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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园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铭心听了,忽然十分敬重这位管家。

  “你几时搬来?”

  “明天一早。”

  “我差司机去接你。”

  “那最好不过。”

  张管家忽然问她:“你家境如何?”

  “普通。”

  “可幸没有负担。”

  “对,我顾即行。”

  “那也算是福份了。”

  铭心好奇问:“我的三个学生呢?”

  管家笑答:“两个不在家,一个没起床。”

  “明天上课,他们会出现吗?”有点担心。

  “不出现,也不是你的错。”

  铭心问:“怎么会有兴趣学国语?”

  管家诧异反问:“你呢,你又为何学好普通话?”

  铭心答:“大势所趋,不论香港、新加坡、台湾,用的都一定是国语,还有大陆市场,谈生意当然是亲自开口的好。”

  “这可说得全中。”

  铭心由卓家司机送返大学宿舍。

  为什么?父母已经辞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长的家去搭住,嫂子冷淡,侄儿顽劣,最不堪的不是需义务替愚鲁儿补习,而是嫂子冷冷一句,“小弟在厕所,你去帮他善后”,不幸失策住下来,地位比女庸还低。

  无论如何不能去。

 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罢了,三套衣服,十来本书。

 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,倘若来日考到功名,就立刻身价百倍,扬眉吐气。

  稍後,她到舍监处办手续迁出。

  舍监还算关怀,“找到工作了?”

  铭心点点头。

  “是优差吗?”

  “过得去啦。”

  “祝你前程似锦。”

  铭心向他道谢。

  那夜她照样睡得很好,铭心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,并非麻木,而且不想难为自己,环境告诉她,许多事必需忍耐,沉着应付,静观其变,冲动无益。

  第二天一早铭心起来没事人股如常梳洗,卓家司机已在楼下等候,她与斗室说再见。

  忽然对住了三年的陋室恋恋不已,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底,半夜摸黑上洗水间是一项考验,没有厨房,冲杯咖啡的热水也无……

  可是诸同学一般存活下来,居然也不是不快乐,一起温习,频频约会,只是他们有家,夏铭心没有,斗室就是铭心的家,她所有都在这里了。

  日后,身外物堆满一屋,铭心禁不住纳罕,起先那种日子,竟也会熬过来,不可思议。

  司机很客气,叫她夏小姐。

  再踏入故园,她有点担心,曾夸下海口,保证学生半年之内会得读写讲,十分斗胆,做不到不知怎么办,她吐吐舌头。

  张管家说:“夏小姐早,我已经通知他们,上午十一时上课,下午三时正又一课。”

  “其余时间呢?”

  “你完全自由。”

  工作量竟如此轻松,不知交了甚么好运。

  她在图书室静候,以为十时正三个学生便会出现。

  还一早准备好开场白:“我来教你们讲国语”,“以後,广东话与闽南语可能没有普通话重要了”……

  到了十时半,还人迹杳然,铭心开始觉得这薪酬不易赚。

  凡事要主动,她放下笔,去找她的学生。

  经过厨房,不禁探头张望,见全部不锈钢设备,像个商业用厨房,不禁大为欣赏。

  “夏小姐,需要甚么,我帮你。”

  铭心抬头,见是可亲的鲁妈,连忙道:“不敢当,我自己来。”

  “冰水在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。”

  把她当小孩子了。

  铭心斟杯茶坐下来,看着鲁妈插花,但觉香气扑鼻,十分怡神。”

  片刻她问:“鲁妈,请问他们三兄妹在甚么地方?”

  鲁妈笑,“大小姐在泳池旁,二小姐还睡觉,二少爷尚未回来。”

  铭心倒抽一口冷气。

  诚聘普通话老师,原来如此,有钱就可侮辱人,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穷,要出尽法宝往上爬,也变作富翁。

  这时鲁妈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,轻轻说:“夏小姐,我有一点事请教。”

  铭心欠欠身,“请说。”

  “夏小姐”,鲁妈有点迟疑,“你是读书人,看事情比我们明白些。”

  铭心微笑,“不一定呢。”

  “你还年轻,大抵没听过六七年骚乱吧。”

  鲁妈又问:“你来教国语?”

