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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园 page 6 作者:亦舒

  铭心说:“世上最美好的东西,其实全属免费。”

  元心笑着给她接上去:“至於其他,可用钱买。”

  元心也很有一套,不是个全不懂事的小孩子。

  野火自动熄灭,她俩走入帐幕,各自钻进小小睡袋。

  不久,她们已经睡熟。

  是一阵悉率的声音唤醒夏铭心,她十分醒觉,张开双眼,并没有立即起身。

  有动物正在吃食物的渣滓,隔着帐蓬可以看到幢幢影子,它们正在翻土。

  铭心沉住气,刚想叫元心,已听见她轻轻说:“狗。”

  铭心压低声音,“不,不是狗。”

  “是甚麽?”

  铭心叹口气,“狼。”

  元心倒抽一口冷气,“我们该怎麽办?”

  “缓缓起来,自帐幕另一边出去,速速躲进车厢中。”

  “铭心,我怕。”

  她都快哭了。

  怕得有理。

  铭心不动声色,“来,用手帕蒙住脸。”

  “为甚麽?”

  “稍後才同你解释。”

  铭心手中握紧一罐不知甚麽东西,掀开另一边帐慕,拖着元心,窜了出去。

  吉普车不过在十多公尺以外,十多秒可以走到,可是在该利那,短短距离彷佛有千里远,元心几乎摔跤。

  说时迟那时快,车门被推开,“快,快!”

  原来元声两兄弟早已躲在车上。

  铭心舍己为人,急急大力把元心推上车。

  来不及了,野狼已经无声无息掩至,绿油油的眼珠,胡胡声,咧着嘴,露出白森森尖牙,作势欲扑。

  铭心一扬手,她那罐东西派到用场一按钮,一阵雾喷出,空气中充满辛辣味,原来那是一罐胡椒喷雾。

  狼嗅到,反应比人类大十倍,立刻不敢扑前,夏铭心趁这个机会,闪入吉普车中。

  元声大力拉上门。

  铭心一额冷汗,松出一口气。

  “好家伙,铭心,原来你早有准备。”

  “不,原本用来应付人狼。”

  元心惊魂甫定,笑说:“铭心真有办法。”

  她拉下蒙脸手帕,可是也被胡椒雾刺激得落泪。

  铭心问他们兄弟,“你们一早就听见狼来了?”

  “是,趁它们忙着觅食,我们急急躲往车中。”

  元心不忿,“不必理我们?”

  元声说:“我刚预备下车救你们。”

  元宗证明:“这是真的,他得先照顾我。”

  元心哼了一声。

  被击退的狼一共三只,不甘心地又慢慢围上来。

  元心战栗,“呵,恐怖。”她躲在大哥怀中。

  元声与铭心对望一眼,忽然之间,忍不住大笑起来,元宗与元心接着也笑。

  元声说:“这真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晚。”

  元宗很冷静的说:“不可能还有比这更快乐的时间了。”

  元心答:“我完全赞成。”

  铭心说:“那么,向骑警报告求救吧。”

  “狼不会自动走开?”

  “还是求救安全些。”

  “对,怕只怕再走出七只棕熊来。”

  他用车内无线电话求救。

  骑警听过他们的情况,“若无特别紧急情况,勿在深夜黑暗中驾驶,静候黎明。”

  “你们会否来保护我们?”

  “我们人手短缺,你们并无危险,放心在车上睡一觉吧。”

  他们四人又再一次轰然大笑。

  元心第一个睡着,大家把毯子让给她用。

  铭心说:“人类不敌野生动物。”

  “也得学习敬畏大自然。”

  元宗低声说:“更是时间大神的奴隶。”

  元声加一句,“更深深受命运控制。”

  铭心无奈,“我们还可以做甚么?”

  元声答:“苦中作乐。”

  天渐渐亮了,狼也逐一散去。

  这时,有骑警前来探视,“你们没事吗?”

