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永案,张沼平楞住,这个人来干什么?
“张,一切解释均属多余,她没有给我太多时间,她叫我走。”
张沼平沉默,他把身子窝进沙发里。
苏珊像是已经交待完毕,耸耸肩,“教练,我们还有事要做。”
两个人一起离去。
在门外教练问苏珊:“你认为张会相信你的鬼话?”
苏珊淡淡答:“我所说的,每一句话都是真话。”
“但是先后次序安排导人误解。”
“对方智慧低,可不是我的错。”
隔一会儿,教练问:“为什么那样做?”
“我不喜欢该名支那女,”苏珊说,“我憎恨那种生下来拥有一切的人。”
教练不出声。
“而且,”苏珊说,“他们互相猜忌,根本没有感情基础。”
每一个人的话都有智慧,苏珊奥勃朗这句是至理名言。
第二天陈晓非问:“小张呢,躲起来不见人?”
“他大概在赛车跑道上。”梁永燊看珉珉一眼。
珉珉却十分心痛地低呼:“阿姨,你也竞有白头发了。”
“早就有了,外甥都这么大,我还能不老吗?”
珉珉是真的不甘心,“不不不,那我就不长大,阿姨也不要老。”
“老天才不理你,”阿姨握住她的手,“你姨丈情况更差,头发又白又秃,身体五痨七伤。”
“我不知道他身体不妥。”
“进厂修理过好几次,我得照顾他,不宜时常远游。”
珉珉说:“我跟你们回去算了。”
“我叫小梁在这里多陪你一会儿。”
梁永燊抗议:“永远把我当作最无所谓的一个人,我又不是白搭,我也有正经事要做。”
陈晓非看着他笑,“你干么不索性承认吴珉珉就是你至要紧的正经事。”
小梁半晌作不得声。
珉珉一直未有抽空去找张沼平。
张沼平更不知忙些什么,音讯全无。
那几张赛车入场券,本来已经被珉珉扔到一角,不知恁地,忽然又出现在书桌上,珉珉说:“我去看赛车。”
陈晓非皱眉道:“我不喜欢这种玩意儿,这同古罗马斗兽场有什么不一样。”
陈晓非还是去了。
那一日下潇潇雨,赛车场看台挤满观众,没有人因天气退缩,不是撑着伞就是穿雨衣雨帽,七彩斑斓。
陈晓非说:一真冷!”呵气,搓手,缩脖子。
珉珉解下自己的围巾,绕在阿姨肩上。
梁永燊连忙解下他的给吴珉珉。
陈晓非笑着喝一口热咖啡,指向咆吼着正在排位的跑车间:“哪一架是张沼平?”
“黄色十六号。”
“他怎么不过来打招呼?”
珉珉的目光四处搜索苏珊奥勃朗,却不见她。
只看到教练俯首与张沼平作最后几句吩咐,便退后站一边,抬头看见吴珉珉,向她摆摆手。
彩旗舞动,赛车依次序排列好,在讯号下冲出去夺标。
第一个圈子,黄车便争到首位。
陈晓非喃喃说:“要是真心喜欢人呢,也就别斗意气了,趁人拿第一名的当儿上去献一束花,乘机冰释误会。”
珉珉默默无言。
雨忽然密了,撑着伞的手有点儿酸,珉珉想离场,她不该接受苏珊奥勃朗的挑战,她不该来。
车子斗至第二个圈子,说时迟那时快,十六号黄车忽然向前一跪,前左轮的溜溜飞了出来,车身失却重心,顿时作三百六十度大转弯,后面冲上来的车子来不及刹掣,轰然与十六号相撞,观众哗然站立。
珉珉瞠目结舌,看着十六号车似断线纸鹤似飘出去,飞过栅栏,落在草地上,“隆”的一声,着起火来。
观众一声惊呼接一声惊呼。
救护人员发狂似奔向残骸。
吴珉珉早就扔掉伞,不顾一切,尽了她全身力气,跑向草地。
一路上她只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嘭、嘭、嘭、嘭,肺似要炸开来,寒风似刀刺向她的面孔。
赶到残车附近,只见救火的救火,救人的救人,火势迅速为化学喷剂救熄,车门已被打开,拖出司机,珉珉用力推开众人,过去蹲到张沼平身边,救护人员在这时打开司机的头盔,露出一头红发。
吴珉珉跪在泥斑中呆住,不是张沼平!
