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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前半生 page 13 作者:亦舒

  小息时我将泥捏成小小人形,单在面孔着色,将它们化妆成小丑。

  “咦,童心大发?”

  “不,学做女娲。”

  我细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画上大眼、眼泪和扁扁的小嘴。

  “子君,男人很容易就会爱上你。”老张温柔地说。

  “你爱我吗?”

  “我爱你如姊妹。”

  我点点头,这一点我相信。

  “你的丈夫呢?你有没有丈夫?”

  “我有丈夫,我女儿并非私生。”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。

  “他呢?”

  “与他新欢在一起。”我无动于衷,“衣服不必着色了吧?”我问道。

  “身体任由它铁锈色陶器原色好了。”老张说,“他怎么会舍你取他人的呢?”

  “人各有志。”我说,“你喜欢无锡大阿福泥人吗?”

  “现在流行得很。”

  “我不喜欢,太土了,土工艺品有很多要经过改良,否则单是‘可爱好玩’,没太大价值。”

  “他为什么同你离婚?”

  “他说他不再爱我。”我将小丑送入烤炉。

  “莫名其妙的男人,别难过,子君,他配不上你。”

  我微笑,“我也这么想,老张,谢谢你。”

  布朗忽然召见我。

  真威风,要是尚未辞工,准得紧张得一轮心跳,现在我态度服从,不过是礼貌。

  我几乎马上明白,可林钟斯在他身边。

  我坐下。

  钟斯开始与布朗自相残杀。

  钟斯问:“为什么子君递辞职信时你立刻批准?我对这件事一点消息都没有?”

  布朗反驳,“她只是低级职员——”

  “我们开始的时候都是低级职员,布朗先生,都需要鼓励提拔,公司扩张得那么厉害,与其聘请新手,不如挽留旧人。”

  “可是她去意已决。”布朗涨红脸,“信是她自己递进来的。”

  “你于是很愉快地批准?”

  “是。”布朗站起来,“工作人员上工辞工,是极普通的事。”

  “是吗?”钟斯看着我,“子君,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,明天你调到总公司宣传组来做我的私人助理。”

  布朗额角露出青筋,我看着实在不忍。

  我说:“钟斯先生,我已另有高就了,布朗先生说得对,像我这种‘人才’,车载斗量,公司里挤得犹如恒河沙数,实在不劳挽留,”我站起来,“我去心已决,不必多言,这件事与布朗先生完全没有任何关系。”我如背书般流利,“工作我不是不胜任,同事又待我很好,”完全昧着良心,“是我自己要转变环境,一切与他人无关。”

  这一下子轮到钟斯下不了台,我并不想看这场好戏,他要挽留我,不外是对我发生兴趣,要讨好我,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妞,会对这类小恩小惠大肆感激。跟着史涓生那么久,坐过平治,穿过貂皮,不劳而获十多年,对于钟斯提供的这类芝麻绿豆好处,瞧也不要瞧,他搞错对象了。

  我同女书记露斯说:“我请假半日。”

 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。

  我跑到老张的大本营,又开始做小丑。

  我仿佛把内心的喜怒哀乐全发泄在这小小的人形中。

  竟把老张的家当自己的家了。

  老张也习以为常,不以为奇。

 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,因生唐晶的气,电话都不听。

  但唐晶到底还是自己找上门来。

  她一开口便恶人先告状:“你与那娘娘腔同居了?人影都不见,史涓生要结婚你知不知道?你倒是很笃定,听说还辞职,这许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担起?不得了,你本事益发高强了。”

  我只是直接地反问一句:“关你什么事?”

  她一呆,显然就在那一刹那,我俩三十年来的友谊船就触礁沉没。

  她还努力着,“但我们一直是好朋友。”

  “是吗?所以我跟老张同居都得告诉你?”我冷冷地问。

  “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?”唐品愕然问。

  “你一向以为自己比我能干、博学,对我,你爱骂爱讽刺我绝对没话讲,给点小恩惠,你就以为提携我,你对我,恩重如山,情同再造,你俨如做着小型上帝,你太满足了,谢谢这一年来的施舍,我不要这种朋友,你高高在上的找别人衬托你吧,我不是百搭。”

 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,只从牙缝中拼出几个字:“你这个小女人!”

  她走了。

  我是个小女人。我几时有否认过?谁封过我做女强人?亏她有胆子事事来追查我,我剪个指甲都得向她报告?而她却鬼鬼祟祟地什么都不同我说。

  我气鼓鼓地往床边一坐。

  ——且慢。

  我是怎么了?我疯了吗?

