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候,有人推门进来,乃意一看,是李满智与林倚梅两表姐妹捧着点心上来侍奉甄老太。
乃意说两句客套话便站起来告辞。
老太太叫倚梅送乃意出去。
倚梅一双眼睛漆黑铮亮,似洞悉一切世情,乃意不经意地问她在大学念哪一科。
倚梅笑答:“我功课很普通,念的是会计。”
背后有人冷笑一声,“所以最会打算盘。”还用问,这除了凌岱宇再没有别人。
乃意连忙看倚梅怎么回答,谁知她丝毫不以为意,笑笑说:“会也无用,现在是电脑世界。”转身走开。
乃意叹气摇头,“你为什么无故出口伤人?”
岱宇骂乃意:“你到底是我的朋友还是她的朋友?”
“是你的老友就不能指出你的错处?对不起,我这里不设皇帝的新衣。”
岱宇这才噤声。
“你太不会做人了!”乃意痛心疾首。
“要怎么样做人才对,自己有家不归,跟着表姐住在甄宅,天天心怀鬼胎陪我外婆消遣算会做人?”
“敬老是美德。”
凌岱宇又哼一声。
乃意忍不住问:“谁教会你冷笑?真可怕,好眉好貌的女孩子一天到晚自鼻子哼出来扮奸诈。”
岱宇为之气结,“任乃意,我不再想同你做朋友。”
乃意也不高兴了,拂袖而去,女孩子的友谊一向脆弱。
走到楼下,她到处找区维真,不见人。
这时华灯初上,池边人越挤越多,热闹非凡,乃意不见小区,一直寻到门口去。
“怎么不多玩一会儿?”
乃意转过头来,看见甄佐森笑眯眯站在她面前。
乃意礼貌地答:“家里有事。”
“那么我来送你出去。”
乃意急着想走,又找不到区维真,便上了甄佐森的房车,发誓以后都不再到这种山里山,弯里弯的华厦来,做朋友,还是竹门对竹门,木门对木门的好。
猛地抬头,看着甄佐森仍然看着她笑,他说:“你仿佛在生气。”
乃意急急否认,“没有,怎么会。”
他马上改口,“想必是我多心,任乃意才不是这般小器人物。”
要到这个时候,乃意才会过意来,甄佐森这位风流中人在刻意制造接近及讨好她的机会。
触觉迟钝,太笨了。
乃意讲出地址,要求马上回家。
甄佐森是高手,自然知道女孩已经警惕起来,立刻不露痕迹地把她送回家门。
勉强没有意思。
这时乃意反而觉得自己小家子气,歉意地一笑,方才道别。
进屋刚好接到区维真电话,乃意才不管他声音焦虑着急,兜头兜脑斥责他言而无信,正不罢休,任太太出来了,乃意才收声挂上电话。
任太太手上拿着厚厚信件,“这是什么,最近你老收这类信件。”
乃意一手取过,“是调查问卷。”
“查什么,查户口?”
乃意已经躲进房去。
任太太擂摇头,想同青春期少年交流,难比登天。
那些厚厚的信件,又是退稿。
乃意换上便装,摊开功课,念念有词,为着应付毕业试,已经做好时间表,一星期才能耍乐一次,校方已批准上课半日好让学生温习。
沉闷内容,细小字体,乃意眼皮渐渐不听使唤,沉坠下来。
“小姐,这样下去你就不用升大学了。”
“嗄,”乃意睁开眼来苦笑,“谁说过要把我送进大学。”
“为何同凌岱宇闹意见?”
乃意叹口气,“她这人,难服侍。”
“不然还用叫你帮忙?”
乃意转过身子来,“她这种个性仿佛不知在哪里听说过,最终会悲剧下场。噫,是谁呢,谁这样小器,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?”
美与慧怕泄漏天机,连忙引开乃意注意,“对,你的写作事业有何进展?”
“滞不向前,我已决定在试期后置大量古典现代文艺著作勤读以充实学问。”乃意咕咕笑。
美忽然自退稿中抽出一封信,“这是什么?”
咦,乃意接过,先头没看见这封信。
信封写着明报机构。
“你有没有投稿到上述报馆?”
忘了,乃意拿着信壳,手微微颤抖,忽觉不值,仰起脸叹息一声,十划还没有一撇,已经这么辛苦,要做大作家,大约如造血汗长城。
“长嗟短叹干什么,看看是什么好消息。”
乃意哗一声撕开信皮,连信肉一起扯出。
“啧啧啧,这算什么,粗心大意。”
“不拘小节。”一直到成名,乃意从来不用拆信刀。
“信里说甚么?”
“任小姐,读过你的稿件,文风十分清新,惜白字同错字颇多,英语文法夹在中文中也有点别扭,试誊清修改,连同结局,再寄给我们。”
“瞧,皇天不负苦心人,有志者事竟成。”
乃意怪叫起来,“他们并没有打算把我捧作明日之星。”
由此可知,各人准则不同,对任乃意来说,她百分之百怀才不遇,但听听智慧怎么讲:“有机会尝试,已应满足,继续一次又一次努力,直至目的达到,怕受挫折,则永远不会向前。”
乃意苦笑,“你不是想提醒我失败乃成功之母吧。”
“我们还以为你已经忘记这句格言。”
即使不记得这一句,还有天下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,只要工夫深,铁杵磨成针……这些。
“世上可有不劳而获?”
