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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金岁月 page 7 作者:亦舒

  “小姐,你都不知道做一件事要花多少时间心血,我已经懒惯,早上七点钟实在爬不起来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,你功课一直比我好。”

  锁锁笑,“那是多年前的事,挣扎到中学毕业,亏你们一家。”

  “你看你,说起这种话来了。”

  这时候李先生走到甲板来,“骚骚,公司有急事找我,我乘快艇到游艇会上岸,你们好好玩。”

  南孙极识趣:“我们也晒够了,改天再出来,不如一起回去。”

  锁锁说:“他常常是这样,别理他。”

  李先生笑,“不理我,嗯?”伸手拧拧锁锁面颊。

  他落快艇坐好,一枝箭似地去了。

  这时海湾已经聚集了若干游艇,有人把音响设备开得震天价响,红男绿女在甲板上扭舞。

  南孙眯起眼睛用手遮住太阳看过去。

  “这一看他就要更得意了。”锁锁说。

  南孙好奇,“谁?”

  “你也认识。”

  “才怪,我的朋友都住岸上,脚踏实地。”

  “谢宏祖。”

  南孙搜索枯肠,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,连忙吐吐舌头,“他还在追你?”

  锁锁但笑不语。

  乖乖不得了,去了老的,又来小的,南孙倒是想看她老友如何应付。

  只见那边船上有一个晒得金棕的青年自船舷跃下,奋力游过来。

  “别睬他,正牌人来疯。”

  南孙看着他乘风破浪而来,“他不认识李先生?”

  锁锁没有回答。

  “他不怕?”

  这时谢宏祖已经抓着骚骚号的浮梯,一跃而上。

  锁锁坐在藤沙发上,视若无睹。

  谢小生向南孙点点头,露露雪白整齐的牙齿。

  南孙有点紧张,这样的场面不是每天可以遇见,喜读爱情小说的她立志要看好戏。

  只听得锁锁问;“你不怕?”

  小生反问:“我怕谁?”

  锁锁懒洋洋:“你老子。”

  “他。”谢宏祖有点僵。

  “可不就是他,他一生气,你的林宝基尼,你的董事衔头,你的白金信用卡,统统泡汤,我是你,怕得发抖,怕得下跪。”

  谢宏祖脸上一阵青一阵蓝。

  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谁叫我爱上了你。”

  听到这句话,南孙一呆。

  锁锁前仰后合嘻嘻哈哈笑起来,像是听到什么最好笑的大笑话一样。

  南孙受了感染,一方面也压根儿不相信谢宏祖这样的人除了自身还肯爱别人,忍不住也微笑。

  谢宏祖急了,“我们即时可以到美国去结婚。”

  噫,南孙想,说到结婚,可真有点可爱了,不禁对他细细打量。

  小谢的卖相无瑕可击,又会得玩,又有时间玩,但是朱锁锁人未老心已老,当下她缩一缩肩膀,皱一皱鼻子,“你不怕,我怕。”

  “你怕李老头。”

  “宏祖,你认识我在先,你有过你的机会,去吧。”说罢她复用大草帽遮住脸,不再睬他。

  南孙也坐下,学着锁锁的样子。

  过半晌,她们听见“扑通”一声,是谢宏祖回到海里去。

  锁锁长叹一声。

  “他有诚意。”南孙说。

  “那是不够的,况且,玛琳赵在那里等他呢。”

  “是名媛吗,比起你如何?”

  “我?我所拥有的一针一线,由我自己赚取,人家一切来自世袭,你说一样不一样。”

  “多多少少,要凭自己力气争取。”

  “是,但你们或多或少,总有个底,至少晚上睡在父母身边,我,要一片一片从碎屑开始收集,个中滋味,不说也罢。”

  南孙黯然。

  太阳下山,船往回驶,锁锁站在船尾,手捧着新鲜椰子汁喝,长发披在肩上,纠缠不清地飞扬,泳衣只遮住十分之一皮肤,浑身轮廓在夕阳下捆着一道金边,南孙连忙取过照相机,替她拍下一卷底片。

