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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前半生 page 11 作者:亦舒

  我温和地说:“老陈,改天我们吃中饭,今天你请回吧,我累得很。”

  “子君,你开开门,我非常苦闷,我有话同你说。”

  “你请速速离开,”我也不客气起来,“叫邻居看着成何体统!”我大力关上门。

  他犹自在大力按铃,一边用凄厉的声音叫道:“子君,我需要你的安慰,只有你明白我,开门呀,开门呀!”

  我再度拉开门,警告他:“老陈,别借酒装疯,我限你三分钟内离开此地,否则我报警。”

  他呆住。

  我再关上门,他就没有声音了。

  醉?

  我感叹地想,他才没醉,从此我们的友情一笔勾销,谈也不谈。

  剥下面具,原来陈总达也不过想在离婚妇人身上捞一把便宜。

  我没话可说。

  安儿抵步那日,我提早一小时到飞机场等她。

  可以理解的兴奋。飞机出乎意外的准时。稍后,涓生也来了。

  我不太想开口说话,抬着头一心一意等安儿出来。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几乎走光了,还不见安儿,我大急。

  问涓生,“她人呢?搭客名单上明明有史安儿这个人。”

  涓生也有点失措。

  正在这时,一个穿红T恤的妙龄少女奔过来:“妈妈?”

  我转头:“安儿?”我不相信眼睛。

  “果然是妈妈。妈妈,你变得太年轻,太漂亮了。”她嚷着前来吻我。

  我根本没把她认出来,她高了半个头,身材丰满,一把长发梳着马尾,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,额角勒一条彩带,面颊似苹果般,多么甜美多么俏丽,少女的芬芳逼人而来,她完全成熟了,才十三岁哪。

  我又悲又喜,“安儿,我不认得你了。”她爽朗地大笑。但安儿对她的父亲视若无睹。

  她说:“妈妈,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,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么好……”

  我胜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。我与安儿紧握着手回家,涓生上来喝杯茶,见没人留他,只好离开。

  他走后我们母女也故意不提他。

  安儿完全像大人一般,问及我日常生活上许多细节,特别是“有没有人追你?”

  “没有,”我说,“有也看不见,一生结婚一次已经足够,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,我打算学习做个独立女性。”

  “妈妈,现在你又开朗又活泼。”安儿说。

  “是吗?”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。

  “你年轻得多了。”安儿的声音是由衷的,“妈妈,这次见到你,我完全放心,你没有令我失望。”

  我苦笑。

  “妈妈,如果有机会,你不妨再恋爱结婚呵。”

  “去你的。”我忽然涨红脸,“我还恋爱呢,倒是你,恋爱的时候睁大双眼把对象看清楚。”

  “你难道没有异性朋友?即使不追求春天,也应该寻找归宿呀。”她谈话中心还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团团转。

  “男朋友是有的,”我被逼承认,“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。”我像女明星接受访问般答。

  “有可能性的多不多?”安儿伸长脖子问。

  安儿的长发厚且密,天然的波浪正像我,我摸摸她的头,好一个小美人,我心欣喜,虽然生命是一个幻觉,但孩子此刻给我的温馨是十足的。

  下午我与安儿回家见平儿。

  血脉中的亲情激发平儿这个木知木党的小男孩,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儿,“姐姐,姐姐”叫个不停,然后与她躲到房内去看最新的图书。

  事后安儿讶异地跟我说:“弟弟会读小说了。”

  我不觉稀奇:“他本来就认得很多字,漫画里的对白一清二楚,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,功课尚可,可是生活方面一窍不通,一次去参加运动会,八点钟也没回到家,原来是迷路了。”

  “可是他现在读的是科幻小说呢,一个叫卫理斯的人写的。”安儿掩不住惊奇。

  “卫斯理”我更正,“这个人的小说非常迷幻美丽,那套书是我的财产,看毕便送给弟弟,弟弟其实一知半解,但是已经获得个中滋味。”

  “妈妈,你现在太可爱了。”安儿惊呼。

  安儿说:“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,你又风趣又爽快,多么摩登。”

  “嗄,这都是看卫斯理的好处?”我笑,“我还看红楼梦呢。”

  安儿扭一下手指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,“红楼梦使我想起唐晶阿姨,她好吗?”

  “好得不得了。”

  “结婚没有?”

  “你脑子里怎么充满月老情意结?”我怪叫,“你才十三岁哪。”

  “十三岁半,我已不是儿童。”她挺一挺胸膛。

  真服她了。

  有安儿在身边,就等于时时注射强心剂,我的精神大振,一切烦恼权且抛到脑后,怕只怕她假期完毕,走的时候,我更加空虚。

  我与安儿去探访“师傅”张允信。

  老张瞪着安儿问我:“这个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是什么人?”

