张忽然如醍醐灌顶,明白过来,“子君,你看上了某一个男人,是不是?”

  “呃——”

  “而他无啥表示,是不是?”老张说。

  我来个默认。

  “子君,你又恋爱了?”他大吃一惊。

  “胡说,”我抗议,“我从来没有恋爱过。”

  “你与你前夫呢?”

  “那时年纪轻,倚赖性大,但凡有人肯照顾我,就嫁过去,什么叫恋爱?”

  张摇摇头,“爱过又不是羞耻,何必否认,当然你曾经爱过你前夫。”

  我嘲弄地说:“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?”

  “旁观者清。”

 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。

  “子君,你已经三十多岁,憩憩吧,多多保重,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。”

  “我并没有恋爱。”

  “长嗟短叹的,还说不是在恋爱?”

  我笑出来,“瞧你乐得那样子的。”

  “子君,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,凡事当心点,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,危险得很,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。”

  “我不会的,我非常自爱,又非常胆小。”

  “那个男人是谁?”

  “什么男人?”

  “子君,以咱们的交情,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。”

  “那男人?呵,那男人,他呀,噢他呀——”

  “子君,你太滑稽了。”

  “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,是在温哥华认识的。”

  “人呢?”

  “咦,留在温哥华呀。”

  “啊,那你还有一丝生机,子君。”他悲天悯人的语气。

  “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。”我会心微笑。

  张说:“唐晶?她自然应当结婚,人家懂得控制场面,你?你懂什么?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,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。”

  “你放心。”我怅惘地说,“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。”

  “女人!”老张摇头晃脑。

  “有啥好消息没有?”

  “有,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。”

  “我脑筋快生锈了。”

  “是吗?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?”

  “少冷潮热讽的。”

  “快想呀。”

  “你倒说说看,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?”

  “你动脑筋,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、讨好、秀气、漂亮的小摆设,精致美观特别,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。”他停一停,“由你来指挥最好。”

  我好气又好笑,“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,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?”

  “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?”他苦笑,“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。”

 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搓捏。

  “小安怎么样?”老张问。

  “老张,不是夸口,你见到她就知道,波姬小丝顶多是排第二名呀。”

  老张笑吟吟地,“癞痢头的儿子尚且是也许自家的好。”

  “咄!”

  “儿子呢。”

  “明天去看他。”

  “你对这儿子不大热衷。”老张说。

  “这小子……”这想起平儿永恒地傻呼呼模样,他会看小说呢,少不更事。“有点怕上以前的家,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见我,所以益发疏远。”

  我将泥捏成一团云的模样,又制造一连串雨点,涂上蓝釉,送进烤炉。

  “你做什么?”老张瞠目。

  “昨天下大雨,”我说,“我做一块雨云,串起绳子,当项链戴上。”

  “你返老还童了。”

  “我还没七老八十,夏天穿件白衣,戴件自制的首饰,不知多好。”我洗干净手。

  我准备离开。

  “子君——”他叫住我。

  我转头。

  “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,写信给他。”

  我一怔,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,随即凄然。隔很久我说:“写信?我不懂这些。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,没有就是没有,你让我争取?我不会,我干脆躺下算了,我懒。”

  “无可救药的宿命论。”

  我笑笑,离开。

 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。

  我大喜。

  在电梯里就来不及地拆开看。

  她这样写:“子君吾友如见:婚后生活不堪一提,婚姻犹如黑撩会,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,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,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……”

  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。

  “听各友人说道,你的近况甚好,我心大慰。莫家谦(我的丈夫)说: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,果然不错,你目前俨然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,失敬,失敬……。”

  我汗颜,开门斟杯冰啤酒坐下细读。

  “我们第一个孩子将于年底出生。”

  哗。

  我震惊,女人始终是女人,连唐晶都开始加入生产行列,所以,我说不出话来,什么评论都没有。

  “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,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: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,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。”