  我吃醋?谁的醋?莫家谦的醋。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记得这么牢干什么?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谁还不记得,我是要独自霸占唐晶啊,我怕失去她。

  我一旦听到唐晶有男朋友,立刻惊惶失惜。十多年来,她是我忠心的朋友,随传随到,这一年来,她简直与我形影不离,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侣,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,我将渐渐失去她,感情上的打击令我失措,许多母亲不愿儿女成婚也是因为怕失去他们的爱。

  我怵然而惊,我太自私了。

  三十年的友谊毁于一旦,我不能蒙受这种损失。

  我自床上跳起,忽然之间泪流满面,我披上外套冲出去。

  第八章

  我到唐晶家按铃,她小小的公寓内传出音乐声,仿佛在开派对,我急得顿足。

  门开了,唐晶见是我,非常诧异,脸色在一刹那恢复正常。

  我嗫嚅问:“有客人吗?”

  “有一个很特别的客人,”她很平静地说,“我来介绍。”她引我入室。

  小客厅坐着一个男人,粗眉大眼,约三十七八年纪,我便知道这就是莫家谦。他并不英俊,但看上去无限熨贴舒服,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。

  “不用说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。”他说。

  我与他握手。

  一肚子的话,因有他在,没一句说得出口。

  也难怪我要恨他。

  而唐晶很客气,“子君,喝什么?有‘皇家敬礼’威士忌。”

  “热牛乳。”我说。

  唐晶一下子将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。祸福无门,唯人自招,我只怨自己。她是个玻璃心肝人.我这般气急败坏半夜赶上门来,她应知我有侮意,无奈夹着个重要的外人,有话说不得。

  这时候我才听得音乐是小提琴。

  我最受不了这么杀鸡杀鸭的调调,自然而然皱上眉头。

  我细细打量莫家谦,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头,结果只觉得他无懈可击。

  莫家谦的西装半新不旧,腕表毫不夸耀,鞋子洁净光亮,领带半松,衬衫颜色配得恰恰好,系一条黑色鳄鱼皮带,浑身没有刺目的配件,随手拈来,益见大家风范。

  我立刻有种打败仗的感觉,像这样的男人,又未婚,本港还剩多少名?

  难得的是他眉宇间有一股刚毅的气,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。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细说。

  一对壁人。

  唐晶真的要离我而去了。

  与这样的人结婚生子也是应该的。

  我的鼻子发酸,泪水高涨,充满眼眶,转来转去,花尽九牛二虎之力,才忍住不让它流下来。

  唐晶微笑地问我:“觉得他怎么样?”

  “很好。”我拼命点头。

  唐晶笑道:“我也觉得很好,就是鼻孔大一点,相士说鼻孔大的人会花钱。”

  “啊。”

  “莫家谦一只鼻孔叫关那利斯,另一只叫史特拉底华斯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没听懂。

  莫家谦却已哈哈笑起来。

  我有种坐不住的感觉,他俩之间的笑话,他们之间的默契,三十年的友谊有什么用?我慨叹,立刻贬为陌路人。

  女人与女人的友谊管个屁用,看看他们两个如胶似漆的样子,我与涓生结婚十多年,从来没有这般喜形于色,心满意足的情态。

  我说:“我……告辞了。”

  唐晶并没有挽留我。

  我在门口跟她说:“我是来道歉的。”

  “我们都不是小孩子,小事不必记在心上。”她不经意地说。

  “你原谅我吗?”我老土地问。

  她很诧异,“我们以后别提这件事好不好?”

  她不再骂我讽刺我。

  我明白,唐晶一心要将我们这一段亲密的感情结束,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。

  我无法力挽狂澜。呆了一会儿我说:“是我不好。”

  多说下去更加画蛇添足,我转身走。

 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

  我是一个软弱的人,背后总得有座靠山,涓生走掉有唐晶,唐晶之后呢?

  我看看自己的双腿,真的该自立门户。

  我问张允信:“什么叫做关那里斯?史特拉底华利斯?”

  “啊。两个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纪制小提琴大师,这些古董琴音声美丽,售价昂贵,有专人搜集。”

  哼!原来如此,大概莫家谦也想染指这些小提琴,所以唐晶说他鼻孔大,会花钱。

  两个人一鼻孔出气。

  钟斯挽留我没有成功,对一个不等钱用的女人来说,工作的荣耀不值一文。但是在谈话当中,我发现他人性有趣的一面。

  “你面色很难看,像个失恋的人。”

  “是吗?”

  “你那女朋友呢?”

  “她打算结婚,我们疏远了。”

  “难怪!听说你们这类人不易找对象。”他当正我与唐晶是同性恋。

  “可不是,”我微笑,“她又那么美丽多姿。”

  “爱,”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我激引出来,“两个女人…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“都是因为市面上没有好男人之故。”我埋怨。

  他心痒难搔,“怎么会没有好男人?”

  “你算是好男人吗?”我问。

  “我也是有正当职业的。”

  “但不是结婚的对象。”我说漏嘴。

  “你们两个女人也不能结婚生子呀,于事无补。”

  我感喟地说:“只有女人才晓得女人的苦。”

  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他好奇得脸都涨红,“听说你们有个会是不是?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荐介绍,是不是?”

  “是,我是主席。”我笑。

  “子君,老实点。”

  “你专门往歧途上想,怎能怪我不老实?”