  他们道谢。

  “拔营离去吧,上星期有人被熊围住脱不了身,森林那一头连渡假村,把它们赶到这边来。”

  “是,我们立刻走。”

  “切勿掉以轻心,受到袭击,有生命危险。”

  收拾完毕,他们匆匆离去。

  吉普车身上到处有狼的泥足迹,唏,好不危险。

  在车中,他们不停笑谈,终於,元心首先吃不消,累极入睡。

  铭心与元声会在前座,元声笑说:“铭心,你若疲倦,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。”

  铭心不以为然,轻轻说:“一个女子的头,最好永远搁在她自己的脖子上。”

  卓元宗暗暗佩服。

  元声却笑答:“那多辛苦。”

  “一个脖子一个头,怎么会辛苦。”

  “夏铭心你天赋异禀。”

  铭心摸摸自己的颈项,“是,硬颈。”

  饶是如此,到了故园,腿都软了。

  四个人蓬头垢面,混身泥污,像遇到甚麽灾劫回来似,元声一声不响到厨房开了香槟就喝个饱,元心扑进浴室洗刷,元宗比较镇静,与管家说了几句话。

  铭心刚想回房,被卓元宗叫住。

  “我想向你道谢。”

  铭心连忙说:“我没做甚麽。”

  “多谢你给我段好时光。”

  铭心动口而出:“我也是。”

  “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。”

  铭心微笑,“我也是。”

  卓元宗还想说甚麽,却看到夏铭心已经返回房内。

  管家叫住他:“卓先生有话同你讲。”

  元宗连忙到书房去。

  的确是父亲的声音:“你到甚么地方去了?”他的语气从来没有开心过。

  “旅行。”

  “身体可吃得消。”

  “没问题。”

  “医生怎麽说?”

  “可以做有限度活动。”

  那威严的声音忽然怯了一怯,“最近生意上有阻滞。”

  “父亲,”卓元宗试探,“或许,也是收手的时候了。”

  卓氏却像是听到世上最怪诞的假设一样,“甚麽?”

  “父亲或者可以考虑退休。”

  “退休?”

  “正是。”

  “不不不,这仍是赚钱的好时候。”

  “可是父亲你已拥有一辈子花不尽的财产。”

  卓氏笑了,“仍不算国际级首富。”

  卓元宗困惑,“要那麽多财富做甚麽?”

  “对一个苦出身的人来说,最可怕的事是贫穷:受人欺压排挤白眼,皆因贫贱。”

  “可是现在你已远离穷根。”

  “你还是不明白,那种困苦的感觉仍然似梦魇似纠缠不去,鞭策我向前。”

  卓元宗摇头,“至今仍然如此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恐怕是权欲的引诱吧。”

  卓氏大大不悦,“你先治好身体,再谈其他。”

  元宗不再接口。

  “医生处一有好消息,马上通知我。”

  “是,父亲。”

  卓氏的声音中断。

  元宗松了一口气。

  元声捧着香槟瓶子进来坐下。

  “父亲仍然不信世上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。”

  元宗温和的说:“还不去淋浴。”

  元声耸耸肩离去。

  那天晚上,铭心在图书馆看报纸,元声进来与她聊天。

  铭心问:“元心呢?”

  “睡觉,一边自噩梦中喊出来,狼!狼!”

  “别取笑她。”

  元声说:“不要担心,一下子就好,立刻换上最夺目的缎裙出去跳舞,漂亮女子全没有良心。”

  铭心笑。

  “你是例外。”

  “多谢。”

  “夏铭心,两兄弟爱上同一女子,该怎么办?”

  铭心一怔,缓缓说:“我又不是爱情问题信箱主持人,我怎麽知道。”

  “弟弟应否成全兄长?”

  铭心无言。

  “抑或,哥哥自愿退出。”

  铭心这时轻轻答:“或许只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。”

  “不,天气不太坏。”

  “那麽,是有人恶作剧。”

  “他们兄弟十分友爱,不会无端生事。”

  铭心坚持,“我没有答案。”

  “我想知道那女子喜欢哪一个。”

  铭心不出声。

  “可能,她嫌兄弟俩都太过懦弱。”

  夏铭心吃一惊。

  “那样刚健的女子需要更加强壮的男伴。”

  铭心仍然不说话。

  元声叹口气,喝尽了手中的香槟。

  “你喝多了。”

  “我这就去开第二瓶。”

  铭心温言道:“这样唱下去,你永远离不了这个家。”

  “你太低估我。”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。

  “元声,累的时候别多说话。”

  他把额角顶在铭心额角。

  “是,我醉了。”

  他转身离去。

  铭心继续看报纸,行行小字浮起来,忽然全看不入眼。

  “元声说甚麽?”

