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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尘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大妹正把买回来的衣服一件件比试,在镜子面前打转,如心扔下她们,跑到楼下去等许仲智。

  一定有急事。

  片刻小许的车驶到门前。

  如心拉开车门,坐到许仲智身边。

  小许说:“如心,我在三十分钟前接到一通电话。”

  如心看着他,等他把详情说出来。

  当时电话铃响,小许放下报纸去接听。

  那一边有女声问:“是谁要与衣露申岛上的旧员工联络?”

  小许连忙回答:“是黎子中先生的朋友周如心小姐,周小姐此刻是岛主。”

  那边啊地一声。

  “你是哪一位?”

  “我是黎子中的侄女黎旭芝,家父黎子华是他表弟。”

  小许大为意外,“你是谁?”

  对方听到他那讶异的声音,也十分意外,故问:“你没有事吧?”

  小许镇定下来,“黎小姐,你在何处?”

  “我在温哥华访友,朋友把一段剪报交给我过目,他们都知道衣露申岛从前是伯父的产业,故此我打电话来问一问是什么事。”

  小许吞下一口涎沫,“黎小姐,可以出来见个面吗?”

  “可以。”非常爽朗。

  “我来接你。”

  “不用,我们下午五时在城中心王子酒店咖啡座见面。”

  如心听了,张大嘴,“黎子中的侄女?”

  “是,如心,他离开衣露申岛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得知详情了。”

  如心发一阵子呆,然后说:“他讲过的,他说我很快会得知真相。”

  “来,我们马上去见黎小姐。”

  他们到了咖啡室,比约定的时间早,左顾右盼,等伊人出现。

  终于如心说:“来了。”

  小许问:“你如何辨认?”

  “看。”

  小许转过头去,也承认道:“是她了。”

  门外出现一个身段高挑女郎,容貌秀丽,戴宽边草帽,穿淡红色夏裙。

  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周、许二人认出来,笑吟吟走近打招呼,“我是黎旭芝,你就是新岛主?”

  如心连忙说:“幸会幸会。”

  她坐下来,摘下帽子,“黎子中是我表伯,家父是他的表弟。”

  如心觉得她那双聪明闪烁的眼睛有三分似黎子中。

  倒是她先发问:“你不是真住在那座古怪的岛上吧?”

  如心一怔,“为什么用古怪二字形容它?”

  黎旭芝笑笑,“人是群居动物,无论哪个孤僻的人,都还有三两知己,怎么可能长年累月独居岛上?”

  “据我所知,黎子中有一位红颜知己。”

  黎旭芝颔首,“我也听说过。”

  “黎小姐,我很想知道关于衣露申岛上的往事。”

  “我希望我可以帮你忙,可惜我也是听父母间歇说起这位伯父的事情,他们说他一表人才、胆识过人,可是为情颠倒,终身不娶,下半生处于隐居状态,不大见人。”

  “你最后一次见他在何时?”

  “在他病榻边,他一共有二十三个侄子侄女,均得到他馈赠,他非常慷慨。”

  如心不住点头。

  “我们都庆幸没有得到那座岛,否则就踌躇了,卖掉,大为不敬,留着,又没有用。”她笑。

  想法与如心两个妹妹完全相同。

  如心说:“你没有见过黎子中的红颜知己吧?”

  年纪不对,苗红去世之际,黎旭芝尚未出生。

  谁知意外之事来了,黎旭芝笑笑,“我见过,她叫苗红,是不是?”

  许仲智大奇,忍不住问:“你怎么会见过她?”

  “大家都住在新加坡,伯父曾托家父照顾苗女士,苗女士的女儿崔碧珊是我在新大的同学,我念商科,她念建筑。”

  周如心张大了嘴。

  “周小姐,你为何讶异?”

  如心结巴说:“我…以为苗女士早逝。”

  “苗女士七年前去世,依今日标准来说,六十未到,并不算高寿。”

  “可是她来得及结婚生子。”

  “那当然,崔碧珊与我同年。”

  如心大力吁出一口气,十分惘怅,呵事实与想象原来有那么大的距离。

  他们在分手之后各自竟生活了那么久。

  如心反而难过起来。

  这种情形看在黎旭芝眼内,大是讶异,“周小姐,你与我伯父可有特殊关系?”

  “没有,说来你或许不信,我只见过黎先生两次。”

  “不稀奇,他行事时时出人意料。”

  许仲智放下心中一块大石,“可是黎先生心地甚好。”

  黎旭芝点头,“说得很对。”

  如心问:“崔碧珊小姐现居何处?”

  “碧珊已经毕业,在星埠工作。”

  “我好想与她联络。”

  黎旭芝笑笑,“周小姐,往事不用提起。”

  如心却心酸了。

  是,原应忘却一切,努力将来,不要说是前人之事,就算个人的事,也是越快丢脑后为妙,不能往回想或回头看,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。

  黎旭芝十分聪敏,看到如心如此依依,知她是性情中人,便轻轻说:“我想先征求碧珊同意,才安排介绍给你们。”

  如心说:“谢谢。”不知恁地,声音哽咽。

  许仲智问黎旭芝:“你要不要到岛上去看看?”

