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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园 page 11 作者:亦舒

 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,竟熟手地把婴儿照顾得无微不至,好让女伴与朋友叙旧。

  卓元心完全变了,她实事求是,一点也无花巧,闲谈间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,又熨好衣服,五年不见,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个铁汉。

  好似只余夏铭心一人在伤春悲秋。

  铭心对元心反而有点失望。

  “元华好吗?”

  “很好,谢谢,她丈夫非常会做生意,她此刻是三子之母,地位尊贵稳定。”

  从前的娇纵早已蒸发。

  “元心,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银相架,记得吗,现在都在我那里。”

 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处接过婴儿,一边顺口问:“甚麽银相架?”

  铭心噤声。

  当事人真的不想记起,她也得识趣。

  元心让她看婴儿的近照,这次,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里。

  元心的手粗糙了,笑起来眼角也有钿叙,她已再世为人,浑忘前生之事。

  她哪里还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绘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。

  可是,一个人总得改变性格来适应生存环境,旁人觉得欷虚有甚么用。

  再过一会,铭心告别。

  “请留步,”王律师笑,“夏老师,一起吃晚饭可好,我约了保姆来带孩子,我们即刻可以动身。”

  “不客气,我另外有事。

  元心送她到门口。

  铭心终於说:“元心,你变了许多。”

  她愉快地承认:“长大了。”

  铭心点点头。

  “应替我高兴才是。”

  铭心不得不说:“是”,握着她的手摇摇。

  “你可有事作?”

  她笑,“我在雷门电脑办事已超过两年,否则,何来生活费。”

  当中发生过许多许多事,铭心适可而止,不再提问。

  她终於与元心道别。

  那夜,她在记事部中这样写:“喜讯!我找到了卓元心”,接着铭心又写:“那真是卓元心吗?她对故园不复记忆,亦不愿提起。”

  “毕竟,我只是她在某个暑假邂逅过短短数周的家庭教师,她对我印象早已淡忘,如何深谈?”

  “看样子,我也该忘记故园了。”

  铭心细看自故园拍卖得来的银照相架子。

  她忽然觉得疲倦,不由得靠在沙发背闭上眼睛。

  耳畔传来嬉笑声。

  啊是少女卓元心,调皮地看着她问:“甚麽,想忘记我们?”

  背後站着元宗与元声,一式白衣白裤,像是准备出海。

  元声笑说:“铭心,别来无恙乎。”

  铭心却对元宗说:“我收到了你的画。”

  元声委屈地说:“是我危急中把它抢救下来保存至今。”

  “谢谢你,元声。”

  “你心中只有元宗。”

  “不,我怀念你们每一个人,甚至是元华。”

  背后传来嗤一声笑,“甚至是元华,甚麽意思?”

  元华双臂抱在胸前,一贯怀着敌意,冷笑着看牢铭心。

  “元华,你好。”

  元声说:“还等甚麽,一起上船去玩个痛快。”

  他伸手来拉铭心。

  铭心悄悄落下泪来,即使在梦中,她也知道这是个梦。

  她已永远失去他们。

  电话铃一阵阵把她叫醒。

  睁开眼睛,脸颊是润湿的。

  电话另一头是林栩琪。

  “夏小姐,有无打扰你?”

  林是最讲效率实在的现代事业女性,她断不会净拨电话来聊天。

  “我很方便。”

  “夏小姐,你是否一直在寻找故园旧友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我有卓元声的消息。”

  铭心忽然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有位人客提起他,说在大多市见过他。”

  “我立刻到你办公室来面谈。”

  “欢迎,五点正好吗?”

  铭心洗一把脸就赶了去。

  林栩琪笑着迎出来,“夏小姐,让我来介绍,这一位是黄纪强先生,他也认识卓元声。”

  铭心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男生,一点记忆也无。

  人家却知道她是谁。

  “夏小姐是故园的家庭老师可是,我们见过面,只有夏小姐一人对我客气,在小会客室外看见我,总是微笑。”

  呵他便是故园众多观音兵其中一名,往往痴痴地在会客室等上三两小时而卓小姐们早已在偏门溜走。

  这时夏铭心发觉相貌平凡的他气宇却不差,他大力诚恳,叫人好感。

  “你知道卓元声在甚么地方?”

  这时林栩琪领他们到小小一间会议室,斟出咖啡,“你们慢慢谈。”

  黄君笑说:“林小姐对客人没话讲。”

  林栩琪笑着掩上门。

  铭心一看就知道黄君打算追求林小姐,两个人很相配,奇是奇在也是因为故园的缘故,被拉在一起。

  “实不相瞒,我曾是卓元心麾下芸芸众追求者之一。”

  铭心微笑,“那时大家都年轻。”

  黄君脸上忽然泛上一股迷茫之意,他轻轻说:“故园有种神奇的摄人力量。”

  铭心抬起头,她怎麽没想到。

  “进过故园的人,情不自禁,会对她念念不忘。”

  说得太真确了。

  “故园对我来说,是一生至深刻的经验,可是故园主人,可记得我?不。”

  黄君这一番话,简直是铭心的心声。

  他说:“卓元心就住在本埠,你可知道?”