美立刻摊摊手耸耸肩,“我们亦加班加得不耐烦,何尝不希望坐享其成。”
慧说:“我们同你做一单交易如何。”
乃意答:“听听你的馊主意。”
“你负责把所有愁眉苦面,伤春悲秋的女孩子带到乐观坚强的平原去,我们则帮你成为一流作家。”
乃意大奇,“普渡众生,有何秘诀?”
“答应我们,你将来用的题材要积极乐观。”
乃意并不笨,立刻耍手拧头,“不不不不不,这不是要我允诺一辈子写孙叔敖司马光的故事吗,我情愿做九流作者,自由发挥创作,你们找别人去传福音也罢。”
慧为之气结,对伙伴说:“我们简直不是她手脚。”
美苦笑。
慧对乃意说:“一流同九流之间分许多等级,你真的考虑仔细了?”
乃意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写的所有作品,都必需是我喜欢写,愿意写的故事。”
美讶异,“乃意,你还没有开始哪,大作家的身份十划尚欠一撇,大作家的脾气倒已经摆将开来,过不过分?”
乃意说得有理,“宗旨要先摆定。”
慧不悦,“我们又没有叫你诲淫诲盗。”
“那是另外一件事,创作不能听令他人,创作的精萃要有自由。”
“九流作家,祝你成功。”慧讽刺乃意。
乃意不在乎,“好说好说。”
她恭候美与慧离去之后,便坐下写信给编辑,讲明考试在即,一切要待六月以后再说,接着忍不住,略略透露一点少女寂寞情怀,才收住了笔。
任太太推门进来说:“弟弟写信来问你加紧温习没有。”
乃意顿生误会,小孩子得寸进尺,越俎代庖,还属情有可原,这母亲,一本正经帮他传话,还借小弟来教训长姐,简真不明事理。
当下她不声不响,埋头温习。
这样一个能活泼磊落能说会道的女孩子,在家中却不发一言,迹近孤僻,日后她更发现一宗奇事:与广大读者沟通丝毫不成问题,并且是一项成功的事业,但与家人,她却始终未能做到最最简单的沟通。
第四章
上天一向公平,没有人可以得到全部。
考试那阵子乃意没睡好,又担心成绩不好,皮肤百病丛生,对着镜子,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区维真。
她把小区请来教功课,只有在这样生死关头,小区有权有威,可以肆意发言。
“这一科已来不及逐页温习,我给你五个题目,你背熟了碰碰运气吧。”
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:“凌岱宇也疏于温习。”
小区瞪她一眼,冷冷说:“人家怎么同,人家冰雪聪明,过目不忘。”
乃意低头无语,真的,谁像她,不但其笨如驴,倔强如牛,且懒惰如猪。
过一会儿她又咕哝:“石少南成绩也不见得妙到哪里去。”
小区又说:“人家头脑虽然简单,至少四肢发达,打好网球,也可以拿外国名校的奖学金。”
因为句句属实,乃意更加伤心。
晚上听见母亲同父亲说:“当真各人修来各人福,眼看没希望,上天却遣差区维真来打救她,天天逼她背熟题目才走,都不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。”
“她不是整天伏在书桌上吗?”任先生问。
“不是写功课。”
“写什么,情信?”有点担心。
“写小说。”
任先生大笑,“什么,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来了。”
“人家女儿总与母亲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进退,乃意却似有另外一个世界,在那里她才畅所欲言,自由自在。”
“你别多心,青春期的孩子多数难以了解。”
乃意不去睬他们,仍然努力修改旧稿,勤写新稿寄出。
七月份有两件大事发生。
乃意收到她平生第一束花。
幸亏那日父母均在外,她拆开小小精致卡片,看到署名是甄佐森,贺的是“考试成绩优异”。
乃意讶异莫名,立刻与凌岱宇冰释误会,把这件事告诉她,岱宇一听,惯例冷笑一声,“可是紫色毋忘我衬满天星,用一张淡黄色薄纱包装得一派诚意款款模样?”
乃意愕然,“你怎么知道?”
岱宇在那一头像是笑得打跌,“甄佐森总共只那么三道板斧,你不是第一个收他花束的人了,下星期,他会送毋忘我配百合花,再过一个礼拜,轮到毋忘我夹白玫瑰,告诉你吧,城里时髦女早已给他一个绰号,叫毋忘我甄。”
乃意噤声。
“快把花扔到垃圾桶,千万别露声色,幸亏你把这件事告诉我,甄佐森居然向女学生动脑筋,欺侮小女孩,岂有此理。”
乃意见岱宇反应激烈,十分诧异,“他是你表哥。”
“我知道,我若不是受害人之一,又有什么资格批判他。”岱宇又冷笑。
乃意不置信地问:“你也收过甄佐森的毋忘我?”