  铭心抬起头,看到元宗在她身边。

  她微笑,“没甚麽。”

  元宗怜惜地说:“他这个人就喜欢意气用事。”

  “你呢?”

  “我欠缺他的勇气。”

  “世上约莫有两类男子,一类永远不说我爱你这种字眼,另一种逢人都说我爱你。”

  元宗讶异地笑,“是吗,可以将男性如此分类吗,自何处学来?”

  夏铭心眯眯笑,“我喜阅爱情小说,都是小书上说的。”

  “这些书会否误人子弟?”

  “至误终身的是错爱。”

  “你误会了元声,他是那种一生不会说一次我爱你的人。”

  “是吗。”铭心错愕。

  “叫许多女孩子心碎。”

  “这我相信。”

  “他一直洋洋自得,直至今日。”

  嗯。

  “他现在可烦恼了。”

  铭心想到解围的方法,她不徐不疾地说:“明天早上,一起来上课好吗。”

  “我一直在跟你学习。”

  他也转身离去。

  铭心把脸埋在手心中,该怎麽样处理感情?她欠缺经验,深深为难。

  这时,耳边响起鲁妈的声音。

  “夏小姐,你好,给你送花来。”

  一睁眼,看到一大瓶了白的栀子花,好闻得令人不能署信这是人间的香气。

  铭心笑了。“鲁妈,谢谢你,见了这花,现在我相信有上帝了。”

  “夏小姐也会说夸张话。”

  铭心对她有异常好感,“鲁妈,不妨碍你吧,想与你说几句话。”

  “夏小姐请讲。”

  “鲁妈,我只是员工,你们反而叫我小姐,而对元华元心她们却直呼其名,何故?”

  鲁妈一怔,像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。

  半晌她答:“夏小姐你是客人,他们几兄弟由我看大,身份不同。”

  “他们是小主人呀。”

  “卓先生一向吩咐我们叫名字即可,否则还怎麽叫,难道还称大少爷二小姐不成。”鲁妈不禁笑起来。

  铭心点头说是,“这才是真正的规矩。”

  鲁妈接着加一句:“轻贱下人的人,哪里好算上等人。”

  铭心又学会了一种道理。

  “夏小姐在故园还习惯吗。”

  “为甚麽叫故园?”

  “卓太太的名字中有一个故字。”

  “啊。”

  夏铭心无意探人私隐,立刻噤声,心中却想,故字甚少出现在女子名字里,可见卓太太有个别致的名字。

  鲁妈毫无隐瞒,“太太姓周,叫故意,她住的地方,就叫故园。”

  特别的住宅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,引人遐思。

  “太太与子女一直住在这里,直至病逝,别的我就不大知道了。”

  “太太喜欢甚麽花?”

  “栀子花,在北国不好种,只能养在温室里。”

  “鲁妈你种得出色。”

  “是,栀子花有点奇怪,倘若不用心种,第二年虽然照样结蕾,香气就差远了。”

  “卓太太对你们极好吧。”

  “那真是没话讲,直如朋友一样,凡事有商有量,而且照顾周全。”

  铭心听得神往。

  “夏小姐,你且看书,我替你斟壶茶。”

  鲁妈出去了。

  铭心用手撑看头,名字叫故意,那是多麽别致:你是故意的吗,我知道你并非故意的……

  “咦,你在这里。”

  铭心看到小元心左她面前伸懒腰。

  “好些没有?”