  黎旭芝摆摆手,“我不要,别客气,我是那种住公寓都要拣罗布臣大街的那种标准都市人,我对荒岛没兴趣。”

  如心被活泼的她引得笑出来,“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岛。”

  黎旭芝装一个鬼脸,“还有个文艺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,我一向对此名莫名其妙,我觉得人生十分充实,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种苦瓜得苦瓜。”

  如心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
  “伯父对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,否则也不会把他心爱之物留给你。”

  如心到这个时候咳嗽一声,“黎小姐,你可懂中文?”

  黎旭芝答:“我懂阅读书写,不过程度不算高。”

  如心说:“这叠原稿由我撰写,请你过目。”

  黎旭芝大奇,“你是一名作家?”

  “不,我只是试着写黎子中与苗红的故事。”

  “可是你只见过他两次!”她想起文人多大话一说。

  “所以想请你补充细节。”

  “好,”黎旭芝说,“我会马上拜读。”

  “你将在温埠逗留多久?”

  “下星期三就走。”

  “多希望你会到岛上住一两天。”

  黎旭芝视为畏途,只是笑,不肯答应。

  如心只得作罢。

 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。

  一路上非常沉默,不发一言。

  许仲智笑道:“你的推测有失误。”

  是,岛上并无发生过谋杀案。

  “你猜测苗红在岛上去世,是因为那盒子吧?”

  “是,盒子里明明盛着她的骨灰。”

  “如今看来,未必是她的骨灰。”

  “有证人指出那确是她的永恒指环。”

  “那么,那骨灰是烧后才被移到岛上。”

  如心颔首,“看情形是。”

  两个妹妹兴高采烈要去格兰湖岛吃海鲜,如心最不爱游客区,愿意留在家中。

  许仲智最坦白不过,“你姐姐去我才去,姐姐不去我不去。”

  两个妹妹哗然。

  小许笑,“咄,若连这样都办不到,还配做人家伴侣吗?”

  两个妹妹啊一声又挤眉弄眼起来。

  如心此时倒开始有点欣赏共聚天伦的热闹。

  就在此际,电话铃响了。

  许仲智一听就叫:“如心,快来,是黎旭芝。”

  黎旭芝在那头开门见山说:“如心,我把你的作品看过了,写得很好,不过真实结局却不是那样的。”

  “我现在也知道了。”

  “结果是他们和平分手,苗红返回新加坡结婚生子,生活得很好,一直住在乌节路一幢公寓里,丈夫很钟爱她,他是个有名望的律师。”

  如心称是。

  “你写得比较悲观。”

  “爱情故事是该落得惘怅的吧?”

  “也不是,我喜欢大团圆结局。”

  “可是黎子中与苗红最后也并没有结婚。”

  黎旭芝比较世故,“有几对情侣可以有始有终?这便是生活,我觉得他俩的结局已经不错,有若干个案,简直不堪入目。”

  “说来听听。”

  “要不要出来谈谈?”

  “现在?”

  “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。”

  如心纳罕,“谁?”

  “崔碧珊。”

  “她此刻在温埠?”如心惊喜交集。

  “我就住在她家里,她愿意与你见面。”

  哗,都来了!

  “我们在家等你,你到乔治亚西街一零三一号十五楼A来。”

  如心挂了电话,立刻要出门。

  妹妹说:“这样吧,你们去访友,我俩去吃阿拉斯加蟹王。”

  四人一起出门。

  一路上如心异常紧张,看样子小说结尾又需重写,不过见到崔碧珊之后,一定可以获得最真确资料。

  到了门口,小许轻轻说:“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华住宅。”

  一按铃就有人出来开门。

  黎旭芝笑说:“大驾光临,蓬荜增辉。”

  她中文底子比她谦称的好得多了。

  宽敞客厅另一角有人迎出来。

  如心一抬头,呆住了。

  这不是苗红还有谁?同她梦见过的女郎一模一样!鹅蛋脸,大眼睛,长发绾在脑后,身穿纱笼。

  她走近,对着如心笑,如心更确定是她,冲口而出:“苗红!”

  那女郎伸出手来相握,“你见过家母?”

  如心已知失态,可是仍然目不转睛凝视崔碧珊,像,外型如一个模子刻出,可是神态不似,崔碧珊活泼,异常爽朗。

  大家坐下,黎旭芝斟出饮料,顺手拉开窗帘,市中心的灯色映入眼帘,如心暗暗叹息一声,差不多半个世纪已经过去,物是人非。

  崔碧珊先开口,“听旭芝说你对家母的事有兴趣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何故?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妻子,一个普通的母亲。”

  如心清清喉咙,“可是她同黎子中的关系——”

  崔碧珊失笑,“人总有异性朋友吧。”

  “是——”如心十分惘怅。

  崔碧珊笑意更浓,“你希望她嫁给黎子中。”

  如心大力点头。

  黎旭芝也笑,“为什么?我伯父个性比较孤僻,很难相处,做他终身伴侣,不一定幸福。”

  崔碧珊补一句:“我父母相敬如宾,我认为算是对好夫妻。”

  如心俯首称是。

 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着她。

  如心说:“没想到你们两家一直有来往。”

  黎旭芝与崔碧珊相视而笑,“也许因为新加坡面积小,更可能是因为我俩谈得来。”

  如心问:“有照片吗?”

