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仲智大奇,“如心你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?”
如心微笑,“可见我也可以十分经济实惠,实事求是。”
“不不不,我心甘情愿在此过比较悠闲的生活,留些时间自用,对我来说,名利并非一切,我并不向往名成利就,凡事最要紧的是高兴。”
如心看着许仲智赞赏地微笑。
“我想,我会一辈子做个无甚出息的穷小子。”
如心几乎没冲口而出说,“不要紧我有钱”。
幸亏忍得住口。
回到岛上,如心很早休息。
这还是她来到岛上第一次睡得这么好。
也许黎子中与苗红都明白她已经知道了真相,不再来入梦。
但,那真的是真相吗?
第二天一早就下毛毛雨,如心醒来推开窗望去,只见池畔站着一丽人。
噫,这究竟是梦是真?
那女郎穿着纱笼,长发拢在脑后,身形苗条,如心脱口叫:“苗红!”
苗红闻声抬起头来,向如心笑,“下来呀。”
如心像以往的梦境一样,往楼下跑。
这次千万不要叫谁来打断这个梦才好。
她顺利地奔到池畔,心中窃喜,噫,今天真好,没有人前来把她唤醒。
如心叫苗红,“到这一边来。”
细雨打在如心脸上,感觉到丝丝凉意,这梦境一切都像真的一样,十分清晰。
苗红绕过来,“如心,你醒了。”
如心抬起头来,看着苗红。
她张大了嘴,这哪里是梦境,这是真情况,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苗红,却是崔碧珊。
如心发愣。
崔碧珊讶异,“如心,你为什么失望,你以为我是谁,你又在等谁?”
如心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过一会儿,她为自己失态感到抱歉,崔碧珊穿着时下流行的纱笼围裙,由西方时装高手设计。
如心终于说:“我以为是苗红。”
崔碧珊说:“即使我俩相似,你也并无见过她。”
如心笑笑,“我见过她多次,她时时入我梦来。”
这还是崔碧珊头一次露出黯然之色,“这么说来,她似乎关心你多过关心我。”
“不,碧珊,我所梦见的苗红,都是年轻的,那时你还没出生。”
崔碧珊笑出来,“你看我们,好似真相信人的灵魂会回来探访故人。”
如心沉吟,“我不会说不会。”
“但也不能绝对说会。”
“来,我陪你在这岛上走走。”
“打扰你了。”崔碧珊说,“我到的时候你还没醒。”
“时间是许仲智安排的吧?”
“他办事十分细心。”
打着伞,走到岛另一边,如心指一指,“骨灰就放在那边。”
“环境这样幽美,难怪母亲有此遗嘱。”
如心颔首。
“在岛上生活的一段日子,始终叫她难忘。”
如心答:“我想是。”
“可是这岛已经易主,我不得不把它领回去。”
“她会赞成的。”
如心推开工作间门,向那银盒指了一指。
崔碧珊收敛笑意,恭敬小心地捧起盒子。
忽然之间,这年轻的女郎感慨了,“想想他朝吾体也相同,还有什么好争的。”
如心轻声答:“根本是。”
所以她同意许仲智的看法,做人最要紧是开心。
如心还有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,“碧珊,你父亲不反对你母亲的遗嘱吗?”
崔碧珊很爽直,“他无从反对起,况且,彼时他们分手也有一段日子了。”
如心又得接受一个新的意外,“他们分手?”
“是,我十五岁那年,他们决定离婚。”
如心愣往,她真没想到苗红的感情生活一层一层犹如剥洋葱,到最后仍有一层。
“有无再嫁?”
“没有,她与父亲仍维持朋友关系,彼此关怀。”
“那为什么要分手?”
崔碧珊笑笑,“总有原因吧。”
如心进一步问:“你认为是什么?”
崔碧珊答:“我不清楚,为着不使他们难堪,我从来不问。”
如心骤然涨红了脸。
崔碧珊笑,“不,我不是说你,你别多心。”
“对不起,我实在太好奇了。”
崔碧珊与如心在池塘边长凳坐下来。
她们听见蛙鸣,空气中洋溢着莲花清香。
碧珊发现新大陆,“我此刻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你会喜欢此岛。”
如心笑笑,“还有一家台湾人,不知多想我出让此岛。”
此时如心摊开手掌,那种拇指大的碧绿色小青蛙跳到她掌心停留一会儿才跃回水中。
碧珊啧啧称奇。
不知名的红胸鸟就在树顶唱个不停。
碧珊问:“有夜莺吗?”
“晚上我没有出来,肯定少不了它们。”
“多美!”
“年纪大了我或许会来终老。”
“不,如心,老人住旺地,这里只适合度蜜月用。”
如心笑了,碧珊言之有理。
如心抬起头,树荫中仿佛人影一闪,她几乎脱口而出,黎先生,是你吗?