受伤的司机是苏珊奥勃朗。
苏珊睁开她的绿眼睛,伸出手来,抓住吴珉珉。
她部分衣物已经烧融,烂塌塌与皮肤黏在一起,非常可怕,珉珉瞪着她血肉模糊的手。
救护人员把苏珊的手拉回来,要把她抬上担架。
苏珊张开嘴巴,忽然说:“支那女,你赢了。”
珉珉退后一步,撞在一个人身上。
苏珊已被推上救护车,车子呜呜而去。
扶着珉珉的是教练。
珉珉一脸惊异的问号。
教练喃喃地说:“一切都是注定的。”
这时候,梁永燊与陈晓非也赶到了,一叠声问:“张沼平怎么样,张沼平有无生命危险?””
她不行了。
绿色眼珠中宝光已经褪去,剩下的是没有生命的玻璃似的眼睛。
珉珉呆若木鸡,缓缓由梁永燊扶着走回看台。
她赢了?
赢的一方不是可得奖品吗,吴珉珉得到什么?
她一头一身都是泥浆雨水,梁永燊拿外衣遮住她。
比赛并没有为一辆失事出轨的车子停止,他们缓缓走向看台,珉珉一抬头,看到张沼平站在她面前。
他撑着拐杖,一只脚打着石膏,珉珉明白了,他受伤,苏珊以副手身分替他。
他瞪着珉珉,忽然责问她:“你一贯如此残酷惩罚你的敌人?我曾听说你的事迹,我不相信,苏珊说一两句谎言,就该被判活活烧死?”
珉珉脸色转为煞白。
“吴珉珉,来,”张沼平踏前一步,“来对付我,使我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梁永燊与陈晓非连忙挡在珉珉身前,教练拉开张沼平。
吴珉珉只听见张沼平痛苦地嚎叫,一声接着一声,没有停下来。
陈晓非拖着珉珉离开现场,她简直要奋力把珉珉塞进车厢里,然后紧紧抱着她簌簌发抖的身体。
珉珉绝望地低呼:“不是我的错,不是我的错。”
陈晓非说:“当然不关你的事。”
雨已滂沱,梁永燊开启水拨,路前白蒙蒙一片。
这时候,陈晓非忽然发觉她也在发抖。
她的手一松,珉珉挣脱她的怀抱,用力推开车门,梁永燊大吃一惊踏下煞掣,车子“吱”地一声旋转停下,珉珉跳下车向山岗上奔去。
陈晓非想追,奈何力不从心。
她哀求梁永燊:“你去把她拉回来,去呀!”
梁永燊恢复冷静,“让她发泄一下也是好的。”
他的镇定感染了陈晓非,她点点头。
梁永燊把车子停好,取过伞,“阿姨,你在这里休息一下,我去陪她。”
他甚至扭开了车内的收音机,让陈晓非听音乐。
珉珉手足并施,已经爬到小山岗的平顶。
雨越下越大,一道闪电在半空划过,雷声隆隆。
珉珉仰头看天空,大声叫道:“我不要拥有这种力量,撤销它,从今以后,你不能再控制我!”
珉珉的面孔向天,雨水彻底淋湿她通身,她痛苦地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身体,失声痛哭。
梁永燊静待一旁,等她哭过了,握住她的手,“我们回去吧,旷野闪电有危险。”
“不要理我,你到现在应当明白,离得我越远越好。”
梁永燊轻轻说:“够了,不要再惩罚自己。”他停一停,“况且,即使你有什么力量,刚才也已经交还了”
他扶着珉珉下山。
陈晓非站在车外等他们,一看见珉珉便说:“无线电刚才报告,苏珊奥勃朗业无生命危险。”
梁永燊说:“看,我讲对了,你并无任何诡秘的力量。”
珉珉呆呆地看着他。
梁永燊拉开车门,“珉珉,你已经受够,我们回去吧!”
