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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园 page 10 作者:亦舒

  “细胞有记忆,你有无沾染到我的习气?”

  “这几年生活好吗,你仍然独身?”

  “以前都忘记问你,你在学校读哪一科。”

  铭心上了车,驶往昆士兰。

  管理员替她查位置:“东北方向,一列樱树那里,B十二。”

  铭心抬头一望,只见一排数十株樱花树正盛放,一片香雪海似花浪,走近了,樱瓣纷纷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,这是大和之魂,象徵生命灿烂的速逝。

  山丘以外是大海,无比宁静,元宗会喜欢这里。

  铭心找到位置。

  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。

  铭心凝视良久。

  这时,她头顶肩膀已满满沾着花瓣,铭心也无暇抖落,一转身,却看见一双老年人。

  这不是老鲁两夫妻吗。

  呵终於碰到熟人了。

  老鲁扶着妻子,鲁妈蹲下,放低鲜花,暗暗垂泪。

  铭心低声问:“鲁妈,你记得我吗?”

  鲁妈抬起头,又苍老许多,她喃喃说:“那天出去,他没有再回来。”

  铭心吃惊,鲁妈思维已经混淆,这五年的变化可真意外。

  老鲁歉意地说:“对不起,她思念亡儿过度……”

  “老鲁,我是夏铭心。”

  老鲁看着她,摇摇头,“我们认识吗?”

  他已忘记故园从前的客人。

  “其实,我们的孩子并非在此安息。”

  “老鲁,元声呢,他在甚麽地方?”

  老鲁已不再回答,他扶着妻子到附近长凳上坐下。

  铭心只看到两人的白发在风中拂动。

  她不忍再打扰他们。

  那天回到家,铭心只觉得小房间的四面墙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拢。

  她痛哭失声。

  第二天上学,连小孩子都问“夏小姐是否生病,”她头脸浮肿,形容憔悴,终於叫代课老师来帮忙。

  她去报馆去刊登广告。

  “寻人:元声自五年前夏季别後一直思念不已,请尽快联络,铭心。”

  广告部负责人是一个红发的年轻人,信短短两句话小知怎地感动了他。

  他纠缠不已,“五年你都没找到别人?”

  铭心不出声。

  他的同事警告他.“彼得别骚扰客人。”

  “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荡,“在这个喝一杯咖啡时间可结一段情缘的时代,寻找五年前旧爱令人恻然,千多个日子还没有找到更好的?”

  忽然之间铭心决定回答这个陌生人:“没有。”她落下泪来。

  广告登出来了,一连三天,面积虽然不大,可是该看见的人定看得见。

  不过,夏铭心还是失望了。

  每天她都到报馆问消息,红发年轻人殷勤招呼她。

  “也许,他已经不住在本市。”

  铭心当然知道有这个可能。

  “希望有朋友会转告他。”

  铭心惆怅地低下头。

  “你一直在等他?”

  铭心却问:“刊登我自己的电话会不会好一点?”

  “在大城市,一个女子在报上公开电话号码是十分危险做法。”

  “你说得对。”

  “看,午饭时间已到,我们到隔壁去进餐如何?”

  铭心摇摇头,“我不饿,谢谢。”

  年轻人有点无奈。

  一个星期后,铭心已没有时间再去报馆打探消息,她需准备学生成绩表。

  可是红发人的电话来了。

  “夏小组,有人亲手送件包裹到报馆给你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据同事说,是一名华裔年轾男子。”

  “姓甚名谁?”

  “没留下姓名,也没多话,留下包裹就走了。”

  “我立刻来。”

  红发彼得在等她。

  包裹不大,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画。

  铭心急不及待,当着外人就拆开来看。

  油皮纸一打开,她呆住。

  呀,水彩画中的正是夏铭心,花丛里,背着身子,坐石凳上,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。

  故园中有无数名贵家私杂物,有人万分匆忙中只带了这幅无关重要的习作出来。

  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也不是夏铭心一个人多情。

  铭心拍着画作不得声。

  彼得问:“画中人是你吧,一看就知道。”

  “是谁送画来?”

  “那人没留下任何口讯。”

  铭心急得直摇头。

  “或者,他暂时还未打算见你,有一日,他会准备好。”

  铭心颓然。

  “让我请你喝杯咖啡。”

  这次,铭心随他走到附近咖啡店。

  他却替她叫了一杯热可可。

  接着,他大惑不解地问:“为甚么其中担搁了五年时间?”

  问得真好。

  因为自尊的缘故吧,既然扫地出门,她想忘记整件事,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。

  彼得说:“我虽然在广告部工作,但是也时时做特写,如果你想讲故事的话,我有只好耳朵。”

  铭心只点点头。

  喝完可可,她告辞。

  铭心一直把那张小小水彩画抱在胸前,路过一片画廊,她推门进去。

 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来招呼:“小姐想看甚麽?”

