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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金岁月 page 6 作者:亦舒

  换句话说,似南孙般尚未被大都会空气污染的少女已经不多了。

  一整个下午他都惦念她,早知这么吃苦,就不该开罪她。

  晚上电视演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片,章安仁想提醒南孙看,终于忍了下来,他不知这场赌气可以拖多久,迟早要投降的,但忍得一时是一时。

  荧幕中的女主角对情人说:“……我知有个沙滩,那沙白的耀眼,我带你去,我带你去。”

  但她犯了案子,他通知执法人员来把她带走,他偷偷流泪,音乐奏起,黑人歌手以怨曲的味道唱出“你若要使我哭”。

  章安仁按熄了电灯。

  第二天天气冷得不属亚热带,他在课室门外看到南孙在等他,头发毛毛的,大眼惺忪,鼻端红红的,双手戴着他送的真皮红手套。

  不知恁地,顿时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,他趋前去,温柔地握住她的手。

  南孙抬起头来看着他,“真冷。”她说。

  “冷死人。”章安仁说。

  当日傍晚,小章把南孙带回家去见父母。

  伯父母很健谈,看得出是势利的,故此颇为喜欢南孙。

  南孙跟着锁锁学来一点皮毛,买了大盒名贵手制巧克力送礼,上海人极重视这些细节,她受到特殊待遇。

  小章带她参观家里,“这是我的房间,婚后你可以搬来住,”他开玩笑,“要是不满意,我搬到你家也一样,要不,叫双方父母各投资一半,我们组织小家庭。”

  南孙但笑不语。

  他们确实成了一对,南孙一直没有其他男朋友。

  锁锁在凯旋门路一号住了很久很久,初春才回来,她同李氏的关系,已经很公开,小报与一些杂志都渲染得很利害,听说开会的时候,李氏把她带在身边,令一些年高德劭的董事非常不满,频频抗议,怨声载道。

  每次读到这种新闻,南孙总是大笑一场,乐不可支,觉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罗。

  至于她自己,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树。

  锁锁新家装修完竣,南孙上去参观,一桌一椅,灯饰窗帘,都是精心选购,甚至门上一到防盗链,都系出名门,别出心裁。

  非常非常豪华瑰丽,年轻如锁锁这样的女主人简直担当不起。

  她穿着发白的粗布裤,旧衬衫,躺在织锦沙发上,鬈发几乎垂到地上,脸容无聊,南孙趁这种强烈的对比替她拍下照片,许多刊物争着采用。

  锁锁看上去并不见得特别开心。

 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,她缓缓呷饮。

  楼下停着巨型房车,穿制服的司机侍侯。家中用着名厨,每天吃饭前研究菜单。

  南孙却怀念区家尾房黝暗中传来的面包香。

  她没有同锁锁说起这些,也许她爱听,也许她不爱,谁知道,她决定不冒这个险。

  没多久,南孙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。

  系里来了一名新讲师,女性,年纪比她的学生大不了多少,照南孙的看法,一瞧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:皮肤晒得黑黑,额角油油,单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态,有种外国人最喜欢这种东方风味,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,一时穿大襟宽身长袍,又一时系沙龙裙,引得大学里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尽在她身边转来转去。

  但是她却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。

  若说南孙是好吃果子,那是骗人的,她也是被宠坏了的孩子,别人的卷子交出去,拿个乙等,她向同学借来抄一遍,反而拿甲等,这其中有什么巧妙,南孙自然不会公开,她有她的法子。

  如今欧阳小姐偏偏是她的讲师,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内,量南孙也不敢动弹,公开地约章安仁课余去打网球。

  南孙觉得一口气难以下咽。

  这样下去,死忍死忍,难保不生癌。

  而章安仁,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,约他三次,他居然也肯去一次。

  南孙含蓄地讽刺过他一次,他却说:“总要敷衍敷衍,到底是老师。”

  “她不是你那一系的人。”

  “他们时常在一起通消息的,对了,你别多心,真奇怪,我与珍妮伊利莎白她们在一起玩,你又不闹。”她们是他的表姐妹。

 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诀窍,这里面有别瞄头的成分,年轻人最着紧这个。

  南孙同锁锁说:“你看你看,我眼眉毛给人剃光光。”

  锁锁笑得前仰后合,“啊,蒋南孙,我实在爱你。”

  “你不知道,不是我小器,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国文学卷子,现在无论我写什么,丙减,人家抄我的功课,甲加,这样下去,我升不了级。”

  “那么,叫章安仁跟她回家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你!”

  锁锁说:“她只是一个小小讲师。”

  南孙心一动,她说得对。

  “擒贼擒王。”

  一言提醒了南孙,欧阳的老板是罗布臣,罗布臣还有上司,这上司的鼎爷是系主任张良栋教授。

  张良栋非常精明,系中每个学生都认得,特别是蒋南孙。

  最后一次见面在礼堂,中文系邀请金庸来演讲,各派各系的老师学生慕名而来,倾巢而出,挤得礼堂水泄不通,为免触犯消防条例,一部分人只得站在门口听,而不能看,南孙就是其中一名。

  站累了,她往后靠,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边臂膀,南孙手里拿着一套射雕,本来想叫讲者签名,现在恐怕要失望,怎么挤得过人墙呢?