  崔碧珊站起来,到卧室去片刻,取出一只银镜框。

  如心接过看。

 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,紧紧搂着肩膀。

  “可有托梦给你?”

  崔碧珊轻轻摇头,“没有。”

  看样子她也爱热闹,心静与独处的时间比较少,故此难以成梦。

  崔碧珊说:“听说你继承了衣露申岛。”

  “那岛应由你做主人才对。”

  崔碧珊大惊,“不敢当,”笑笑说,“周如心你温婉恬静,才配做岛主人。”

  如心大奇,“为何你们对衣露申岛一点好感也无?”

  她俩异口同声:“怕寂寞呀!”

  如心低头不语。

  黎旭芝笑说:“如心的气质都不像现代女性。”

  “所以她才是适当的继承人。”

  “伯父一定也看到了这一点。”

  许仲智到这时才说:“如心确是比较沉静。”

  如心问:“她一直很快乐?”

  崔碧珊答:“相当快乐。”

  “有无提起往事?”

  “极少。”

  黎旭芝说:“分手后,伯父亲自把她送返新加坡,二人并无交恶,伯父一直讲风度,胜过许多人。”

  如心答:“是。”

  她听说有很坏的例子,像分手时男方生怕女方纠缠,躲得远远,视作瘟疫,待女方扬名立里,男方又上门去赊借……还有,男方先头百般觉得女方配不起他,又不争气,结果潦倒给女方看……

  这个时候,许仲智轻轻说:“我们该告辞了。”

  如心也觉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。

  “我送你们。”

  “不用客气,我认得路。”

  仍然送到楼下。

  这时,如心又觉得崔碧珊并不太像苗红了。

  许仲智说:“外型是她像,气质是你像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,你又没见过苗红。”

  “可以猜想得到。”

  “那骨灰——”

  “很难问出口,‘喂,令堂骨灰怎么会到了衣露申岛上?令尊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吗?’”

  如心为难,“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着隔膜。”

  小许忽然表态,“我与你肯定什么话都可以说。”

  如心笑,“是,此言不虚。”

  小许接着说:“我们真幸运。”

  二人又添了一层了解。

  如心说:“崔碧珊未能畅所欲言,也难怪,我若是她,我亦不愿向外人披露母亲生前曾念念不忘一个人。”

  许仲智说:“或许,她已经忘记他。”

  “不!”如心坚决地说,“你决不会忘记黎子中那样的人。”

  许仲智不欲与她争执。

  忘不了?许多必须自救的人把更难忘记的人与事都丢在脑后,埋进土里。

  许仲智从不相信人应沉湎往事抱着过去一起沉沦。

  不过他不会与周如心争执。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  回到公寓,两个妹妹还没有回来,如心找到了笔与纸,立刻写起来。

  该回到哪一天去?

  对,就是她病发那一日。

  她忽然清醒了,有点像回光返照,平和地对黎子中说:“让我们分手吧,这样下去,彼此拖死,又是何苦!”

  黎子中知她不久将离人世,心如刀割,轻轻说:“一切如你所愿。”

  “我想离开这岛。”

  “你的情况不宜挪动。”

  “日后你在岛上生活,也不会有我死亡的阴影,让我到医院去,那是个不会连累人的地方。”

  “可是你一直不愿去那里。”

  她握住他的手,“可是现在时间到了。”

  “我去叫救护直升飞机。”

  她吁出一口气,双眼闭上。

  他一震,以为她已离开人世。

  可是没有,她尚有鼻息。

 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医护人员。

  急救人员来到岛上,一看情形便说:“先生,你应刻早把病人送到医院,她情况很危险,你需负若干责任。”

  黎子中一言不发。

 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边。

  可是她却渡过危险期,返回人间,渐渐在医院康复。

  他一直陪着她。

  她说:“现在我才真相信你是个好人。”

  他不语,他只微笑。

  “假如我说我仍想离去,你会怎样做?”

  黎子中答:“我答应过你,你可以走。”

  她很感动,“你只当我在岛上已经病逝好了。”

  黎子中摇摇头,“我会采取比较好的态度,让我们维持朋友的关系。”

  她凄然笑,“经过那么多,我们还可以做朋友?”

 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,“我相信可以,告诉我,你打算到哪里去?”

  “回家。”

  黎子中颔首,“我知道你一直想家。”

  她渴望地说:“去扫墓,去探访亲人。”

  “我派人照顾你,我表弟是个可靠的人。”

  “不,让我自己来,让我试试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。”

  “你不怕吃苦?”

  “子中,或者你不愿相信,这几年来,即使衣食不优,我仍在吃苦。”

  “对不起,我不懂得爱你,我没做好。”

  “不,是我不懂接受你的爱,错的是我。”

  在分手前夕,他们冰释了误会。

  他送她返家。

  见到父母,老人面色稍霁,早已接到风声,知道他与土女终于分手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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