  第五章

  照片冲出来,美则美矣,明艳不足,忧郁有余。

  南孙把照片放在书桌上。

  蒋太太看见说:“好久没来我们家了,你父亲几次三番想送个礼,都不知什么才适合,想必任何奇珍异物都有了。难得你每年生日,她还差人送东西来,且都名贵。”

  南孙笑,“有不大有记性,今年的耳环与前年那副一模一样,都是卡蒂亚蓝宝石。”

  “只是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你劝劝她,叫她学一门技术。”

  “二十一岁才学唱歌跳舞已经晚了。”

  母女谈得正开心,门铃一响,进来的是章安仁,脸带怒意,非比寻常。

  “南孙,我有话同你说。”

  蒋太太只得迁就未来快婿,避了出去。

  南孙说:“什么事,面如玄坛。”

  章安仁劈头问:“你有没有听说这个谣言?”

  南孙心头一惊,强作镇定,“什么事?”

  “他们说张某为你开除欧阳。”

  南孙怔怔坐下。

  “我不相信,同他们大吵一顿,”章安仁怒不可抑,“这种人太不负责任,随便指一个女同学,说她同教授有暧昧关系,难道我们还找张良栋去澄清不成!”

  南孙不动声色,“前年是医科周玲玲,去年是化工钱马利,今年轮到英文蒋南孙。”

  章安仁一想,面色稍霁。

  南孙嘘出一口气,“幸亏有男朋友,否则没有人证。”

  章安仁一想,“这倒是,我知道你晚晚在家。”

  “在家,不见得,“南孙哈哈笑起来,”反正你知道我在哪里就行了。”

  章安仁的烦恼来得快也去得快,拉起南孙,“我订了场地,打球去。”

  南孙于翌年毕业,成绩平平。

  朱锁锁为她开一个舞会。

  “为你,也为我。”锁锁随即又加一句,“我俩同年出生,不过你二十二岁,我二十岁。”说完十分欣赏自己的幽默感,做个鬼脸。

  当夜她穿一条鲜红丝绒低胸晚装裙子,那件衣裳不知给什么撑着,没有带子,壳子似颤巍巍地站着,观者心惊肉跳,她胖了一点,胸位更像骑楼般凸出,一到腰身却骤然削拢,十分纤细,裙身绷紧,只到膝头,黑色钉水钻丝袜闪闪发光,配一双九公分高跟红鞋儿。

  章安仁的目光不想离开朱锁锁。

  南孙叹口气,传说中的蜘蛛精,男性哪里敌得过这样的万有引力。

  侍者开出克鲁格香槟,锁锁同南孙碰杯,“友谊万岁!”

  两人干杯。

  锁锁对章安仁说:“好好陪南孙玩一个晚上,交给你了。”

  小章看着她走开,同南孙说:“我不喜欢她那个型,但必须承认,这是女人中之女人。”

  南孙点点头。

  锁锁雪白丰硕的肌肤令人心跳。

  “念书时她已是这个样子?”

  南孙没有回答,她记得锁锁那时比较黄瘦,但早是个美少女。

  她的李先生到十点半才来,锁锁正在跳舞。

  南孙迎上去代为招呼,他同她客套数句,然后其他人一样,站在一旁欣赏。

  见过锁锁舞姿,才知道什么叫活色生香,女人目光是惊异羡慕的,也许还略带妒意,男性却被她的热烈带动得疯狂起来。

  南孙说:“我去叫她。”

  “且慢。”

  南孙看着他。

  “蒋小姐,我想同你说几句话。”

  南孙打一个突,跟着他离开热闹的舞池,到阁楼小酒吧坐下。

  李先生叫一杯矿泉水给南孙,他自己喝白兰地。

  他问:“锁锁只得你一个亲人?”

  南孙点一点头。

  李先生叹口气,隔一会儿他说:“她就要结婚。”

  南孙一怔,“同你?”