  铭心知道必有下文,因此说是。

  “真奇怪,今日竟然有人急着学普通话,我是江北人,一向会讲国语,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,却忙不迭学粤语,说得不好,遭人歧视。”

  铭心凝视这位老人家。

  “彼时都是英语挂帅,我向老鲁不谙英文,只得干粗活。”

  铭心轻轻说:“时势不一样了,人总得朝著潮流走。”

  鲁妈大惑不解,“怎麽会变成这样。”

  铭心恻然,年纪大了,不能适应,也是常情。

  便劝说:“你在这世外桃源种把花种好,不必理会时势。”

  鲁妈低下头去,“我有个儿子,六七年骚乱那年,刚好十八岁。”

  铭心一震。

  “一个戒严夜,不懂事的他跟着朋友去喊口号,出去了,没再回来。”

  铭心张大了嘴。

  鲁妈的声音十分平静,只是有无限衰伤。

  “据目击者说,警棍不住在他头上敲击,直至他倒在地上,他还在喊,用的正是国语。”

  铭心呆住,真没想到会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听到这麽可怕的故事。

  鲁妈忽然又拾起牡丹花,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,“真不明白,怎麽会有人要学普通话,我三十年来部未曾再讲过。”

  铭心唯唯喏喏。

  “我那孩子,在医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,没救回来,不久,我与老鲁就设法移了民。”

  铭心只得说:“那是一个很好的决定。”

  鲁妈捧起水晶瓶,“夏小姐,同你说过话,心里舒服多了。”

  “你别客气。”

  “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,懂得道理,人又谦和。”

  铭心待她的背影消失,吁出一口气,噫,已经十一点了,她还得去找她的学生。

  真气人,怎麽还要拉夫。

  她步出花园,来到室外泳池。

  不错,大小姐坐在远处藤椅子上。

  铭心缓缓走近。

  这位大小姐衣着好不奇怪,大白天穿着银光闪闪鱼鳞般的一件紧身衣,像是自海里跃起晒太阳的美人鱼。

  然後,铭心明白了。

  这根本是一件晚装,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约,通宵达日,一夜不寐,还来不及更衣呢。

  铭心为之气结。

  学甚麽普通话,这位大小姐首先要学的,恐怕是做人的道理。

  走近,她察觉有人,眯起双眼,打量夏铭心。

  “你是谁?”懒洋洋的声音。

  大小姐中人之姿,皮肤白皙,看上去有三分秀气。

  “我是普通话老师。”

  她若有所思,“嗯,是,你果然来了。”

  “你几时可以上课?”

  “我不会来上课,我没空。”语气傲慢。

  铭心并不气馁,劝道,“学多一件武艺有甚麽不好。”

  一出口就知道讲错了话,果然,只听得大小姐一声冷笑,“你弄错了,我是卓元华,你是家教,你才需要一技倍身。”

  她像是不屑多说,站起来,自顾自走开。

  铭心愣在当地,涨红血孔。

  半晌,她回转屋内,去找二小姐。

  不,不能放弃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,不是为他们,而是为自己的饭碗。

  问清庸人,原来二小姐的卧室就在她隔壁,她不顾一切,敲敲门进去。

  一个少女闻声转过头来。

  她穿着雪白累丝内衣裤,大约刚淋完浴,头发还湿,脸容清丽,一双大服情,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。

  铭心轻轻说:“对不起,我不知你在更衣。”

  对方却很大方,“没关系,你是谁?”

  “夏铭心。”

  “呵对,你是普通话老师,我迟到了吗?”

  铭心啼笑皆非。

  少女说:“我是卓元心,据父亲说,我若能以普通话同他交谈,他使奖我一辆好车,喂,全靠你了,噫,你那麽年轻,会得教人吗?”