  “我来镶画。”

  “呵,我们的服务定叫你满意。”

  夏铭心把画轻轻打开来。

  那位太太一看,不由得再看,然後问:“配木架子可好?请到这边来挑,我们有防紫外线不反光玻璃,画不会褪色。”

  然後,她回到店後小办公室去不知同谁说了两句话

  铭心选了橡木架子,一抬头,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。

  他自我介绍,“我是画廊东主史东。”

  铭心颔首。

  “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画吗?”

  铭心给他看。

  “嗯,”银发的老人说:“画中人是你吧。”

  奇怪,只是小小一个背影,每个人都看得出来。

  “你的发型与服饰没有太大改变。”

  他有甚麽话要说?

  终於,他咳嗽一声,“这位小姐,原来画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。”

  铭心发怔,“你怎麽会认识卓元宗?”

  老史东比她更加诧异,“我是一间画廊的东主,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谁。”

  铭心一时还不明白。

  老人笑道:“我虽然没见过卓元宗,但他是一个很出名的画家,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。”

  铭心呆住。

  不不,她却不知道,她握紧拳头,内心凄惶酸痛,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他,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。

  “卓元宗的画带有极大温柔的伤感,笔触细腻,十分受到赞赏,画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,今日有许多人愿意出高价徵求他的作品。”

  老先生的语气十分兴奋。

  铭心从来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业。

  她一直以为写生不过是他的嗜好。

  “小姐,你可愿意把把这幅画出售?”

  铭心退後一步。

  “不。”

  “小姐,我可以出一个理想的价钱。”

  “永不。”

  铭心抱起画,立刻走出那间画廊,头也不回的离去。

 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许多非卖品,曾经有人问夏铭心的骨髓值多少,无价,这幅写生值多少?也属无价。

  第二天,铭心托彼得再替她刊登分类广告。

  “元声,画已收到,请予进一步接触。”

  这一次,音讯全无,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。

  自从离开故园之後,夏铭心晶莹的眼睛已添了一层思虑,这阵子更加忧郁。

  她寻找卓元宗的资料,发觉他是画坛一个相当重要人物,自十八岁开始就举行私人画展,获得佳评。

  孤陋寡闻的夏铭心有眼不识泰山。

  她遇见他的时候,他已病重,家人也全无提到他的成就。

  她竟不知道他是谁。

  要到现在才把拼图一块块凑在起,知道图画的大概。

  铭心深深叹息。

  她料不到彼得会把这件事写成特写刊登在报纸上。

  题目叫:“寻找昔日的爱”。

  他用简单的笔调,丰富的感情,把某位年轻女子两度刊登寻人广告的过程叙述出来。

  他的忠告是:“抓住对方的手臂,今日,现在,立刻就爱他,不要放走机会,遗憾一生。”

  读者显然是感动了,据说报馆的电子邮箱塞满意见书,纷纷表示同情。

  不愿主动爱人的人泰半却十分渴望被爱,所以爱情故事永远会受欢迎。

  彼得说:“也许他会看到这段特写。”

  铭心也这样希望。

  “有无想过聘请私家侦探?”

  “他不会喜欢。”

  “你说得对。”

  “我已尽了我的力。”

  “电视台愿意访问你。”

  “甚麽?”

  彼得说:“请你亲身讲述你的故事,并且把他的照片登出来,一定有人见过他。”

  铭心吁出一口气,“他不是逃犯。”

  彼得说:“你说得对。”

  “把你故事写出来,你不恼怒吧。”

  铭心微笑,“不,那不是我的故事,那只是你看到寻人启事後的感觉。”

  “仍然是朋友?”

  “是,不过,总得有心理准备:甚麽都有可能被你写出来。”

  彼得笑,“所以写作人都叹寂寞,没人敢同我们做朋友。”

  铭心被他逗笑了。

  “你的确不方便在电视出现,学生家长会认得你。”

  这也是原同?不,夏铭心只是怕卓元声不高兴。

  换了是她,也怕人穷追猛打,硬是把她揪出来见面。

  暑假,铭心并没有空下来,她主动教暑期班。

  一位家长接女儿放学时问:“夏老师,你愿意教孩子们普通话吗?”

  夏铭心一怔:“你怎麽知道我会普通话?”

  “好像是周太太说的。”

  “你们有何建议?”

  “我们有十名孩子,我愿意借出起坐间做课室,每天下午二至四时上稞,希望暑假可以学懂会话。”

  “孩子们多大年纪?”

  “六至十六岁都有,我也想旁听,夏老师,此时再不谙普通话,真是甚麽地方都不用去了。”

  铭心低头一想,“也好。”

  家长徐太太说:“谢谢夏老师,酬劳方面--”

  “我愿尽义务,不计这些。”

  那徐太太欢天喜地走了。

  铭心低下头。

  呀,教授普通话,记忆犹新。

  她的脚步即时沉重起来。

  过两日,徐太太已经来约日子,许多家庭主妇都十分具组织能力,学习时间表很简单,每节课三十五分钟,当中半小时吃点心小息上卫生间,并且有问卷徵询学生们喜欢吃甚麽喝甚麽。

  这样费劲地免费招侍,真是难得。

  徐太太解释:“下次轮到周太太主办网球班。”