那边碧珊说:“父亲也始终没有再婚。”
如心点头,“看他们多么爱你。”
“如心,你真是聪明,其实那时我还小,即使他们再婚,我也认为理所当然,可是为着给我最多关怀最多时间,他们虽然分手,却还似一家人。”
“那为何还要分手?”
碧珊说:“我也觉得奇怪。”
她们听到轻轻一声咳嗽。
原来树荫中真有人。
许仲智自树丛中走出来,“打扰你们了。”
碧珊笑道:“我也该走了。”
一行三人朝原路走回码头。
碧珊捧着母亲的骨灰,站在船头,与如心道别。
“请与我维持联络。”
“一定会,我很庆幸得到一个这样的朋友。”
船缓缓驶离码头,碧珊衣袂飘飘,向他俩摆手。
如心目送游艇在地平线消失。
许仲智说:“我有碧珊的地址电话。”
不知不觉,他已开始为她打理生活细节。
“台湾客人说,租借也无妨,不过要订一张十年合约。”
“什么,”如心笑,“那么久?”
“我也如此惊叹,不过,他却说:‘呀年轻人,十年并非你想象中那么长,十年弹指间就过去了,不要说是十年,半个世纪一晃眼也就溜走。’”
如心颔首,“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。”
“我粗略与他们谈过条件,像全体工作人员留任,不得拆卸改装建筑物,不得砍伐树木等,还有,每年租金增加百分之十五。”
“那很好。”
许仲智很高兴,“那么,我去拟租约。”
“他会把岛叫什么。”
“崇明岛。”
“想当年他在崇明一定度过非常愉快的童年。”
“一点不错,他同我说及祖父母是何等爱惜他,订做了皮鞋专给他雨天穿着上学等等,现在他也是别人的祖父,长孙在史丹福读化工。”
“他们那一代的故事多半动人。”
“有大时代做背景,自然荡气回肠。”
“黎子中那代也还好,至少可以任性地谈恋爱。”
许仲智搔搔头皮,“我们最惨,不得越雷池半步,人人要在学业或事业上做出成绩来,竞争太强,闲余时间太少,非人生活。”
如心笑得弯下了腰。
他们回到屋内吃了顿丰富的午餐。
许仲智说:“我得出去办点事。”
“请便。”
“假如你决定留下来,请告诉我。”
“我会考虑。”
如心忽然出奇地想念缘缘斋。
第八章
离开那么长一段日子,店铺一定蒙尘,门前冷落,旧客不知可有在门前徘徊?
她想回去。
可是许仲智却希望她留下来。
那么,先回去再说,待听清楚自己的心声,再作任何重大的决定吧。
马古丽站在书房门外,好像有话要说。
如心微笑地看着她。
“周小姐,你可要走了?”
如心点点头,“我还年轻,有许多世俗的事务要办。”
“我们明白。”
“新租客会比我更懂得欣赏此岛。”
“我们也听许先生这样说过。”
“他们每年会来往上一段日子,最多约三两个月左右,你们若有不满,尽管向许先生交涉。”
“不会有什么不满。”
如心笑笑,伸个懒腰。
“周小姐,你请休息一会儿。”
奇怪,从前一向无睡午觉的习惯,是岛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寻个好梦。
她打开窗户,听到沙沙的浪声。
而夏季稠密的橡树叶在风中总是像翻来覆去地复述某些故事。
在这个叫衣露申的岛上,人的遐思可以无限量伸展出去,走到想象力的尽头。
如心伏在客床上睡着了。
耳畔全是絮絮语声。
谁,谁在说话,谁在议论纷纷?
朦胧中过来的人好像是姑婆。
她笑道:“怎么就丢下缘缘斋不理了,年轻人没长心。”
不,不——
“一百年也就轻易过去了,你要珍惜每一天每个人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
“姑婆十分挂念你。”
如心落下泪来,“我也是,我也是。”
“你很聪明,很会做人,姑婆相当放心,你与家人比从前更为亲密,这是进步了。”
如心哽咽地想说话,只是力不从心。
“你别尽忙别人的事,而耽误了自己,姑婆有你,你又有谁?”
如心忽然破涕而笑,姑婆就是姑婆,到底是老派人,净担心这些事。
姑婆叹息一声,“孩子就是孩子,一丁点至今,淘气不改。”
“姑婆,姑婆。”
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如心想起当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领回家去养的情形。
姑婆家有洋房汽车司机佣人,环境胜父母亲家百倍,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小铁床去睡。
后来比较懂事了,不那么想家,也不大回去,就把姑婆的家当作自己的家。
此刻又十分想回缘缘斋。
她欲重操故业,回到店堂,企图弥补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样其实裂痕永远不可磨灭的瓷器。
为什么不呢?聊胜于无,强慰事主之心。
如心醒来之际脸带微笑。
她悄悄收拾行李。
一只箱子来,一只箱子去,多了一叠原稿,与几段不用装箱的友谊。
故事结尾仍然需要修改,不过不忙这几天做。
苗红的一生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真的要慢慢描述,可写文十年八载,可是用几句话交待,也不是不可以。
如心在报上读过一位名作家的心得,他说:“没有什么故事,不能以三句话讲完。”
那么,该用哪三句话说苗红的故事呢?
