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咄,你这个人!”
“唐晶,最近很少见你,你到哪儿去了?夜夜笙歌?”
“夜夜开会。”
“别拿言语来推搪我,哪来那么多会开。”
她面孔忽然红了。
我细细打量她,她连耳朵都泛起红霞,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。
我暗暗也明白三分,虽说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长久,但我实在忍不住,自恃与她交情非同小可。
我非常鲁莽地问:“怎么,春天来了?”
“你才叫春呢。”
“别耍嘴皮子,是不是有了男朋友?”我急急扯住她手臂。
“神经病,我什么时候少过男朋友?”
“那些人来人往,算不得数。”
“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。”
“真的没找到?”我简直大逼供。
“真的没有。”她坚决否认。
我略略放心,“要是被我查出来,你当心。”
“子君,”她诧异。“别孩子气。”
我恼,“我的事情,你都知道。你的事情,一概瞒我,这算公平吗?”
“子君,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,你怎么了?”
我握住拳头嚷:“不公平,不公平。”
唐晶笑出来,“管它公不公平,我买了一瓶‘杯莫停’,来,明天上我家来,咱们喝干它。”
唐晶是“唯有饮者留其名”派之掌门人。
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流的法国餐馆去,叫了蜗牛、鲜芦荀、烧牛肉,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,白兰地跟到底。
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,不胜力,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。
隔壁一桌四个洋男人,说着一口牛津英语,正谈生意,不住向我俩看来。
天气暖了,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,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没有的,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,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。
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,走过来,问:“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?”
“不可以。”唐晶说。
“小姐,心肠别太硬。”他笑。
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。
“先生,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,请你立即离开。”唐晶恼怒地说。
“我又不是问你,”金发男人也生气,“我问的是这位小姐。”他看向我。
唐晶怔住,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,吊膀子的对象。
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,我马上裂开嘴说:“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,先生,我们就快结婚了,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?”
唐晶在我对面,忍笑忍得脸色发绿,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,一脸失望,喃喃道:“怪不得,怪不得。”异常惋惜,“对不起。”他退开。
我连忙结帐,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。
她说:“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。”
“这也算是光荣?”
“自然,以前你四平八稳,像块美丽的木头,一点生命感也没有,现在是活生生的,眼角带点沧桑感——有一次碰见史涓生,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,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。”
“我?美丽?”我嘲弄地说,“失去丈夫,得回美丽,嘿,这算什么买卖?”
“划算的买卖,丈夫要多少有多少,美丽值千金。”
“三十五岁的美?”
“你一点自信也没有。”唐晶说道。
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,风吹来颇有寒意。我穿着件夹旗袍,袍角拂来拂去,带来迷茫,仿佛根本没结过婚,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,我这前半生,可以随时一笔勾销,我抬起头来,看到今夜星光灿烂。
唐晶吟道:“如此星辰非昨夜,为谁风露立中宵。”
我微笑。
她沮丧地说:“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。”
我知道风一吹,她的酒气上涌,要醉了。
连忙拉她到停车场,驾车驶送她回家。
能够一醉也是好的。
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。人生在世,夫复何求(语气有点像古龙)。
第二天醒了,去上班。
他们都说新大班今日来作“亲善探访”。
传闻已有好些日子,这个新大班将探访日期拖了又拖,只是说忙,此刻真要来,大家已经疲掉,各管各干,反正他也搞不到我们,左右不外是布朗说几句体己话就打道回府。
唐晶说的,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,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,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,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,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。
我叹口气,谁会指了名来剥无名小卒的皮呢?
电话铃响,我接听。
“子君?张允信。”
“隔一会儿再同你说,大班在这里。”
“死相。”
“不是死相,是婢妾相。”我匆匆挂上电话。
这时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,“咦,你,我还以为你昨夜醉得很,今天怎么又起来上班?”
我抬起头,金发、蓝眼、棕色皮肤、高大,这不是昨夜误会我同唐晶同性恋的那个男人吗?
布朗在一旁诧异之极,“你们早已认识?”他问。
金发男子连忙看我的名牌,“子君?”他乖觉地说,“子君是我的老朋友,没想到现在替我做事,还敢情好,几时我来窥伺她是否合我们公司的标准。”
布朗连忙挤出一个笑容,“见笑,可林,见笑。”
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,“子君,我们通电话。”
他一阵风似被布朗拥走了。
卡片上写着:可林钟斯总经理。
洋人,我耸耸肩,可幸我不是子群。
电话又响。
“怎么,大班走了?”是允信。
“有什么事,师傅?”