过两日,珉珉的情绪尚未完全平复,张沼平找上门来。
陈晓非厌恶地说:“出去出去,这里没有人要见你。”
珉珉在门缝里看到他,“阿姨,让他进来。”
张沼平很镇静,他在珉珉对面坐下。
珉珉低着头,不想看他的脸。
他轻轻说:“苏珊会得康复。”
珉珉说:“那的确是好消息。”
“我特地来向你道歉,我不该怪你,我收回我说过那些无礼的话。”
“我原谅你,你情不自禁,不能控制。”
张沼平仰起头看向窗外,“你说得一点儿不错,她受伤后我才发觉对她的感情有多深,我们打算结婚。”
“我很高兴我没有阻碍你们。”
张沼平站起来,“我错怪了你。”
“告诉她,她没有输。”
珉珉把张沼平送出去。
陈晓非惊问:“为何这样大方?”
珉珉忽然说:“因为我也决定结婚。”
“同谁?”
梁永燊站在一旁,一颗心跳得似要从喉咙跃出。
珉珉却说:“同我的功课,我再也再也再也不要与异性来往。”
梁永燊有点儿心酸有点儿轻松有点儿感慨,心情十分矛盾。
珉珉转过头来看住梁永燊,“告诉我为什么男性那么奇怪,他们到底要什么?”
梁永燊无言以对。
陈晓非来解围,“我们女人也不容易了解,很多时候,我们也不知道要的是什么。”
珉珉沉默。
梁永燊在她阿姨走了以后又陪了她一段日子。
珉珉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,梁永燊觉得失败,也觉得灰心,趁春假,他悄悄离开。
陈晓非第一个发觉他变了。
开头是推忙新工作,把一个礼拜三次的牌局减至一次,后来连这一次都频频改期。
洪俊德打一个呵欠,“不用问,他准是找到异性朋友了。”
“什么,”陈晓非不忿道:“他如何向吴珉珉交待?”
洪俊德看妻子一眼,“公平一点儿,吴珉珉何尝把他放在心上过。”这句话实在不假。
陈晓非颓然,“吴珉珉的魅力难道消失了。”
洪俊德开玩笑,“你应该知道,你是她的守护者。”
梁永燊带来他的女朋友袁钧英。
那女孩是他的同事,他们有许多共同的兴趣,而且好像真的在恋爱了,即使在长辈家中做人客,亦忍不住眉来眼去,找机会偷偷地笑。
梁永燊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泰的表情,他胖了,也钝了,那女孩很愿意照顾他,茶水点心都递在他手中,他发牌的时候,她提点他。
陈晓非简直讨厌这个袁钧巨。
珉珉要是知道,一定会叫她吃苦。
陈晓非想到这里,忙不迭掩住自己的嘴,都是她这样的人,叫吴珉珉蒙上不白之冤吧,那可怜的、自幼不为父母所喜的女孩子哪里能叫什么人吃苦。
袁钧英最后还是问起了她:“珉珉呢,可打算回来度假?”
陈晓非不得不说:“此刻她也许已在旅途中了。”
袁钧英一直知道有这个人,梁永燊时常说起她,口气有种出奇的温柔,袁钩英知道无论梁永燊怎么形容,这个吴珉珉都是她的假想敌,她决不相信吴珉珉是他的小朋友。
“梁永燊,”袁钧英转过头去,“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。”
陈晓非当着众人脸问小梁,“珉珉可知道这件事?”
