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痴情司 page 3 作者:亦舒

  慧马上教育她:“下次要听过是什么难题才好应允。”

  谁知乃意笑说:“放心,我不会吃亏,答应过的事如真要一一履行,那还不死得人多。”

  美啼笑皆非,微愠道:“那算了,我们求别人去。”

  “慢着慢着,两位姐姐请别生气,适才那套,专用来对付坏人,他无情,我无义,两不拖欠;对好人,当然肝胆相照。”

  慧赞叹说:“果然一代比一代精明厉害。”

  美说:“所以乃意真是帮我们的理想人选。”

  乃意心痒难搔,“这件事我赴汤蹈火,两胁插刀,义不容辞。”

  “我们要你扶协一个人。”

  “谁?”哎唷唷,不会是区维真吧,要命,刚才怎么没想到。

  美摇摇头嗔曰:“你且慢担心,我们说的是一个女孩子。”

  女孩子,说的是谁?

  “她是我们心头一块大石。”

  “愿闻其详。”乃意怪同情这女孩。

  “她性格怯弱、多疑、内向、忧郁、敏感。”

  啊,乃意莞尔,“同我刚刚相反。”

  缺点那么多,其人不易相处。

  “但是,”美说,“她也有她的优点,她为人非常真与纯,可惜自古至今,这种特质不为人欣赏。”

  乃意调皮地说:“也与我恰恰对调。”

  “我们要你同她做好朋友,带引她开导她。”

  乃意笑,“保证一下子就把她教坏。”

  美与慧高兴地说:“谢谢你答应我们。”

  “女孩在哪里?”

  “她与你同年同校,你们已经见过面,你们互相已有好感。”

  乃意心念一动:“凌岱宇。”

  美与慧颔首,“果然聪明。”

  乃意沉吟半晌,非常纳罕,凌同学家境富有,样子标致,何用人开导带引?

  这时美告诉乃意:“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,她失败过多次,如果还不能成为一个开心快活人,我们就会放弃她这个案。”

  乃意一惊,“她会怎么样?”

  “沉沦迷津,深有万丈,遥恒千里,无舟楫可通,苦不堪言。”

  乃意一听,不禁吓出一身冷汗。

  “乃意,醒醒,乃意。”有人推她。

  乃意睁开双眼,“妈妈。”犹有余怖,幸亏只是母亲。

  任太太算得好脾性,“乃意,又中午了,你这样爱睡,真是少有。”

  乃意腼腆,是,她既懒又蠢,功课老做不好,甚叫父母难堪。

  “区维真找你呢。”

  “嗄!”乃意马上惊醒,“我不要见他。”

  “他来向你道歉呀,昨天倒翻汽水,弄脏你衣服,今日来赔罪。”

  “算了,我不计较这种小事,叫他走。”

  “乃意,”任太太站起来,“不能这样对待同学。”

  乃意恶向胆边生,“好,我自己来告诉他。”

  她略作梳洗,拉下面孔,出去见区维真。

  小区已经等了半日,看见乃意,连忙站起来。

  乃意叉着腰,恶审他:“这会子你又来干什么,见人要预约你可晓得,许多事并非一声对不起可以了结,没有事请速速告辞。”

  小区十分难过,他维持缄默。

  乃意对他一点怜惜也无,凶霸霸问:“以后无论在学校抑或在街上,我都不准你同我说话。”

  小区委屈地抬起头来,“任同学,我想不通你为何对我有偏见。”

  乃意握着的拳头松开来。

  总不能告诉他,讨厌他是因为梦境中的一个预言。

  当下她强辞夺理说:“读书时我不想分心。”

  小区默然。

  “有什么话快说,讲完之后快走。”

  小区自身后取出一只盒子,“这是赔你的裙子,还有,这是下星期要交的大代数。”

  乃意转侧面孔,“放下吧。”

  “你不看一看?”小区还抱着一点希望。

  “我才不会穿。”

  “乃意——”

  “不用多讲,人家看着会怎么想。”乃意教训他,“男孩子最忌婆婆妈妈,做好功课,创立事业,你怕没有女孩子收你的大礼!”