  “同我是没有可能的事。”李先生说得很简单。

  “那同谁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南孙忍不住喝尽杯里的水。

  这是老手段了,要不结婚要不分手,使在李先生这样精明能干、老奸巨滑的人身上,一点作用也没有。

  锁锁打什么主意。

  “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,请你告诉她,我不会亏待她,但结婚是另外一回事,我的长孙都快进大学了,我得替家人留个面子,要不维持现状,要不即时分手,迫不得已,我只好放弃她。”

  南孙默默地看着空杯。

  “拜托你,蒋小姐。”

  “我会同她说。”

  原以为他把话说完,就会下去找锁锁,但他仍坐着。

  南孙听见他说:“蒋小姐,有几个臭钱的糟老头子,居然爱上小女孩子,你一定觉得好笑吧?”声音略带辛酸。

  南孙有话照说,答道:“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。”

  李仿佛有点意外,抬起眼睛来。

  “我只知道你把她照顾得非常好,爱屋及乌,连带她的朋友你也看顾,她很幸运。”

  老李略感宽慰,长长叹一口气,“你与锁锁都极之懂事。”

  南孙说:“年龄不是问题,据我们所知,李夫人在美国卧病已经近十载,你为什么不同锁锁结婚?”

  “没有这么简单。”

  “但不是不可能的事。”

  “你年纪小,不懂得场面上有许多技术性问题无法解决。”

  “那是因为李夫人娘家于恒昌地产有控股权吧?”

  李诧异,觉得他小觑了这位小姑娘。

  “放弃一切,李先生,你已富甲一方,不如退休与锁锁到世外桃源结婚。”

  他失笑,“真是孩子话,李某退休之后,同一般老年人有什么不同?朱锁锁三个月就会踢开他。”

  与其冒这样的险,他不如做回他自己,美丽的女孩子,总还可以找到,他不是不愿意牺牲,只是上了年纪的男人,扔开尊严身份,一文不值。

  南孙黯然,知道他们的缘分已尽。

  “我只怕锁锁会落在坏人手里。”

  南孙说:“我也担心。”

  “你替我看着她一点,”李先生苦涩地说,“莫说我喜欢她,就算不,也万万不能看着我的人沦落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他站起来,“我走了。”

  南孙在他后面送。

  走到门口,他转过头来,“对了,两国在明年年中要谈判,令尊手上的东西最好先放掉看看风头。”

  南孙低低地说: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

  他没有回头,那样的男人是不会回头的。

  南孙回到舞池,音乐转慢,她看到朱锁锁同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在跳贴面舞,两个身躯之间看不到空隙。

  那人,是谢宏祖。

  一切话都是多余的,说了也是白说。

  锁锁早已心中有数,她应当知道她在做什么。

  舞会到清晨散。

  锁锁跟南孙回蒋宅,两人都支开男伴。

  老人家正憇睡,晨曦中她们在老式宽敞的厨房喝咖啡。

  锁锁脸上脂粉脱掉大半,到底还年轻,看上去反而清秀。

  她解掉晚装,踢去高跟鞋,披着南孙的浴袍。

  “不问为什么?”

  南孙反问:“有什么好问?'

  锁锁笑,“仍然爱我?”

  “永远爱你。”

  锁锁站起来,与南孙拥抱在一起。

  过半晌她说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同谢宏祖。”

  “谈好条件没有?”

  “见过他老子,答应拨一间卫星公司出来给他打理。”

  南孙意外,条件这么理想?

  锁锁轻轻说:“他同家里大吵出走,躲在纽约,找到他时,醉酒潦倒,要他回来,唯一条件是同朱锁锁在一起。”

  南孙明白了。

  “会长久吗?”

  “世上没有永远的事,一顿饱餐也不过只能维持三两个小时,生命不过数十年的事。”

  “你的口气似四十岁中年妇人。”

  “或许还不止那么大,我的一年,抵得过人家三年。”

  “祝福你。”

  “南孙,谢谢。”

  她走了。

  衣物留在蒋家,反正也不会再穿,南孙小心翼翼地把那件华服用软纸包起来,连同鞋子放在衣柜下格。

  她微笑,二十年后,才还给锁锁,她蒋了,当有一番唏嘘。

  过几日,蒋先生看着早报,忽然跳起来,“哎哟,朱锁锁结婚了。”

  蒋太太连忙问:“哪里,给我看看。”

  “不是同李先生。”

  “谁,是谁?”蒋太太追究。

  南孙微笑。

  “船业巨子的公子谢宏祖。”

  “怎么不请咱们?”