  她叹一口气。

 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说:“交给我。”

  南孙转过头去,才发觉那人是张良栋教授,她立时涨红了脸,但把握机会,把书交给他。

  他笑笑:“半小时后,在这里原位等你。”

  他向讲台走去,学生认得是张教授,纷纷让路。

  南孙想:那个时候可以,为什么现在不可以?

  他已经那么明显地表露过好感。

  半小时后演讲结束,人群散去,南孙才等了一会儿,就看到张教授出来,她接过书,忙不迭翻到扉页,看到她所崇拜的作家清癯的书法,还具有上款。

  南孙欢呼,抬起头。

  她接触到张良栋含蓄但相当热烈的目光,不禁一呆,匆匆道谢,转身离去。

  只听得锁锁笑;“想通了?”

  南孙点点头。

  锁锁说:“我不大喜欢章安仁,我觉得你要在他手里吃亏。”

  南孙诧异,“你怕我应付不来?”

  “不是小觑你,”锁锁说,“你与我不同,我……已经习惯了。”

  这话说得隐约,又有点心酸,南孙听了便不响。

  “把章安仁让出去算了,省多少事,他这个人,又与你学业跟生活一点影响都没有。”锁锁语气意兴阑珊。

  南孙不是不想息事宁人,只是已经来不及了,欧阳小姐接二连三打击她的功课,罗布臣皱着眉头接见她,第一句便是“你本来是个好学生……”南孙气得发起抖来,直接走到三楼张教授的房间去。

  不,她同秘书小姐说,她没有预约,但他相信张教授会得见她。

  估计得没有错,张良栋亲自出迎出来,南孙微笑。

  他们坐下,张教授问:“你找我,有什么事?”

  南孙轻描淡写地说:“啊,我来看看你。”

  张良栋一呆,一边耳朵忽然微微发麻,那感觉却无比舒畅。

  他是个苦学出身的学者,今年已有五十二岁,妻子与他同年,看上去也就像老太太,他已有多年没有听过秀丽的少女说出如此温情含蓄别有用意的话,虽然是正人君子,应怜惜自身而有点辛酸,故此竟轻佻起来。

  他俏皮地说:“那应当早些。”

  “现在正是吃茶时分。”南孙抬起清晰的大眼睛。

  张教授忙命女秘书送茶进来。

  他们开头是谈文学,渐渐聊到功课,南孙自书包中取出不公平给分的卷子,送到他面前,说到激动处,眼眶有点红。

  张良栋心中明白,这些是非实在稀松平常,不过是两个年少气盛的女孩子,互相要对方好看的故事,但不知恁地,他却允许南孙讲下去。

  因为她漂亮,是,因为她可爱,也是,他根本不可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便宜,他也没打算这样做。为她,把系里讲师调走,也太小题大做,并且惹人议论,照规矩,他应当公事公办,把责任客客气气推给手下,拍拍手把学生送出去。

  但是他没有。

  张良栋看着南孙的小面孔,思想飞得老远老远,那年他十六岁,家里要把他送到上海去寄宿读书,他同小女朋友道别时,她就是这个表情这个声音。

  战争爆发,他以后都没有再见过她,他没想到数十年后会在华南一间大学里与她相遇,她们长得一个印子似的。

  南孙终于统统说完了。

  张良栋轻轻问:“你是个会得保守秘密的人吗?”

  南孙知道有眉目了,她点点头。

  张良栋微笑,“你可以回去了。”

  南孙来的时候一鼓作气,完全没想到后果结局,此刻反而怔住,慢慢开始感动,她根本无权贸贸然走进来要张良栋替她出气,使他为难,他要是做不到,显得一点能耐没有,真为她去做,又担干系。

  张良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样,这个漂亮的女学生前来申诉她心中的委屈,是信任他,轻而易举的一件事,博得美丽少女一笑,确是值得。

  这是他表露权利的一个好机会,何必做一个圣人,并且,一间小大学的文科教授,有多少这样的机会呢,教学生涯,寂寞透顶。

  “南孙,你要找我聊天,随时欢迎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不送。”

  南孙离开他的书房,趾高气扬地回家去。

  公路车转弯抹角地向山下驾驶去,节奏使用尽了精力的南孙渴睡,朦朦胧胧之间,她听到一个极细极细的声音钻进耳朵,说:“你这样,同朱骚骚有什么分别呢?”

  如五雷轰顶,南孙惊醒,背脊一身冷汗,这是她良知的声音,来向她报梦。

  南孙随即同良知说:“有几个女子,可以说她一生中未曾用一个笑一个眼色来换过她所要的东西?”