  多麽益智,三五年下来,孩子们可以学到所有武艺。

  “夏小姐,八个星期,各凭天份,学到多少是多少,学生无怨。”

  铭心不敢怠慢,准备了有趣吸引的讲义。

  徐家环境极佳,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库起座间做课室,两张乒乓球桌排开,一桶笔,一叠拍字部。

  铭心诧异,在她那个年代,要学甚麽,简直需苦苦追求,哪比现在,甚麽都准备妥当,请君入座。

  学生都守时,可是人数超出许多,一数人头,足足十八名。

  当然难不倒夏铭心,她的教授幽默,精简,速成,啊,五年过去了,她的工夫比起千多个日子前,当然精进十倍。

  可幸热诚也不减当年,她精力的凝聚感动了六岁至十六岁的学生。

  小息时她坐在一旁喝矿泉水,徐太太过去陪她。

  “夏小姐没有男朋友。”

  铭心摇摇头。

  “这样的人才,怎么可能。”

  铭心微笑,“可见男性看女性,与女性看女性,观点角度完全不同。”

  轮到徐太太摇头,“不,你不用谦虚,这里边有个故事。”

  铭心失笑,“你倒说说看。”

  “‘悠悠我心,岂无他人,唯君之故,沉吟至今’。”

  铭心一听,讶异得睁大了眼,从此对家庭主妇改观,她原本以为所有无业的年轻妇女均属盲毛,看样子甚有商榷馀地。

  铭心苦笑。

  徐太太接着说:“我愿意替你介绍男朋友。”

  “我十分感激,心理上尚未准备好。”

 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说:“结婚同生孩子一样,如何准备?边学边做罢了,待你准备好,这一辈子已经过去。”

  这种原始的哲理叫铭心震荡。

  说得也真有道理。

  过几日,班上又添几名学生,都是成年人,廿多岁,某校博士生,某医院见习医生,以及执业会计师等三数名。

  铭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,心中却也加凄惶,对卓元宗加倍思念。

  小孩们努力用普通话与铭心交谈,世上最好听便是幼儿讲国话及法语,夏铭心是华人,当然觉得国语是世上最动听的语言。

  成年学生趁小息与她攀谈,其中王百就律师说:“我有一位同事,她的普通话也说得很好,我来学习,是想给她一个惊喜。”

  铭心只是陪笑。

  “听说她也是跟家庭教师学习。”

  这几乎是一门新兴事业。

  “你们的名字中,也都有一个心字。”

  铭心忽然抬起头,“她贵姓?”

  “姓区。”

  铭心又松懈下来,见这位男生说起他同事时有一股眷恋之情,不禁微笑地说,“你俩一定谈得来。”

  “是,”他承认:“我真心喜欢她。”

  “那还有甚麽障碍呢?”

  “夏老师,你真聪明,但是,她结过一次婚,有个小孩,家母不高兴。”

  啊。

  “那真令我难做。”

  铭心点点头,“你会努力克服困难吗?”

  “希望时间可以冲淡家母偏见。”

  “我代她高兴。”

  王律师很愉快地离去,女友在门外接他,驾驶一辆小小德国车。

  那女子穿白衣,只看到身形一角。

  可是,你看小说也毋需看全篇,开头一万数千字已经知道内容是否精采。

  夏铭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个十分出色的女子。

  学生们已经会得朗诵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悦乎”,“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”,周太太感动得流泪,好母亲的要求均至低至谦卑。

  一日小息,铭心看到小德国甲虫车在门口等,司机的手仲在车外,铭心被吸引住,一步一步走出去。

  她认得这双手,她知道这个人。

  她只希望她也记得她。

  夏铭心探头过去,轻轻问候:“元心,你好。”

  司机一愣,抬起头来,她脸上稚气已经褪掉大半,但却秀美如昔。

  铭心的假设刹时得到证实,鼻子发酸,强作镇定,“元心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
  元心比她更讶异,“夏老师,”她推开车门下车来,“你在这里……”话说不下去。

  她抖抖衣服,拨拨头发,再指指车内。

  后座放着幼儿车座,一个幼婴正在熟睡。

  夏铭心张开双臂,“元心。”

  元心泪盈於睫,含笑与她拥抱。

  “铭心,我们终於又见面了。”

  “元声呢?”

  元心一怔,“我没有他的音讯。”

  “怎么会,他那麽友爱。”

  “该日他离家出走之後,没有再与我们联络。”

  “我去过故园--”

  元心却不是那麽悲伤,“故园已成过去。”

  铭心连忙说:“快把电话地址给我,”怕再次走失。

  “铭心,可方便到舍下来喝杯茶。”

  “太好了,我们马上走。”

  元心微笑,“我还要接一个人。”

  啊对,那个王律师。

  “有甚麽话不能对他说?”

  元心答:“全可以说。”

  “你真幸运。”

  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

  “元心,我想念你。”

  “我也是,真没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帅。”

  “他为你学普通话呢。”

  “你听他的,他的客户全是华人,他不学行吗?”

  “元心,你彷佛把新生活处理得好。”

  她不出声,隔一会才答:“凡是记住太痛苦的事,倒还是忘却的好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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