  “人家在美国结的婚。”

  蒋太太“啊”的一声,“回来一样要设宴的,是不是,南孙?”

  “我不清楚。”

  蒋先生大大好奇,“南孙,你可见过这个谢宏祖?”

  “见过。”

  “奇怪,李先生怎么说?”

  南孙突然想起来,“对了,他说要放。”

  蒋先生一呆,“放,放掉朱小姐?”

  “不不不,放掉房子。”

  “价钱日日升,不是放的时候吧?”蒋先生犹疑。

  蒋太太问:“当真是李某亲口说放?”

  南孙点点头。

  “嗯,莫非有什么事?”

  “他们有钱人多疑,走着瞧也是了,年底赚一票才放,不然还不够付贷款利息。”

  蒋太太咕叽,“最狠是银行,合法放印子钿,侬讲厉害勿厉害。”

  南孙取过报纸,看到锁锁结婚照片,背景是一所洋房的后花园,他们举行露天茶会,新娘子婚纱被风拂起,正伸手去按住,姿态若画中人,美若天仙。

  蒋太太担心,“那公子哥儿,会有真心?”

  但普通人的忧虑是多余的,锁锁一直知道她在做什么,除非途中出了纰漏,不过要她真心爱一个人,似乎不大有可能,南孙十分放心。

  蒋先生说:“有机会问问朱小姐,谢家哪只股票可值得买?”

  一本正经地希望得到内幕消息。

  南孙不置可否,只是笑。

  她开始到一间外国人开的公关及宣传公司任职,主任是个金发金须约有五十多岁的外国老头。

  也许不应尽怪老外,也许女同胞应检讨一下态度,是什么使白种老头以为黄种女身上随时随地有便宜可拣。

  一身汗骚臭,毛衣上都是蛀虫洞,有事没事,把胖肚子靠近年纪轻的异性下属,大大声说:“Nay  Ho  Ma?”

  专注工作的南孙好几次被他吓得跳起来,他便得意地嘻嘻笑。

  她听见男同事叫他猪猡。

  大学可没有教女学生如何应付这种人,不过有几位小姐还当享受,嘻嘻哈哈同老头闹个不亦乐乎。

  南孙怀疑自己是太过迂腐了。

  三个月下来,南孙便发觉荒山野岭凄惨不堪的吃重功夫全派给她,爱笑的女同事全体在城内参加酒会看时装表演。

  她也乐得清净,有公司车乘公司车,不然用公共交通工具。三个月下来,皮肤晒黑,脚底生茧。

  爱走捷径的蒋先生埋怨:“去跟朱小姐说一声,不就解决一切。”

  南孙看着镜中又黑又瘦的形象,信念开始动摇。

  一方面章安仁进了亲戚开的建筑公司做事,天天朝九晚五,做得心浮气躁,日日喝西洋参泡茶,还长了一脸疱疱。

  南孙不好也不敢向他诉苦,况且他也有一肚子苦水无法下咽。

  祖母唠叨:“这年头,女孩子在家要养到三十岁。”语气中充满惊骇怨怼。

  南孙母女俩低了头。

  南孙很受打击,原以为学堂出来便取到世界之匙,谁知门儿都没有。

  蒋太太劝道;“老太太一直是那个样子,你不必多心。”

  “现在我是大人了,她多少得给我留点面子,比不得以前年纪小,幽默感丰富。”

  蒋太太想一想:“你可以要搬出去住?”

  “你肯?”

  “现在流行,几个牌搭子的女儿都在外头置了小型公寓。”

  “我不舍得家里。”

  蒋太太笑:“到底好吃好住,是不是?”

  “在外头凡事得亲力亲为,再说,现在下了班连看电视的力气都没有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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