  铭心忙不迭说:“会,会,你愿意学,我一定教会你,马上来上课吧。”

  元心穿上T恤牛仔裤,“你肚子不饿?先吃饭再说。”

  气都气饱了,没想过要吃饭。

  被元心一提醒,肚皮咕咕响。

  元心一手拉起她,“走吧。”

  这女孩身上搽一种柠檬味香水,非常好闻。

  如此可爱,铭心放心,至少抓到一个学生。

  到了厨房,自有女庸端出饭菜。

  铭心看,是精致的三菜一汤,她不知多久没吃标准粤菜,胃口奇佳,频频下箸。

  女庸在一旁见客人欣赏她的厨艺,眉开眼笑,殷勤招呼。

  卓元心用筷子拨两拨,找来咸牛肉夹三文治吃,她一口美音英语,皱皱眉说:“中国菜不好吃。”

  铭心不去理她,直吃三碗饭,一味炒鸡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。

  哗这样吃下去会变胖子。

  饭後还有水果招待,铭心很少这样享受,只觉饭气上涌,竟想打个小觉,连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,“元心,我们上课去。”

  元心说:“好呀。”

  铭心拉住她往图书室走去。

  这女孩聪明到极点,可是,像所有聪明人一样,缺乏集中力。

  二十分钟一过,她已坐立不安,顾左右言他,又笑个不停。

  片刻电话来了,她跳起来跑出去听。

  铭心知道她一时不会回来。

  图书室里有一张贵妃榻,铭心走过去,躺在上头,双手抱胸前,本来只打算休息下。

  不出一刻,劳累的她竟睡着了。

  这种贵妃榻,上个世纪末在法国,专供交际花打横躺着招呼恩客,男士们坐在另一头,方便喃喃细语,良家妇女看不过眼,讽刺地称这种女性为THE  HORIZONTAL,玉体横陈,即生活无忧。

  想到这里,铭心笑了。

  她努力想醒转来,但是无能为力,四肢不听使唤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,似有人俯视她。

  一定是元心听完电话回来了。

  铭心告诉自己:快快醒转。

  第二章

  接着,她听见有人问她:“我是来上猓的,你可是国语老师?”

 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,糟糕,一惊之下,瞌睡虫立刻赶走,她睁开眼睛,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蹲在附近凝视她。

  铭心此惊非同小可,马上跳起来。

  “对不起,我是卓元声,我迟到,累你久等。”

  铭心看看手表,已经是下午四时多,这一觉睡得太香甜,竟没有人来叫醒她。

  可是伶俐的她若无其事地抓紧机会说:“下次不要再迟到,”一背脊汗。

  他俩坐到书桌前去。

  卓元声高大英俊,最特别之外是留着一头及肩的长发,与元心一般,穿牛仔裤白T  恤,这一定是最近至流行装束。

  铭心为着节省时间金钱,也一直穿这两个颜色款式的衣服,没想到误打误撞也成为潮流一份子。

  坐下来,攀谈几句,铭心就知道卓元声根本不是来学习,他是有空路过,好奇心驱使,前来看个究竟,闲谈几句。

  也罢,先了解学生也是好的。

  她问:“为甚么学国语?”

  “不是我要学,是家父想我们学,且最好速成。”

  “他不想你们忘记中华文化。”

  卓元声哑然失笑,“不,他时时上京同领导人开会,将来带我们同往,当然希望我们操流利华语。”

  铭心又一次愕然。

  “告诉我,夏铭心,你的名字为何如此动人?”

  铭心不动声色,反问:“这幢大宅,又为甚麽叫做故园?”

  不料卓元声早已有答案:“家母名字中有一故字,她的寓所,便叫故园。”

  原来如此。

  “卓夫人正外游?”