“不然表嫂李满智女士也不会那么仇视我。”
乃意替岱宇抱不平,“你又不是唯一收过毋忘我的人。”
岱宇叹口气,“可是我最接近她,要出气,当然找我,那些明星歌星实在遥不可及。”
“那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我刚到甄府,他便有所表示。”岱宇叹息。
“哗,一网打尽。”
岱宇没好气,“你说话鄙俗,即使投稿成功,充其量不过做小报报尾巴作者。”
乃意丝毫不介意,“你听你这口气多势利。”
“到底有无报馆接纳你的作品?”
乃意想走捷径,“甄家有无从事文化事业?”
乃意到底不舍得把花扔到垃圾桶,花不语,花无罪,送花的人猥琐也不表示花有错。
她让它们留在瓶子里,花成了干花,她又把它们压在日记本子内。
日记本子里全是小说大纲,什么样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:都会白领女子遇上某国王子,妙龄女郎遭天外来客飞行器重创后身怀异能,独身女子如何挣扎成材……
岱宇是乃意第一个读者,对这些大纲十分齿冷,“可怕,无稽,谁要看?”她看淡。
“我一定会找到知音。”
“写些男孩约会女孩的故事算了。”
乃意笑,“当然少不了这些天经地义的小说元素。”
就在那天,报馆通知任乃意,已采纳了少女日记,下个月开始刊登,并且希望她继续努力。
乃意松一口气,总算踏出第一步。
她想与一个人分享这件大事,拿起电话找凌岱宇,凌姑娘不在家,乃意发愣,不行,她等不及了,非要把这喜讯告诉朋友不可,她终于拨给区维真。
“好消息好消息。”她这样同那小子说。
“啊,”小区很高兴,“本校收你读第六班了。”
“小区,校园以外,还有世界。”
“乃意,只有班房才是乐土。”
“见仁见智耳。”
“你要说的是什么?”
已经扫了兴,“没有事。”
“乃意我劝你回学校见一见校长,你成绩不算太差,是个边缘个案,求求情,预订学位比较安全。”
这么早就得钻营投机。
“我陪你去。”
那个下午炎热无比,乃意站在校长室外一棵树影底下遮阴,小区采一块紫荆叶给她,“祝你聪明。”
乃意抗议,“我已经聪明。”
小区摸着鼻子笑了。
他脸上疱疱已痊愈一半,但人仍然没有长高。
校役传任乃意。
一见校长慈祥面孔,乃意便知有机会有希望。
校长很难拒绝原校生,她看着这班孩子由儿童发育成为少年,他们的个性、背景、成绩,她全了解,尤其是任乃意,圆鼓鼓面孔此刻因天热涨得通红,一额汗,白衬衣贴身上,结结巴巴,不知如何开口求人才好,校长心肠软,挥挥手,“乃意,明年要好好用功,别让我失望。”
乃意感动到极点,真正的好人,不用来人开口,能做到的,已经承担,或许区维真讲得对,除了校园,别处再找不到如此好人。
眼睛红红自校长室出来,看到小区焦急地迎上来,她还没开口,他已经说:“凌岱宇在那边,似有急事,她听任伯母说你在学校,便找了来。”
乃意一看,见岱宇一身白衣坐在紫荆树下,头靠着树干,正在抽烟。
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,岱宇双目红肿。
乃意蹲下问:“谁欺侮你?”
岱宇不语,隔一会说:“你为我出气?”
“不妨讲来听听,小区是正人君子,又同你家熟,三个臭皮匠,说不定凑成一个诸葛亮。”
岱宇啐道:“你才臭呢。”
乃意扬手叫小区过来,小区向岱宇投去同情的一眼,像是早知道其中奥妙原委,只不过他对别人的事一向守口如瓶,永远待当事人先发言。
乃意说:“我们去吃红豆刨冰,坐下从详计议。”
岱宇半晌不知如何开口,乃意想催她,老是被小区目光制止。
岱宇终于开口,说的却是:“红豆生南国,此物最相思。”
乃意一听,几乎把口中刨冰喷出来,这凌岱宇真情似上一世纪的人物,遇事不思对策,专门吟诗,有个鬼用。
小区看乃意一眼,怪她冒失。
岱宇抬起头,“李满智要带着保育及倚梅到温哥华去。”
大家沉默,这分明是替这两个人制造机会。
乃意马上说:“叫甄保育不要走。”
区维真这时插嘴,“不行,名义上甄保育是替公司去接洽生意。”可见他很清楚这件事。
啊,李满智真厉害。
“那么,岱宇,你也跟着去。”
岱宇幽幽说:“人家摆明嫌我碍事,我缠着人家有什么意思。”
小区还没有开口,乃意已经竖起拇指说:“有志气。”
小区急道:“岱宇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乃意求饶,“岱宇,不要打哑谜好不好,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?想要什么,要直截了当讲出来,免我们费猜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