  我说:“我女儿。”

  “女儿?”老张的下巴如脱臼一般。

  安儿“咯咯”地笑。

  “相貌是有点儿像,”老张的艺术家脾气发作,“但是顶多做你的妹妹,子君,你别开我玩笑。”

  “真是我女儿,”我也忍不住笑,“货真价实。”

  “我拒绝相信,我拒绝相信。”他掩耳朵大嚷。

  安儿的评语是:“妈妈的新朋友真有趣。”

  我们在张允信的家逗留整个下午,安儿对他很着迷。他花样多,人又健谈,取出白酒与面包芝士与我们做点心,安儿兴奋地坐着让他画素描……

 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着了。

  “妈妈,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采。”安儿称赞我。

  她没有见到我苍白的一面。

  归途中她叽叽呱呱地说要回母校圣祖安看看,又说要联络旧同学,到后来她问:“冷家清怎么样了?”

  我淡然说:“我怎么知道?”

  安儿犹豫地说:“她不是跟我们爸爸住吗?”

  “我没有过问这种事。”

  “妈妈,你真潇洒。”

  “安儿,这几天你简直把你的母亲抬举成女性的模范。”我笑。

  “是不是约好唐晶阿姨上我们家来?”安儿问。

  “是的,你就快可以见到你的偶像。”我取笑。

  “妈妈,”安儿冲口而出,“我现在的偶像是你。”

  “什么?把你的标准提高点,你母亲只是个月收入数千的小职员。”

  “不不不,不只这样。你时髦、坚强、美丽、忍耐、宽恕……妈妈,你太伟大了。”她冲动地说。

  我笑说:“天,不但是我,连这辆车子都快飘起来了。”

  “妈妈,”她忽然醒觉,“你是几时学会开车的?”

  我诙谐地说。“在司机只肯听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时候。”

  安儿不响了。

  她开始领略到阳光后的阴影,或是黑云后的金边,人生无常,怎么办呢,有什么好说。

  停好车上楼,母女俩原本预备淋个热水浴就可以等唐晶来接我们上街,当我掏出锁匙准备开门的时候,楼梯角落忽然转出一个人影,我醒觉地往后退三步,立刻将安儿推开。

  “谁?”我叱道。

  “是我。”

  “你?”我睁大眼睛,陈总达?

  错不了,胖胖的身型,油腻的头发,皱折的西装,如假包换的陈总达,他还有胆来见我。

  “妈妈,这是谁?”安儿问。

  我也奇问:“老陈,你在这儿等着干什么?”

  谁知在陈总达身后又再杀出一个人,“我也在这里!”凶神恶煞般。

  我定一定神,那不是老陈的黄脸婆吗?他们两夫妻联手来干吗?

  “有什么事?”我问。

  陈太恶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来,“什么事?我没问你,你倒问我?”

  我被她骂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。

  陈总达在她身边猥琐地缩着。

  我恼怒:“有话说清楚好不好?”

  “我问你,”那位陈太大跳大叫,“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归,是不是跟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在一起?”

  “跟我在一起?”我不怒反笑,“他?跟我在一起?”

  我转头看安儿,安儿上下打量陈总达一番,也笑出来。因为我们母女俩昨夜几乎聊到天亮,我有人证,别人怀疑我,我才不担心,但安儿必须知道我是清白的。

  谁是圣女贞德?但挑人也不会瞎摸到老陈身上去吧?离了谱了。

  “谁告诉你,你老公昨夜与我在一起?”我问。

  真出乎意料之外,陈太指向老陈,“他自己招供的。”

  我吓一跳,莫名其妙,“老陈,你怎么可以乱说话?我几时跟你在一起?你冤枉人哪。”

  “对不起,子君,对不起,”他可怜巴巴地说,“她逼得我太厉害,我才说谎,对不起。”原来是屈打成招。

  “你毁坏我的名誉,老陈,你太过份了,走走走,你们两个给我滚,少在我门口噜苏,不然我又要报警了。”

  陈太犹自叫:“你们两个莫做戏。”她作势要扑上来打我。

 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,忽然之间有人窜出来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挥过去,虽未打个正着,也揩着陈老太的脸,她顿时后退,惶恐地掩住脸。

  第七章

  这时候安儿拍起掌来,欢呼:“唐晶阿姨。”

  救星驾到,我松口气。

  陈总达却嚎叫起来,“你打我老婆!你打我老婆!”奇怪,忽然之间又拍起老婆的马屁来。

  “太热闹了。”唐晶叉着腰,吊着眼梢大骂,“你们耍花枪,请回家去,你们要男欢女爱,也请回家去,竟跑到这里来杀野,惹起老娘的火,连你十八代祖宗都揍,岂止打你这个八婆?滚滚滚!”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鳄鱼皮手袋。

  陈老太拖着丈夫便打楼梯处撤退,电梯也不搭了。

  我大觉痛快,开了门,咱们三个女性瘫痪在沙发上。

  唐晶犹自悻悻,“他妈的,虎落平阳被犬欺。我这只皮包还是喧默斯的,时值一万八千元,用来打街市婆,真正暴殄天物。”

  安儿掩嘴笑。

  我劝道:“你哪来的火气?”