“你若尊我一声师傅,我就教你路,徒弟,何必为五斗米而折腰呢?”
“为生活呀。”我说得很俏皮。
“听着,徒弟,我接到一单生意,有人向我订制五百具艺术品——”
“艺术品断不能五百五百地生产。”我截断他。
“好,好。”他无可奈何,“总之是生意,两个月内交货,可以赚八万港币,是一笔小财,但我双手难赚,要你帮忙,如何?”
“我分多少?”
“嘿,与师傅斤斤计较,你占两万。”
“三万。”
“二万五。人家是冲我的面子来下订单的,你胆敢与我付价还价?”
“好,杀。”
“你要辞了工来同我做。”
“什么,辞工?做完了那些‘艺术品’,我不吃饭了?”
“你可以朝这条路走呀,死心眼,朝九晚五,似坐牢般,成日看人眉头眼额,有什么味道,亏你还做得津津有味。”
“不行,人各有志,我拿五天大假,连同周末七天,其余时间下了班来做。”
“那么你起码有七天不眠不休。”
“我顶得住。”
老张冷笑,“倒下来时切莫怪我。”
“人为财死。”
“子君,那种鸡肋工,你为何死命留恋?外边的天地多么广阔美丽,你为什么紧紧地关闭你自己,不愿意放松?”
“你是在游说娜拉出走么?”我无奈地问。
“你不会饿死的,相信我,子君,与我拍档,我们将生产最富艺术性的陶瓷商品,我们的作品将扬名天下。子君,你要对自己有信心,同时对我也有信心。”
我默默无言。
但是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,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,使我双脚站隐,重新抬起头来做人,我怕一旦离开它,我的头又会垂下来。
自由职业事如其名,太自由了,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,我怕吃不消。
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,有钱,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。
感情是不可靠的,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。
“你现在赚多少,区区四五千元?”老张问。
“加了薪水,”我抗议,“接近六千。”
“我若保证你每月还有这个收入呢?”
我不响。
“你不信。”他叹口气,“笼中鸟即使释放也忘记飞翔术。”
我咬咬牙,反正心中了无挂念,也罢,出来拼一拼,也许是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。
“我想一想。”
“不妨与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,你在陶瓷方面绝对有天才,我没有必要恭维你,要助手,随便可以抓到一大把,城中每一个落魄的人都自称艺术家。”
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去请教唐晶,不是过了河就拆桥,我也到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。
我同他说:“得。”
子群在当日晚上约我吃饭。
她要我出来见见她的洋老头。
我心不在焉,正嘀咕没事做,便答应与他们吃西餐,我没有胆子同他们上中菜馆,怕子群会以苏丝黄姿态教洋人用筷子,我的心灵很脆弱,受不起刺激。
子群说笨还真笨,她失望地说,“不如到天香楼去,斋菜上市了,好吃斋菜云吞。”
“不,要不吃法国菜,要不失陪。”我一口咬定。
子群经过那次事,对我是很迁就,去订好位子。
轮到我内疚。人各有志,她又没逼我同外国人好,我何苦为这件事瞧不起她。
当夜赴宴,我脸色稍霁。
使我意外的是,子群的男友说得一口广州话,普通的交际应酬毫无问题,几句俗语运用恰当,把我引得笑出来。
他有五十岁了,头发斑白、身体臃肿,不过对子群很体贴,这种事女人一向很敏感,立即可以看得出来。
一样是外国人,这一个就好,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语。
终于他们提到婚事。
“——已经注册了,下个月中行礼。”子群说。声音中没有太多的欢喜,也没有什么不愉快,她在叙述一件事实,像“星期六上午到会议室开会”一般。
老头有点兴奋,“婚后我们到达凡郡蜜月旅行,维朗尼嘉说,待我退休时,陪我一起去英国落籍。”口气中一点遗憾也没有了。
我长长叹口气。
“子君。”有人叫我。
我抬头。什么地方都会撞见熟人,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钟斯,我目前的大老板,简直有缘,处处都碰头。
我毫无表情,他则活泼得很。“咦,”他说,“那个恶女人今天不在?”他指的是唐晶。
我不搭腔。
“你们在商量正经事?好,一会儿我再过来。”他总算识相,走到一边去。
子群对她未婚夫说:“姐姐一向冷如冰霜。”
老头存心捧我:“却艳若桃李。”
我?艳若桃李?