  区维真的面孔刷一下涨红,他鼻尖本来长着一颗小疮,此刻红上加红,惨不忍睹,只得脚步踉跄地离去。

  乃意永远不会知道,他也一直没有告诉乃意,就在任家的楼梯口,他哭了起来。

  之后乃意在学校里决意避着他。

  只要看到他矮矮背影,就躲得老远。

  乃意只与凌岱宇亲厚。

  至于石少南,他对高班全体女生,都采取蜻蜒点水式社交关系,滑不留手,谁都别想抓得住他,他目的是要使每一位异性酸溜溜。

  放学,乃意约岱宇去吃冰。

  “我弟弟明天自伦敦回来,妈妈紧张得什么似的,把他当作贵宾。”乃意有感而发。

  岱宇却羡慕无比,“你真好,有兄弟相伴,不愁寂寞。”

  乃意早已发觉岱宇这个弱点:对于别人所有而她所没有的,统统认为难能可贵。

  乃意笑,“兄弟不一定爱我,我也未必爱护兄弟。”

  “我本来也有一个小弟,可惜三岁上头先天性心脏病夭折。”

  “多么不幸。”

  乃意也曾经听说岱宇父母已经去世。

  可是现代人已比较能够接受这些生命中必然现象,社交忙,朋友多,消遣五花八门,很快就明白快乐必须自己去找。

  岱宇眉心中结着一股淡淡的哀愁,乃意忍不住笑着伸手过去替她揉一揉,岱宇终于笑了。

  “周末你到我家来玩,我陪你,大家一起做功课。”

  可喜两人成绩不相仲伯,乃意不觉自卑。

  凌岱宇说:“不如你来我处。”她生性怕陌生。

  乃意笑,“咱们实行有来有往,最公平,后天你先来,可以看到我弟弟乃忠。”

  第二天任先生到飞机场去接乃忠,任太太做了一桌好菜。

  乃意无聊,伏在桌上继续用原稿纸写日记。

  门铃一响,任太太丢下手中所有的工夫,跑出去开门,嘴巴里一边叫着好了好了,来了来了,欢天喜天,乃意深觉母亲的一颗心直偏到肢窝底下去。

  因为好奇,也因为颇为思念小弟,乃意也跟出去看个究竟。

  乃忠站在门口,乃意一看见他,吃一大惊,短短一年不到,他竟长高半个头,肩膊横了,人也胖了,从小小孩童,忽然进化为少年人。

  乃意笑了,没想到马铃薯与牛乳对乃忠这样有益。

  她叫他,伸出手。

  乃忠十分礼貌,立刻趋向前来与姐姐握手。

  乃意此刻刹那接触到他的目光。

  事后她这样形容给好友岱宇听:“弟弟的目光淡漠,如一个陌生人一样,一丝感情没有。”乃意颓然,“那边的水土使他浑忘家乡,再不记得七情六欲。”

  并非乃意多心,乃忠的确与家人维持客气的距离,他词汇中充满“不谢谢”,“好的请你”,进门总是敲三声兼咳嗽一下,又动辄说“请恕我”,乃意并非受不了英式礼貌,但自己弟弟忽然变成英国小绅士,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

  互相撕打吵闹的日子一去不回头。

  乃意欲向他提起童年往事,没说上两句,乃忠便频频假咳嗽打断话柄,改说别的,乃意并不笨,三两次之后,也就绝口不提。

  算了,他认为不光彩,他愿意忘记,乃意也不想勉强他。

  没想到初中一年生已经这样精明伶俐,乃意怀疑他中学时便会顺利变成人精,然后一进大学便成人类的模范。

  一切可以容忍,即使称姐姐的同学为凌小姐以及不住谈论天气,但随后发生这件事却改变乃意一生。

  一早乃忠进房来借文房用具,看见姐姐案头一叠厚稿纸,不禁纳罕,到底工夫尚浅,他一时忘记好奇心是最无礼的一种表现,竟问姐姐:“写得密密麻麻的中文,到底是什么?”