  我想到平儿小时的种种趣迹,不禁神移。

  “……以前吵架,你常常说:罚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。没想到一语成谶,我们不知是否尚有见面的机会。”

  我又被逼笑出来,唐晶那些惊人的幽默感,真有她那一套。

  “你如果有好的对象,”正题目来了,“不妨考虑再婚,对于离婚妇人一辞,不必耿耿于怀,爱你的人,始终还是爱你的,祝好,有空来信。附上彩照一帧,代表千言万语。友唐晶。”

  照片中的唐晶将头发扎条马尾,盘膝坐在他们的客厅中。当然屋子的陈设一流现代化,舒服可观,但生活是一定沉闷的。

  不过在万花筒中生活那么久、目驰神移之际,有一个大改变,沉寂一下,想必非常幸福。

  唐晶怀孩子了!

  多么骇人的消息。

  我把前半生用来结婚生子,唐晶则把时间用来奋斗创业,然后下半生互相调转,各适其适。嘿!

  还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,一辈子坐在屋里大眼对小眼,瞪着盘海棠花吟几句诗可以过一辈子。

  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,过极过不完,个个成了老不死,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装,因受地心吸力影响,腮上的肉,颈上的肉,膀子、胸部、胳肢窝上的肉,没有一点站得稳,全部往下坠,为什么?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,你不能不让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、自欺欺人的快乐,自有人慈善地、好心地派她为一枝花。

  什么花?千年成精的塑胶花?

  像我,我自嘲地想:女儿跟我一样高,居然还有人劝我嫁。

  一直这样活下去真会变成妖精。

  这是医学昌明所累。我忽然大笑起来。

  去探平儿,他见到我很高兴。

  “爸爸结婚了。”他向我报告。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他祖母同我说:“你放心,我同涓生说,你又不是花不起,在外头搬开住,别骚扰我们。”

  “我有什么不放心的?”老太太是一片好心,也未免是多疑点。

  “后来涓生将她的油瓶赶到她前夫家去,现在他们只两人住。”

  油瓶。这个名称源起何处?

  我怵然心惊,倘若我再婚,平安两儿就成为油瓶?

  孩子们何罪,这真是封建撩会最不人道的称呼。

  “子君,你现在不错呀,有工作有寄托。”

  我唯唯诺诺。

  “涓生同她也时时吵架。”老太太停一停,“我便同涓生讲,这不是活该吗,还不是一样。”

  我诙谐地说:“也许吵的题目不一样。”

  老太太瞪傻了眼。

  过一会儿她说:“你没有对象吧?”

  我不知如何回答,这不是一种关怀,她只是对于前任媳妇可能再婚有种恐惧。

  我说:“没有。”

  她松口气。“婚呢,结过一次也算了,男人都是一样的,为了孩子,再嫁也没有什么味道。”

  我莞尔,敢情史家的长辈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,还打算替我立贞节牌坊呢。

  我不说话。

  “嫁得不好,连累孩子,你说是不是?”老太太带试探地说。

  我忍不住问:“若嫁得好呢?”

  老太太一怔,干笑数声,“子君,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,择偶条件受限制不在话下……”

  说得也是,有条件件的男人为什么不娶二十岁的玉女呢。

  我笑笑地叹口气,“你放心,我不会连累孩子的名声。”

  “子君,我早知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。”老太太赞扬我。

  我也不觉是遭了侮辱,也许已经习惯,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。

  “那么上次听谁说的那个外国人的事,是没有的了?”老太太终于说到正题上去。

  “谁说的?”我真想知道。

  “涓生。”

  我心平气和地答:“没有的事。外国人,怎么可以。”

  “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国人。”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。

  她是看定了我不会反脸。

  “各人的观感不一样。”我仍然非常温和。

  她又赞道:“我早知你与众不同。”

  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。

  “子君,我不会亏待你,尽管你搬了出去,你仍是我孙儿的母亲,我手头上还有几件首饰,待那日……我不会漏掉你那一份。”
 
 
 
言情小说作家列表: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