  良知没有回答。

  南孙又说:“是,我同锁锁是没有分别,或有,那是我会比她更加厉害。”

  她交叠起双手,抱在胸前,勇敢地冷笑。

  笑完之后,有点失落,有点疲倦,原来一切事情,都是这样开始的,南孙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,并不是太难。她再次闭上眼睛,直至公路车驶抵家门。

  上车的时候,她是蒋南孙,下车的时候,她也是蒋南孙,但是有什么已经碎掉,她心中知道。

  三个星期后,南孙与欧阳小姐之间的战争结束。

  欧阳的合同届满,系主任不推荐续约,亲笔撰写一个简短的报告递上去,欧阳变相被革除职位。

  她不过二十七八年纪,从未防过万一,平地一声雷,震得整个人呆掉,忙托罗布臣等人去探听兼夹设法挽回,却是木已成舟,一点办法也没有,只得大哭一场,卷铺盖,离开宿舍,结束一学期的风光,并不知死在谁的手上。

  南孙大将风度在这个时候现出来,讲得出做得到,嘴巴密封,只字不漏,连章安仁都蒙在鼓里。

  既然打胜了仗,目的达到,就无谓再去践踏失败者。

  有人搞了一个欢送会。

  南孙发觉所有人都在,张良栋居然笑吟吟地与欧阳话别,欧阳不敢不强颜欢笑敷衍他。

  残忍、冷酷、虚伪,身为凶手,南孙浑身颤抖,杀人自卫,或可原谅,强逼身上中刀的牺牲者娱乐大众这一层,可否赦免?实在有碍观瞻。

  南孙永远永远记得欧阳小姐的笑脸,因为她比哭还难看。

  这件事情之后,南孙那份少女的天真荡然无存。

  夏季。

  锁锁邀南孙出海。

  公众码头上停着只长约一百米的白色游艇,锁锁伸手招南孙,“这边,这边。”

  朱锁锁穿件浑身是碎缝的衣裳,像是被暴徒用刀片划破,南孙才要取笑几句,一眼看到船身漆着“骚骚”两字,大乐。

  这是她的杰作,今日获公开发表,即使只是两个字,也不禁欢呼一声。

  水手接她上船。

  南孙看到李先生坐在舱里,白衣白裤,戴副墨镜,手中拿着杯桃红色饮料,正朝她们微笑。

  锁锁瞄他一眼,“要是周末,人家是没有空的,那是家庭日。”

  南孙觉得有点肉麻,但李先生却听得舒服透顶,他呵呵呵似圣诞老人般笑起来。

  蛮贴切的,他作风也似圣诞老人。

  这么大一艘船,以私人命名,也不怕人非议,由此也可见骚骚受宠到什么地步。

  “他本来把船叫恒昌号,难听死了,关我什么事,才不要它。”

  适才那一招叫假吃醋,现在这招叫真发嗲。

  李先生站起来,吩咐水手开船,轻轻搭住锁锁的腰,问她:“不怕蒋小姐笑你?”

  锁锁笑说:“南孙帮我还来不及呢。”

  李先生问:“蒋小姐今年要毕业了吧?”

  “明年。”

  锁锁却又来打岔,“有怎么样呢,又不是想替人家找个优差。”

  在锁锁的世界里,每个人都没头没脑,无名无姓,个个是“人家”,偏偏这些人家都与她有亲密关系,十分刺激。

  “功课很繁重吧?”

  锁锁又说:“不相信人家有高贵的朋友还是恁的,忙不迭打听,一会儿,说不定还要南孙背书。”

  南孙忍不住笑出来。

  李先生言若有撼,“你看看她。”

  锁锁懒洋洋脱下那件破衣裳,露出一身泳装,那样的皮肤,那样的身段,不要说在东方首屈一指,简直世界性水准。

  李某十分满意,幸亏目光如欣赏一件艺术品,不至沦为猥琐。

  “你们女孩子慢慢谈。”他回到舱下。

  戴他走了,锁锁才说:“他去午睡,我们自己玩。”

  南孙不敢好奇,乖乖躺甲板晒太阳。

  “你同章安仁进展如何?”

  “就是他了吧。”

  锁锁看她一眼,“不需要再看看?”

  南孙只是笑。

  锁锁叹口气,“老太太好吗?”

  “托赖,不错。”

  “听说令尊大人在买卖楼宇上颇有斩获。”

  “哎,他都快成为专业经纪了,一转手便赚它十元八块,要买李氏名下的公寓,都来找他。”

  锁锁说:“叫他小心点。”

  “不用吧,人总要找地方住,比抓别的货安全得多,本市旺地有限。”

  锁锁向船舱呶一呶嘴,“我听他说,气球胀到一个地步,总会爆开来。”

  “啊,那我跟父亲说一说。”

  锁锁低头,“你我要过二十一岁生日了。”

  “真没想到我们也会到二十一岁,时间过得太快,很不甘心。”

  “他们说过了三十,情况一发不可收拾,像骨牌一张张接着倒下,年年贬值,”锁锁黯然,“我们的好时光,不过这么多。”

  “啐啐啐,二十一岁就怕老,怕到几时去?”

  “你不同,你有本事,学问不会老,而我,”她伸出大腿,拧一拧,“皮肉一松,就完蛋。”

  南孙白她一眼,“财产呢,财产也会老吗?”

  锁锁笑了,取过草帽,遮住眼睛。

  “李先生对你那么好,你为什么不跟他做生意,或是学一门本事,将来就更有保障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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