  唐晶说:“火气大怎么样?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?你圣贤得很,嫁得好人呀,此刻结局如何?”

  我白她一眼,“黄皮树了哥,专挖熟人疮疤,落拔舌地狱。”

  安儿奇道:“一年不见,唐晶阿姨还是一样臭脾气。”

  唐晶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安儿,“史安儿,你这么大了。”她惊叹。

  我摇着头笑,用手臂枕着头,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。

 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,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,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,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。

  像今夜这件事,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,所以才恨之恶之,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。

  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,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?他倒会美其名,推在我身上,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,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?

  我叹口气,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。

  唐晶闻叹息之声,转过头来问:“你也会有感触?你这个幸福的、麻木不仁的女人。”

  我吓一跳,“喂,你无端端怎么又损我?就因为老公扔掉我我还活着就算麻木?你要我怎么办?跳楼?抹脖子?神经病女人。”

  唐晶笑着跟安儿说:“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。”

  “不要脸。”我骂。

  安儿向往地说:“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女朋友。”

  我又骂安儿:“你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疯。”

  三个女人搂作一团大笑。

  唐晶后来说我;“真佩服你,与前夫有说有笑的,居然不打不相识,成为老友了。我就做不到这一点,我这种人一辈子记仇,谁让我失望,我恨他一生。”

  我呆了一下说:“恨也要精力的。”

  “你真看得开,几时落发做尼姑去?”

  我笑眯眯地说:“唐晶,我认识你三十年,却不知你心恨谁,你倒说来听听。”

  “啐!”

  我又叹口气,“其实史涓生也不是奸人。”我撑着头想很久,“大概我也有失职的地方。”

  过没几天,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给我送过来,我感慨万千,为了这栋房子,过去一年间省吃省用地付款,甚至连今次安儿回来度假,我也借用唐晶的车子。不要说是奢侈品,连普通衣物也没添置一件,那些名店在卖些什么货色,我早已茫然,真应了齐白石一颗闲章上的话:“恐青山笑我今非昨”。

  而奇怪的是,我也习惯晚上开会开到八点半,心痛地叫计程车过隧道,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,上床睡觉。有很多事,想来无谓,明天又是新的一日。

  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,转来转去地看。

  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,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,再苦苦挣扎下去,但我的勇气完全是逼出来的,一旦获得喘息的机会,便立刻崩溃了。

  吃足十二个月的苦,也太够太够了吧,自然我们可以在患难中争取经验,但这种经验要来干什么?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劳其筋骨,我还是做一个小女人吧,这已是我唯一的权利了。

  我把支票交给银行,说也奇怪,整个人立刻有说不出的愉快。

  史涓生始终是帮我的,他出没如鬼魅,但他始终是帮我的。

  两星期的假期完毕,送女儿回加拿大的时候,我禁不住大哭起来,实在是不舍得她,并且一年来未曾好好地哭过,乘机发作。

  唐晶说:“有那么好的女儿,真羡煞旁人,还哭。”

  安儿嘱我尽快去看她。

  我说:“储蓄如建万里长城,我会尽力而为。”

  安儿一走,我落寞。

  唐晶说:“始终希望有人陪,是不是?”

  我不响。

  “看样子你始终是要再结婚的。”

  我说:“有机会的话,我不会说我不愿。”

  “吃男人的苦还没吃够吗?”

  “你口气像我的妈。”

  “你很久没见你妈妈了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有时与子群通电话,她说的。”

  “我不想见到她,她实在太势利。”我说,“这次安儿回来,我也没有安排她们见面。”

  “是的,你总得恨一个人,不能恨史涓生,就恨母亲。”她笑。

  我没有笑。

  “工作如何?”

  “有什么如何?购置一台电脑起码可以代替十个八个咱们这样的女职员,”我苦涩地说,“不外是忍耐,忍无可忍,重新再忍,一般的文书工作我还应付得来,人事方面,装聋作哑也过得去,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,一日挨一日,很好。”

  唐晶问:“房子问题解决,还做不做?”

  “当然做,为什么不做?写字楼闹哄哄的,一天容易过,回家来坐着,舒是舒服,岂非像幽闭惩罚?”

  “你真想穿了。”唐晶拍着大腿。

  “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,只需办妥公事,不必过度伺候老板面色,情况完全不一样。”

  “很好,说得很好。”

  “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,亦不求加薪水,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,下班一条龙,”我笑,“做女强人要待来世了,但我比你快活逍遥呢,唐晶。”

  “是的,”唐晶说,“低级有低级的好处,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,只要你乖乖地,可以得过且过,一旦升得高,有无数的人上来硬是要同你比剑,你不动手?他们压上头来,你动手?杀掉几个,人又说你心狠手辣,走江湖没意思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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