  乃意不甘示弱,意然吹起牛来,“这是我在写的一篇文章。”

  谁晓得乃忠一连串问题跟着而来:“关于什么,可打算发表,于社会有何益处?”

  乃意招架无力,只得死顶,“它是一篇小说。”

  乃忠扬起一角眉毛,“一个虚构的故事?”

  到这种地步,乃意不得不坚持下去,“正是。”她挺起胸膛迎战。

  乃忠过半晌,欲语还休,终于忍不住说:“乃意我认为你还是集中精神用功读书的好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这种无聊的嗜好最分心。”

  乃意瞪着弟弟。

  “课余有时间,玩玩芭比娃娃,帮轻母亲的家务也就是了。你不是真以为你可以成为一个小说家吧?”

  乃意真不相信小小乃忠这样老气,这样势利,以及这样大男人主义。

  当下她淡然说:“我们走着瞧,时间会证明一切。”

  “好,我们打赌。”

  “赌的是什么?”

  “我俩的意志力。”

  “请问我的好兄弟,你又想做什么?”乃意的语气亦讽刺起来。

  “我要做最年轻的教授。”

  “赌二十年后的事,你不觉荒谬?”乃意有点心虚。

  “那一天很快就来临。”乃忠十分有把握赢的样子,双目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。

  乃意恶向胆边生,“我们击掌为盟。”

  两姐弟“啪”地一声拍响双掌,用力过度,掌心麻辣辣地痛。

  假期很快过去,乃忠飞返伦敦,乃意已经开始后悔夸下海口,天晓得怎么样才可以成为一名作家。

  总要设法走出第一步。

  每一个中学生都有兴趣写作,但很少有人一直坚持到底,乃意把她的少女日记影印一份,附上一封短简,寄到一间报馆去投稿。

  她向岱宇说:“最终是投篮。”

  岱宇笑,“别悲观。”

  “你见过我弟弟,你应该知道他会达到他的志向。”

  岱宇点点头,“是,他的确有异于常儿。”

  “我呢?”乃意把脸趋向前去。

  岱宇细细打量好友的面孔,乃意眉宇间一股倔强之意不容忽视,于是岱宇笑说:“也许你会成为那种一天到晚抱怨怀才不遇的潦倒作家。”

  谁知平常嬉皮笑脸的乃意听了这话却动了真气,对岱宇不瞅不睬达个多月之久。

  岱宇打恭作揖,赔礼做人情,乃意才松弛下来。

  这当儿,报馆也没有给任乃意小姐复信。

  乃意又再影印一份副本,寄到一份周刊去。

  因为喜欢写,她并没有停下笔来。

  岱宇不停问:“你几时到我家来?”

  乃意自她言语中陆陆续续早已知道,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家,那是她外婆家,此刻由她表哥表嫂管事,人情复杂。

  所以乃意有点戒心。

  岱宇的外公姓甄,她称之为家的地方,其实是甄宅。

  乃意说:“你知道我不惯出大场面。”

  “说真的,我羡慕你的家,人口简单,有话直说,亲亲热热。”

  “罢哟,岱宇,人家的什么都是好的。”乃意笑。

  “你到过我家,便晓得我的肺腑之言。”

  乃意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。

  但车子一驶近甄宅的私家路,她还是忍不住惊骇地把身子向前探出去。

  她错愕万分,这条路太熟悉了,自七八岁开始,她便不住梦见此处,这是那条通向白色大厦的路!

  车子在她惊疑中停下来,那座白色华厦就在她眼前,乃意睁大双眼喘出一口气。

  她身边的凌岱宇笑问:“你怎么不下车?”