  卓元声更正:“她已仙游,家母早于五年前故世。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她对他们了解又多一些。

  卓元声忽然正经起来,他说:“丧母之痛甚难克服,其中最伤心的是元华,她彷佛一直没适应下来。”

  刹时间铭心连骄傲的大小姐都原谅在内。

  卓元声低声说:“你小会明白吧。”

  铭心唤口气,“我甚至不记得家母的模样,需看照片才知。”

  卓元声意外,“你也是孤儿?”

  铭心点头,“最妒忌那种花甲老妇老翁还居然父母双全。”

  “我也是!”

  两人找到了共通点,相视而笑。

  “夏铭心,晚上有个舞会,我想邀请你参加。”

  铭心立刻答:“我是老师,不是舞伴。”

  元声急忙解释:“我没有恶意。”

  “请注意课本。”

  卓元声比妹妹还机伶聪明,资质好得少见,铭心相信,就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学生,拼音教一次,立刻记住,活学活用,举一反三,铭心预料他学习二三十个小时后便可以跟他父亲北上开会。

  这段时间内卓元声一直用英语会话,铭心问:“你可谙粤话?”

  “会几句。”

  “说来听听。”

  “云吞面、鸡丝翅、清蒸龙虾。”

  全是吃的,那倒也好,民以食为天。

  “会写自己的名字吗?”

  “写得不好。”

  “在大学念甚麽?”

  “电机工程,今年毕业。”

  好像也不能怪他,忽然发觉中文有用,家长才急就章叫他们恶补。

  没想到卓元声愿意好好上稞。

  时间到了,铭心提醒他第二天来上课。

  他忽尔用普通话问:“今晚的乐汇怎麽样?”

  铭心一怔,笑道:“我说过我是来教书的。”

  她收拾一下桌子,转头离去。

  庸人端点心进她房来。

  一看,是极薄的青瓜三文治与冰柠檬荼。

  铭心拿着冰茶到露台去看风景,开始觉得生活不是太坏。

  她听到跑车引擎声。

  私家路上驶进一辆开蓬小跑车,司机是一美貌少女,华裔,可是染棕发,一下车便叉起腰。

  铭心到底年轻,津津有味做起观众来,咦,找谁?有好戏看。

  果然不出所料,只见迎出来的正是卓元声。

  那少女二话不说,一掌打过去。

  说也奇怪,元声明明可以闪开,却没有避,脸上结棍地啪的着了一记。

  嗳,铭心马上对他另眼相看,是个真英雄,不与女子撕打!吃亏一点无所谓。

  换了次等男性,哪肯这样大方,至少得把女方推倒在地才算大丈夫。

  看样子那少女特地驾车到故园,就是为着来赏卓元声这一巴掌。

  她办完事立刻驾车离去。

  卓元声抬起头,看到露台上的夏铭心。

  他耸耸肩,摊摊手,回屋里去。

  铭心整个下午都含着笑。

  黄昏,她到花园散步。

  空气中散发着各式花香,清越无比,使人心喜悦,铭心留恋忘返。

  园丁正在打理花圃,听到脚步声诧异地抬起头来,像是想说:这花园罕见人迹,怎么会有稀客?

  铭心含笑,“你一定是鲁伯。”

  “夏小姐请坐。”

  “铭心在石凳上坐下。

  她脚下有一堆石头,其中一面磨光,刻着单字:想像、平安、怀念……

  原来是一座小小纪念花园。

  “打扰你了。”

  “夏小姐喜欢甚麽花?”

  “我比较贪婪,一切香花。”

  鲁伯微笑,“我给你安排。”

  铭心向他道谢,再坐一会,便散步离去。

  到了这个时候,她才整理行李。

  衣柜里有现成的缎子衣架,每个角落都放着网纱包里乾了的玫瑰花瓣。

 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,一看,却是元心。

  她嘻嘻笑,“怎么样,还喜欢我设计的客房吗?”

  “太漂亮了。”

  元心坐下来,“你见过元声没有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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