  铭心颔首。

  “我见过她。”

  原来不止夏铭心一个人在寻找故人。

  “她在家小型电脑公司上班,曾与我谈过生意,根本不知我是谁。”

  铭心轻轻吁出一口气。

  “你有没有表露身份?”

  “没有,何必呢,我相信提醒她也记不起来,你想想,每天上中晚三更都有男生在故园轮候。”

 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。

  “元心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林中小仙子般精灵可爱的少女。”

  黄纪强声音中无限惆怅。

  我们都变了许多。”

  “不,夏小姐,你一点也没有变,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,你仍然热诚认真,和蔼可亲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卓家沦落了,故园拍卖,我投得所有灯饰。”

  是那样认识林栩琪的。

  铭心笑,“你用得着那么多灯饰吗?”

  黄君取出名片,“夏小姐,我经营古玩。”

  原来如此。

  “修理后出售,相信利润不差。”

  “卓家,不知还有机会再起否。”

  黄君摇摇头,“经济复苏之际,又轮到另一批新贵上场。”

  “你可有元声下落?”

  第八章

  “是,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爷。”

  “他并不是那样的人。”铭心为他辩护。

  “那因为你是美丽的夏老师。”

  黄纪强声音有点苦涩,像是替自己不值,当年他在故国受过伤,至今未愈。

  他再加句:“卓元声对一般人可真讨厌到极点。”

  “我想,也许那是因为他不希望妹妹时时夜归,对她追求者没好感。”

  黄君笑,“他真幸运,夏老师如此维护偏帮他。”

  “对,你说你见过元声。”

  黄君点头,“他在一间地产公司任职,做经纪赚佣金。”

  甚麽?

  铭心呆在当地。

  逐个客人带着去看房子,替人讨价还价,这样腌赞琐碎的工作岂是卓元声可以胜任?

  黄纪强看到她心中去,“是,我也猜不到他会甘心做房地产经纪。”

  “你见过他?”

  “我有朋友光顾过他,结果不欢而散,据说他态度欠佳,客人说:“这房子真大”,他嗤之以鼻:“你没见过大房子”,客人还价,他说:“你们最希望屋主倒贴”,客人立刻掉头。”

  铭心耳畔嗡嗡作响。

  “客人付他佣金,全是米饭班主,应获得一定尊重,这点道理都不通,如何找生活?也许,卓家子女根本不懂甚麽叫打工。”

  黄君不住摇头,他拿出一张名片,放在桌子上。

  铭心取过一看,上面写着:“华商地产卓元声”。

  她多希望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。

  林栩琪推门进来,“有结果吗?”

  铭心收起名片,“收获甚大。”

  林小姐说:“我入行数年,见过若干华厦拍卖易手,开头颇觉欷虚,後来司空见惯,见怪不怪。”

  “谢谢你,林小姐。”

  “不客气。”

  铭心又多事地转身同黄纪强说:“如此可人儿,切记加把劲追。”

  黄纪强打心底笑出来,略为腼腆地低下头,看样子这是他最後一次提起故园。

  铭心由衷替他高兴。

  回到家,铭心立刻照着电话拔过去找卓元声。

  “是,我们的确有位经纪叫卓元声,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。你是哪一位,请留言。”

  铭心答,“我稍后再找他。”

  她怕惊动了他,他会躲得更深更密。

  第二天,她乘飞机到多伦多去找卓元声。

  这是一个未完结的梦,她一定要寻到答案。

  到了华商地产,一位华商中年女士很客气地走出来招呼她。

  “我找卓元声。”

  “他已经辞职。”

  铭心怔住。

  “我们还有其他同事,可以帮你吗?”

  “可有他家里的地址?”

  那位女士迟疑。

  “大家是华人,可以方便我吗。”

  女士笑了,“照政府统计,到了公元二OO二年,全市有色人种公民将占人口百分之五十四,比白人还多,互相特惠照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”

  “我是卓元声老朋友,特地乘飞机来找他。”

  女士低头写了一个地址给铭心,好心地劝道:“若不能挽回,也不要同他吵。”

  她误会了,但确是个好心人。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取过地址,铭心叫了计程车便直赴卓元声的公寓。

 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,在楼下大门按铃,无人应,片刻,管理员前来问:

  “找谁?”

  “十二楼甲座卓君。”

  “你可以进来。”

  “他在家吗?”

  “这麽早他不会出去。”

  铭心在他单位外敲门。

  十分钟後才有人应门,一把沙哑的声音传出来:“比萨饼子放门口即行。”

  铭心连忙把握机会,“元声,元声。”

  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,过一会儿,犹疑地问:“谁?”

  “元声,我是夏铭心。”

  公寓内漆黑,无人应她。

  “元声,记得夏铭心吗?”

  门忽然打开,可是铭心双目一时未习惯黝暗光线,甚么都看不到。

  她轻轻踏进屋去。

  心中有点害伯,那沙哑的声音好似并不属卓元声,如果是陌生人该怎麽办?