算了吧。
子群总算得到一个归宿。
对我来说,如此归宿不如不要——呵,我不应大言不惭,怀着妒忌的心,归宿对我来说,已是下辈子的事了。
子群作老生常谈:“姐,遇到好的人,你不妨再考虑结婚。”
我淡淡应:“呵。”
“唐晶与一个年轻律师走得很密,你知道吗?”子群闲闲说起。
“什么”这真是大新闻,“她有密友?”
“正是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,多大年纪?事情有多久?”我跳起来,声音都颤动。
子群愕然,“她没与你说起,你们不是几乎天天见面?”
我强笑道:“提是略略提过,我以为是普通朋友。”
“据说已经同居了。有人看见他俩每早到文华吃早餐。”
我更加震惊,已到这种地步。
她竟一字不与我透露,将我瞒在鼓中。好家伙,这样是待朋友之道吗?
“他叫……对,叫莫家谦。”
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,喉底下直冒酸涩的泡泡。
“人品不错,”子群笑,“不是到处约女人那种男生,至少,他从未约会过我。”
“相貌呢?”
“五官端正了。”
我托着头呆想半晌。
子群在这时略有喜气,“今年倒是很多陈年旧货都得到婚嫁的机会,不说笑,姐,很快就要轮到你。”
我站起来,“我有点事,我先走。”
“我需要十小时的睡眠,”我将面具一把撕将下来,“我累。”拿起手袋就走。
门外细雨霏霏,我站着等计程车。朋友?我冷笑,这也叫朋友。
已进展到同居了还不与我说一声,难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几乎要提早一个月预约。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过数次,终于没出声,把这个秘密守得牢实。
我心酸地想:其实我又何尝是个多是非的人,唐晶也太小心。
“送你一程如何?”
我转头,可林钟斯站在我身边。
我苦涩地反问:“为什么不,车子在哪里?”
“隔壁街。”他说,“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?不是与你朋友说得好好?我看你也吃得很多。”
“我的脾气非常不好。”我颓然说。
“据说在公司里你情绪一向很稳定。”
“那是因为我密密换面具之故。”
“我不相信。”他对我笑。
“不相信?”
“你真面目如何?”
“我天生一张白板面孔,没有五官。”
他看我,一边摇头一边笑。
他找到车子,开门让我先上。我说出地址。
“布朗待你可好?”
我看他一眼,“我不打算做这种小人,在你面前说他是非,他能够在公司呆那么久,总有他的道理,况且我已打算辞职。”
“辞职?”他愕然,“为什么?没有人在这个关头辞职,我们正要升你。”
我微笑,是刚才那一刹那决定的。
“喂,千万不要冲动,考虑清楚再说。”他嚷,“有委屈同我说。”
车子到家,我说:“谢谢你,再见。”
“明天吃午饭好不好?”
“我不与外国人一起走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不为什么,一种习惯,对不起。”我开车门。
一整夜我都想致电唐晶:怎么?以轻描淡写的口吻,同居了?不是最不赞成同居吗?
那个男人叫莫家谦。
第二天我又在报摊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。
他成了大明星。
我皱皱眉头,以厌恶兼夹好奇的心情买了那本周刊,同其他市民的心态一样。
史涓生一副蠢相,眼睛有点睁不开来的样子,辜玲玲照例咧着嘴,像猎头族族长与他的战利品合照。
我很替涓生累。
子群说得对,这么多月下货都寻到买主,可贺可喜,我没有什么感觉,如果有记者访问我,我只会说:史医生那领花的颜色太恐怖,绿油油的。
结罢结罢,随他们高兴。
我呈上辞职信。
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,立刻批准,我也不期望他说出什么难分难舍的话来,各得其所。
同事知道我辞职,纷纷前来问长道短,忽然之间把我当作朋友,消除敌意,其实我又何尝是他们的对手,他们土生土养,老于斯死于斯,而我,我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过路人,难为他们在过去一年如临大敌似地对付我。
我叹口气,为什么视我为异形?就因为我嫁过西医?迟入行?抑或平时尚有不周之处?
待我要走,大家纷纷露出真情,蛋糕茶点不停地送将上来,连布朗也和颜悦色,稿子也不改得那么一塌糊涂。
每日下班,我往老张处搓泥,穿着工作服,缚着围身,满手泥浆。
我学会抽烟。
老张跟我说:“子君,你简直是一个艺术家,埋没天才若干年。”
商户指明要些什么,有图样规定,釉彩颜料都一一指明,美这种行货曰艺术,那是我师傅张允信过人之处,我觉得别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