小梁胸有成竹,不慌不忙地答:“我一早与珉珉说过了。”
年轻的一对告辞以后,陈晓非心中继续哀伤整个下午。
凭什么那个姓袁的女孩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样理想的归宿呢,吴珉珉总吃亏。
洪俊德看了妻子,“人家暗中用劲你不晓得,见人挑担不吃力。”
她不出声。
洪俊德取笑她,“最近每个人安份守已,天下太平,你就不耐烦了。”
陈晓非握住丈夫的手,“你说得对。”
“吴豫生升了系主任,夫妻间真正有谅解,我同你无灾无难,珉珉快要毕业,家里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正常过,你别撩事斗非。”
“可是老像少了一点儿什么。”
“我知道,刺激。”
珉珉回来就问:“见过梁永燊的女友没有,长得好不好?”
“很普通的一个女孩。”阿姨问,“你呢,你有没有新朋友?”
珉珉摇摇头,“功课那样紧,何来余暇?”
“珉珉,你一直有斗志——”
珉珉笑着打断她,“阿姨错了,我最怕比赛竞争,我最无勇气。”
她到客房去看一看,发觉床已经换过。
阿姨解释,“以前那张床太软,所以你老做梦。”
“梦来梦去,哪里由人控制。”
“是吗,心理学有这样一说?”
珉珉平躺在新床上。
她对阿姨说:“自从把力量交还之后,我安乐得多。”
“力量,什么力量?”
珉珉笑,“看,你已经忘记我有力量了。”
陈晓非笑,“真有异能的话把梁永染去争回来。”
珉珉摇摇头,“人家善待他看重他,他应当与她在一起。”
陈晓非说:“有时候我真希望你的确有那股力里。
吴珉珉笑了。
袁钧英见到吴珉珉的时候姿势很特别,她的手臂插在小梁的臂弯里,一半身体重量就挂在梁君那条臂膀上,她的头,很自然搭在梁永燊肩膀上,一双眼睛,上上下下、左左右右打量吴珉珉,嘴角似笑非笑。
珉珉一点儿不介意,大大方方向她问好。
袁钧英有点紧张,因此一直笑,也一直讲。
梁永燊觉得尴尬了,这个平常温柔体贴的女孩子竟如此经不起考验。
他轻轻把女友推开。
珉珉识相地侧过脸,假装没看见,怕梁永燊窘。
她把话题拘束在东西两方食物之优劣比较,去年度十大天灾人祸,以及美苏两国核武器很制之前途等等。
连珉珉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对世界也颇为认真关怀。
半小时过后,大家都觉得疲倦,客人告辞,主人叹气。
陈晓非说:“我还以为你们要谈到进化论。”
“太危险了,也许人家是专家。”珉珉笑。
梁永燊把袁钧英送到家门,双手插在口袋里,轻声说:“我还有点儿事。”
袁钧英很有第六感,“你要回去找吴珉珉,是吗?”
梁永燊不出声。
夏季才开始,不知哪一棵衬底下已经钻出第一只蝉来,长长鸣叫。
梁永燊似受催眠,他温柔地点点头。
袁钧英震惊地说:“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障碍。”
梁永燊答:“这个估计是错了。”
袁钧英问:“我输了这一仗?”
梁永燊又飞快地有了无懈可击的答案:“不,根本不是一仗。”他不相信自己的口才会好到这种地步。
趁袁钧英发呆的时候。他朝她微微一鞠躬,转身离去,像一个姿态优雅的舞台剧演员。
他回到洪宅去的时候,那只蝉似紧紧跟住他,他耳畔一直听见嘶嘶蝉鸣。
洪宅出了事。
梁永燊进门适逢担架出来,陈晓非与吴珉珉两人握着洪俊德的手。
那老好人挣扎对珉珉说:“照顾我……”
珉珉慌忙解释,“姨丈,我——”
梁永燊连忙过去向珉珉使一个眼色,珉珉噤声,她阿姨抓住她衣襟,“珉珉,他照顾你那么些年,你不会舍得他的,你会设法挽留他,我知道你会。”
珉珉一阵晕眩。
茶几上还有摊开的纸牌,喝到一半的咖啡,他忽然蒙召,匆匆赶到另外一个地方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