  “铭心?”对方也不置信。

  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漂亮年轻女子,脸容皎洁,依稀相识,神情略为焦虑。

  呵,的确是夏铭心。

  她还是那麽清纯秀丽,一点也没有变,真是个奇迹,像山崖上挂下来的瀑布清泉,新娘的头纱似,永远不受污染。

  他呆住了。

  真的是她,抑或是苦涩的回亿造就了幻像来揶揄取笑他?

  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了,“铭心?”

  “元声,是我,我来看你。”

  铭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内情况。

  地方只得一点点大,故园的卫生间还要宽敞些,而且,室内有股霉味。

  这股气味其实是人气,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洁打扫,厨与厕都得一点味道都无,才算标准家居,一周不换床单,或是隔日不洗澡,立刻有气味。

  铭心悲怆,真没想到有一日卓元声身上会有阳光以外的味道。

  她走进屋内,轻轻掩上门。

  室内一片凌乱,脚下全是旧中文报纸,看到大字头条上刊登的正是他父亲出事的新闻。

  他本人胖了许多,叫铭心认不出来,於思满面,只有一双眼睛,仍然不驯,使铭心轻轻呼唤:“元声。”

  她朝他走去,脚下踢到一只空酒瓶,这才发觉地上四处滚动的也是酒瓶。

  这个真是卓元声吗。

  从前他也爱喝香槟,但克鲁格香槟不是酒,那是豪华的享受,廉价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。

  “我去过你工作地点。”

  “我被辞退了。”

  “我一直在找你们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你为甚么不现身?”

  “你看我现在的样子。”

  “我不在乎。”

  元声低头看自己凸出来的腹部,“我在乎。”

  铭心想去开窗。

  “不不,”元声说:“我怕光。”他颓然坐在床沿。

  铭心一贯不去理他,自顾自拨起窗帘一角,把窗推开少许,立刻有一股新鲜空气吹进,铭心深呼吸。

  “来,”她说:“我帮你收拾一下。”

  “不用,下星期交不出租,就得搬走。”

  铭心十分镇定,“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,今天是今天。”

  “铭心,”元声纳罕地看着她,“你无穷的生命活力从何而来。”

  “因为只得我会照顾我,自幼独立已成习惯,不以为苦。”

  “元声的声音越来越低,“……不在了。”

  铭心再走近点。

  “元宗已经不在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当时我不在他身边,元心没有联络到我。”

  “他可有吃苦?”铭心的声音颤抖。

  “没有,医生不住替他注射,他清晰的说:不用维生仪器,让他自然迅速离开这世界。”

  铭心泪水冒起,别转头去。

  “他交待要把那张画交到你手上。”

  “他还说甚麽?”

  “‘生命善待我’。”

  “甚麽?”

  “他无怨言,他认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创作,不必为生活担忧,实在幸运。”

  铭心深深为他的乐观感动。

  “他去后不久,父亲的生意崩溃。”

  “我在报上读到。”

  “真快,原来那所谓万年根基不过是竹枝棚架,瞬息间忽喇喇倾倒。”

  铭心蹲到他面前,“振作点。”

  卓元声伸手抚摸铭心的面颊,“你真是个安琪儿。”他替她抹去泪水。

  “你与元心见过面?”

  “只一次,她自己也有烦恼,独身,拖着个孩子,工作也忙。”

  “不,她很好,幼儿极之可爱,又有体贴的男朋友,工作也上轨道。”

  “铭心铭心!自你双眼看出去,世上没有坏人坏事,难怪元宗对你锺情。”

  铭心心上刺痛,当日实在太意气用事。

  “但他没有留住你,失去健康的他没有能力那样做。”

  铭心走到窗前,背着卓元声,肩膀有点萎缩,忽然之间,她又挺直腰,拉开了窗帘,让阳光射进来。

  卓元声生气:“夏铭心,你以为你是谁,胡乱闯进来侵犯别人的意愿……”

  铭心把他拉起来,推进卫生间,“你给我自顶至踵好好洗刷,不然我会帮你做。”

  她关上浴室门。

  公寓已经乱得不是一个人可以清理,她想拨电话找清洁公司,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。

  她只得用自备手提电话。

  这时,她听见有人敲门。

  是适才的管理员来追讨欠租。

  “你还在这里。”那人有点诧异。

  铭心核对数目,写支票替卓元声付清欠租。

  那人嘀咕:“小姐,一个人若不想自救,则无人可以救到他,恐怕你会白白在这无底深潭里浪费时间金钱呢。”

  铭心不出声。

  “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多不幸,回头是岸。”

  铭心忍不住,“你太健谈了。”

  “唉,忠言逆耳。”

  铭心关上门。

  她推开浴室门,发觉卓元声和衣坐在莲蓬下,任由水花自头顶淋下。

  她对他说:“脱衣服。”

  元声牵牵嘴角,“你仍然是那个小母亲。”

  “是,我又来了。”铭心微笑。

  卓元声忽然紧紧拥抱她。

  他默默流下泪来,那日,在故园的荷花池畔,看到她为元宗做模特儿,他也有同样心酸的感觉。

  下午,清洁公司的人来了,铭心与元声避到公园去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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