如心觉得她的技巧还没有那么高超。
第二天,她告诉亲友她要回家。
妹妹们忙于投入新生活,并无不舍之意,反正来来去去,不知道多么方便。
倒是许仲智,有点黯然。
他不能解释心中不快自何而来,总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,请她留下来落籍,他的收入仅够一人使用,尚未有能力养妻活儿。
还有,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,求婚太过孟浪。
他不舍得她走只是人情。
“如心,今日可签妥租约。”
“好极了。”
“台湾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兴建商场,过两日也该走了。”
来到律师处,客人已早在等候。
“周小姐,敝姓王。”
“王先生,幸会。”
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,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,但猜想用幸会二字总错不了。
“周小姐,君子成人之美。”
如心唯唯诺诺。
“真没想到世上有一处地方,会那么像我崇明故居。”
如心不由得说:“此刻回崇明岛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。”
“可是,周小姐,你大抵没有回去看过吧,同以前不一样了,我并不适应。”
如心不语。
其实她知道崇明岛在何处,它的纬度与衣露申岛相差起码十五度以上,气候植物都有距离,可是既然王老先生愿意觉得像,就让他那样想好了。
“那时生活真无忧无虑,我家世代造船……”声音低下去,随即又振作,“不去说它了,周小姐请原谅老人唠叨。”
大笔一挥,签下合同。
如心笑,“我代表儿童医院谢谢你。”
“呵,捐慈善机构,好好好。”
皆大欢喜。
如心往飞机场时间己到。
许仲智说:“我送你。”
“劳驾。”
衣露申岛婢仆成群,其实不必他出马,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。
许仲智又精神起来。
到了飞机场,他再也不必忌讳什么,拉紧如心的手,为她送行李进关,替她买报纸杂志,服务周到,到最后,他吻她的手背道别。
如心轻轻说:“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的。”
“我等你。”小许毫不犹疑地说。
如心微笑,“等多久?”
“比你想象中要久。”
那又是多久?以现在的标准来说,大约是六个星期吔。
如心走上飞机。
越来越多的乘客在飞机上工作,都低头疾书,要不就盯着手提电脑的液晶字幕,好像浑忘身在何处。
如心想,这是何苦呢?
万一这架飞机不幸摔遇难,地球想必也照样不受影响如常运作吧,既然如此,何不放下工作轻松一下。
她闭目养神。
半晌,终于忍不住,自手提袋内取出稿纸与笔,摊开来疾书。
她揶揄自己,入乡随俗嘛。
——婚后,苗红越来越觉得生活里黎子中无处不在。
她是他塑造的,她摆脱不了创造主的影子。
选择灯饰时她会脱口而出,“徕丽的水晶灯最好,没有棱角,又不闪烁,十分低调。”
话一出口,才发觉这原是黎子中的意见。
崔君称赞,“是,说得好。”
她不过是一个赤足涉水到河边捉鲫鱼的土女,她懂得什么,所有的知识由黎子中灌输。
丈夫为她选择首饰,她又说:“唉,钻石越割越耀目,本来玫瑰钻最好,方钻尚可,现在这些新式钻石,简直似灯泡,惟恐人看不见,竟变了是戴给别人看似的。”
始终没有添别的宝石首饰。
公寓内装修布置也活脱像衣岛,黎子中幸亏从来没上过门,否则一定会大吃一惊,怎么搞的,亦系蓝白二色,藤器为主,似回到自己家中?
苗红渐渐发现她根本没有灵魂,她悲哀渐生。
可是崔律师却道:“你终于比较肯说话了,而且意见中肯。”
“是,”苗红点头,“很快我即将东家长西家短,道尽世上是非。”
“我热烈期望那一天来临。”
新婚时期,整日她都没有一句话,问她什么,最多答“是”与“否”,与现在比较,判若两人。
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后的事。
带孩子上学,与其他家长接触,不得不开放冰冷的心。
慢慢和煦,为了女儿,亦同老师打交道,义务接送小朋友。
然而,始终还有一个距离,不惯七嘴八舌,每次开口,都郑重思考,才敢出声。
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泼,“我的朋友妙玲,我的朋友振叶……”人人都是朋友。
她到同学家,也请同学到家玩,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亲最和蔼最慷慨,做的点心好吃,而且从不责备什么人,碧珊的自由度是众人中最大的一个。
这十多年就那样过去。
苗红终于想清楚了。
在结婚十五周年那一日,她与丈夫单独相处,轻轻咳嗽一声,开始话题。
崔律师十分意外,“你有话说?”
苗红看着窗外,“这几年来,我们关系名存实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