  “你不肯透露秘密就算了。”他有他的天真。

  等我回到张允信处做陶瓷时,我问他:“你们这种人,是否有个会,互相推荐介绍?”

  “你说什么?”张允信像见到毒蛇似,眼如铜铃。

  “我问,你们同性恋的人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“我扼死你,谁告诉你我是同性恋?”他尖叫,“子君,我扼死你。”

  我很镇静地看着他:“只有女人才扼死人,男人通常只揍死人。”

  他转过头去,不回答我。

  看得出气是渐渐平了。

  我问:“为什么不承认?又不犯罪。”

  他说:“不知道,有种本能的心虚。”

  “对不起”我洗手,“我太鲁莽。”

  “你好奇心太强,这样会令你失去朋友。”

  我苦笑,“我已经为此失去一个好友。”

  他说:“明天华特格尔造币厂的人会来探访我们。”

  “干什么?”我也乐得换个题材说别的。

  “推销生意。”

  “造币厂?”

  “最近人家也代理瓷器,一套套,分开每个月发售一件,以便一般人可以负担得起,很管用。”

  对,我也看过报上广告,什么一套十二节令的花杯之类。

  “你倒是神通广大,”我说,“联络到他们。”

  张允信洋洋得意,“谁敢说我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。”

  “会不会撇下我?”我问。

  “你放心,子君,若有可能,我会娶你。在我眼中,你是唯一可爱的女人。”

  “受宠若惊。”我笑。

  华氏的大堆人马大驾光临的时候,师傅令我侍候在侧。

  那一堆人不是好服侍的,鹰般的目光挑剔我们的制成品,言语上没有礼貌之处,但态度很分明地表明当它们是烂缸瓦。

  我却幸灾乐祸,活该。

  张允信一遇到真识货的人便出洋相。

  虽然华氏出品也属摆设品,但到底认真精致一些。

  他们一行来了两男两女,一对年轻,另一对白发萧萧,张允信一扫艺术家的疲惫,殷勤侍候。

  终于那位老先生开口,“谢谢你,张先生,谢谢你招待我们来参观。”

  看样子这就是退堂鼓,他们不打算再看下去。

  张允信的脸转为苍白。

  “慢着,”老太太忽然说,“这是什么?”

  她俯下身子,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件制成品,仿佛它有生命似的。

  我探身子过去看看,“呵,那些小丑。”我十分讶异。

  自烤箱取出,我就顺手一排地搁在窗台上。

  老太太招呼同伴,“快来看,真是奇迹。”

  另外三位也连忙纷纷拾起那十多只人形观看。

  老先生满脸笑容地转过头来,“张先生,这也是你的作品?”

  老张急急说:“是是。”

  我白他一眼,岂有此理。

  他连忙改口,“这是‘我们’的作品,我与我徒弟。”

  我抢着说:“拍档。”有机会要立刻抓紧。

  “是,”老张恨恨地说,“我与她拍档。”

  老先生说:“很美,可惜没有系统。”

  我连忙说:“可以策划一下,如果外型适用就可以改良,是不是?”

  老太太坐下来,其余三人也跟着坐。

  我兴奋得冒泡,连忙去挤在老太太身边。

  老张双眼状若喷火,又无可奈何。

  年轻的先生说:“人形的面孔表情尚可改善。”

  “是,是。”我说。

  “一共六款也够了。”老先生说,“服饰也可依照各朝代的宫廷小丑而定。”

  年轻小姐道:“这个尺寸恰恰好,可爱得很。”

  老先生说:“你们先做一套六个样板来看看。”

  “是,是。”老张抢答。

  老先生对同伴说:“今天大有收获。”

  我说:“一个星期后,我们可以交板。”

  “好,我叫本地代理同你们联络。”

  我俩恭送他们至门口,关上门!

  老张与我先是欢呼一声:“呵哩!”

  然后我骂他:“不要脸,这小丑是你做的吗?”

  “贱人,”他也回骂,“过桥抽板,教会徒弟,没有师傅,亏我将你一手提拔。”

  “所以才叫你做拍档,不然干吗给你这么好的机会?”我得意洋洋。

  “子君,如今我认识你真面目,实在你跟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两样。”他说,“天下最毒妇人心。”

  “我没说过我有异于其他女人。”

  “‘是是是是是’,见到大老板顶会拍马屁。”他斜眼看我。

  “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”做了一年多事,什么不学会?“喂,拍档,这一套东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?”

  “要是人家真的付版权生产起来,徒弟,咱们三年内的生活就不必担心了。”老张说。

  “真的?”我怔怔地吐舌头。

  “可是有许多技巧方面的事情,你没有我可不行啊。”

  “这我知道。哎,拍档,如此说来,咱们不是要走运了吗?”

  他也承认:“看样子是有希望走运。”

  运气来的时候,挡都挡不住。

  我与允信几乎没做得头发发白,连夜找资料赶出图样草稿,先给华特格尔厂本港代理送去了,然后开始制造模坯,纤细部分用手工补足,做得眼睛发酸,嘴巴发涩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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