  元心给她看手臂上肿块,“劫後余生。”

  铭心只会笑。

  她忽然说:“家母生前也爱坐在这个角落看书。”

  “坐着阅读是好习惯。”

  “我却爱躺着,也根本不喜看书,我爱热闹,最好廿四小时有人陪我。”

  铭心笑,“那不如早结婚,好早晚有人陪着。”

  元心却老气横秋地笑了,“所以,”她忽然有点沧桑,“你没结过婚,你不知道,我父亲就从来没陪过母亲。”

  铭心说:“你也没结过婚。”

  “可是我见过。”

  铭心说:“我也见过恩爱的婚姻。”

  “那麽,赌一记吧。”

  两个年轻女子笑作一团。

  忽然铭心打了一个呵欠,啊用不完的精力也有暂歇的时候。

  她回转房内休息。

  整夜耳边都有嬉笑声,日间玩得太疯,晚上思维静不下来。

  终於惊醒,耳畔听见丝丝隐约的小提琴乐声,所奏并非伟大长篇乐章,而是简单动人的闪烁小星星。

  琴声中充满怀念温情之意,像是回到极小时候,执母亲的手二齐仰观星座,又带一丝哀伤,因为母亲已不在人间。

  铭心听得呆了。

  终於,琴声静止,不到一会儿,天也蒙蒙亮。

  有人竟夜不寐。

  也只有全无职责的人才可享有如此特权,否则带着熊猫眼去上班後果堪虞。

  铭心笑笑起床梳洗。

  到了时候,她到图画室等待学生。

  元声先到。

  “老师早。”他用标准国语。

  “卓向学早,请坐,读第十课。”

  “可否先会话?”

  “你想说甚么?”

  “自从你来到故园之後,我们的生活就像得到一股清流。”

  铭心忍住笑,“太夸奖了。”

  “如果允许我用英话,我可更顺利表达心意。”

  “别忘记我们正在上课。”

  有人笑了。

  一看,原来是卓元宗。

  铭心意外,“真高兴见到你。”

  元声嘿一声,“不公平待遇,为甚么看见我没有同样开心?”

  铭心连忙说:“没有的事,一样高兴。”

  可是元声犹感不满,“一样?你放在天秤上量过?”

  铭心咳嗽一声,大家才静下来。

  刚打开课本,元心拎着手提电话跑进来。

  “元华要与我们说话。”

  第五章

  她把电话接到对讲机上,人家都听到了大小姐的声音。

  元宗先讲:“元华,你好,婚礼几时举行?”

  元华却说:“别谈那个好不好。”

  铭心一怔,所有的新娘都可以讲三日三夜的题材,元华却不感兴趣。

  “我想念你们。”她忽然饮泣。

  “别哭别哭,”元声连忙安慰,“我们随时可以见面。”

  元心也说:“慢慢你会习惯。”

  “我想回故园。”

  “太迟了,”元心答:“我已占用了你的房间。”

  元华无限牵念,“你们玩得很高兴吧。”

  元声答:“还是老样子。”不敢夸张。

  “夏铭心仍在吗?”

  铭心连忙说:“在这里。”

  “铭心是一只鹰,将来飞得既高且远,看地上的我们,一定觉得可气可笑。”

  “元华你太过褒奖。”

  “我是真心。”

  铭心连忙改变话题,“近日闲来做什么?”

  “学习夫家习惯礼义,他们祖籍福建,三代侨居。”

  “那也一走很有趣。”

  “幸亏会讲国语,不然要用英语对白。”

  大家都略为宽慰。

  “你们几时来看我?”

  元声十分豪气,“随你喜欢,我们包架飞机就来。”

  元华忽然兴致索然,“他们催我试穿礼服。”

  “去吧,”铭心鼓励她,“你一定是最美丽的新娘。”

  电话挂上了

  元声看着元心,“你看,一出嫁就同娘家一点干涉也无,不再是卓家的人了。”

  铭心头一个笑,“胡说,我永远是我自己,坐不改姓,行不改名,将来即使为人妻,人母,甚至是人家的祖母,始终也是我自己。”

  元声诧异,“可是,女子当忠於夫冢。”

  “不是夫家,”铭心更正,“是自已的家庭。”

  连元宗也笑,“铭心另有一番见解。”

  铭心说下去:“娘家是出生地,哪里断得了关系,许多女子嫁得好,像取到大国护照的侨民,浑忘祖籍,冷眼看原居地兴衰,有甚么不妥,啧啧连声,无关痛痒,如此凉薄,哪里行得通,娘家若果真的沦落,哪里还叫夫家亲友看得起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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