  乃意站定,看着近三米高的雕花橡木门发愣,半晌才说:“我没想到甄宅会豪华到这个地步。”

  岱宇说:“近七十年的老房子,很多地方有待修葺。”

  由司机按门铃,白衫黑裤女佣出来应门,岱宇原是被服侍惯了的,头也不抬便拖着乃意走进去。

  乃意没想到岱宇这样会摆小姐架子,不由得莞尔。

  一进屋内,乃意连忙打量环境,先看到一盏辉煌的水晶灯,璎珞精光闪闪,她心里略安,不,这里不是痴情司,此处不过是豪华住宅。

  岱宇向她低声介绍:“大堂左边是会客室,右边是大厅饭厅,楼梯那厢是图画室,长窗通往后花园,楼上是卧室连休息室,游戏室在地库。”

  乃意吞一口涎沫,单是甄宅的入口大堂已经比任家小单位总面积还要大,那里单放一张大理石高几,几上置一只好大的水晶宽口花瓶,插着七彩鲜艳的时花。

  乃意马上决定,以后她小说中的女主角,统统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。

  岱宇笑问:“你喜欢参观哪里?”

  “有没有跳舞厅?”乃意大胆问。

  “有,自会客室进去,请跟我来,任小姐。”

  两扇落地门推开,偌大跳舞厅里并无一件家具,天花板一半以玻璃搭成,晴天的晚上,想必可以看到灿烂星光。

  “啊。”乃意艳羡地叫出来,“凌岱宇,你生活好比小公主。”她站在精致拼花的木地板上。

  岱宇忽然苦苦地笑,“可惜这里是甄宅而不是凌宅。”声音越来越细。

  有道理。

  岱宇随即说:“我们去吃下午茶。”

  “到哪里?”

  “到我休息室来。”

  其实那是岱宇的私人小偏厅,一切设备应有尽有,也就同乃意家的客厅差不多大小。

  乃意窝进沙发里,不愿意起来。

  她笑同岱宇说:“你还乱羡慕人。”

  岱宇斜倚在她对面,幽幽说:“你不知我日常生活有多寂寞。”

  乃意一听,失笑道:“谁不寂寞,你以为我不孤独?”

  “你有选择,我没有,你同家人谈不来,我没有家人。”

  乃意正欲申辩,一中年女佣已捧着银盘进来。

  乃意肚子饿,一见雪白瓷碟上有两件美丽的黑森林蛋糕,已经见猎心喜,蠢蠢欲动。

  谁知岱宇一看,脸色便一沉,看着点心,问那女佣:“都有呢,还是给我一个人?”

  那女佣含笑说:“都用过茶点了。”

  岱宇便冷笑说:“原来是人家挑剩的,拿走,我不要。”

  乃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眼看到嘴的甜头就要飞走,再也不顾礼数,快若闪电,伸出双手,把蛋糕碟子抢到手,朝女佣笑笑,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
  女佣松口气离去。

  乃意掩上门,对犹自气鼓鼓的岱宇说:“你这人,”她据案大嚼,“其笨如牛,不吃白不吃这话你听过没有,好汉不吃眼前亏,你管是谁先吃,此事且慢商榷,至要紧,面皮老老,肚皮饱饱。”

  岱宇从没听过这样老到的江湖口吻,新奇兼突兀,不禁指着乃意骇笑。

  乃意把嘴角奶油抹掉,一本正经分析:“人家挑剩才给你,摆明不把你放在眼内,水暖鸭先知,最势利的便是这干佣人,你何必把七情六欲都摆在脸上叫他们知道,再说,已经吃了亏,还要赌气,岂非贱多三成,当然是吃了再说。”

  岱宇一听这样知心话,知道绝顶伶俐的任乃意已看清她的处境,不禁泪盈于睫。

  她颤声说:“我就是气不过。”

  乃意笑笑,“小姐,形势比人强,权且忍它一忍,免得人家说你没修养,坏脾气,似怪胎。”

  岱宇跳起来,“你怎么知道?”双目通红。

  乃意苦笑,“家母老这样说我。”

  岱宇“嗤”一声笑出来,与乃意紧紧搂抱。

  “他们歧视我。”

  豁达的乃意说:“没关系没关系,被伊们看得起亦未必就可以在社会立足。”

  “乃意,你好似上天派下来安慰我的安琪儿。”

  乃意吐吐舌头,飘飘然,从来还没有人如此盛赞她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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