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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金岁月 page 11 作者:亦舒

  锁锁笑说:“世界上充满了传奇。”

  “不知老太太怎么想,她待我母亲,原本毋须这样刻薄。”

  “但你原谅她。”

  南孙反问:“有吗?我并不爱她,我只是尽责,像逐个偿还债务,并不涉及感情,我姓蒋,跑不掉。”

  锁锁说:“老人也有老人的苦衷。”

  “真不过瘾,这世界浑沌一片,还是小时候看的电影好,人物忠奸分明,就差额头没凿着字,而且善恶到头终有报。”

  锁锁笑,“我是坏人,最怕报应。”

  “坏人,把你的近况说一说。”

  “多谢你的关心,近况不错。”

  “谢宏祖怎么了?”

  “谢君在我心中所占地位,并不是很重要。”

  “听,听,这是什么话。”

  “将来你会明白的。”

  “先知,你几时回来?”

  “三五七个月。”

  蒋氏祖孙过了一个极其清淡的农历年,南孙买了水仙,熏得一室馥郁,她坐在客厅中磕玫瑰瓜子看电视,累了倒头睡一会儿,起来扶老太太在附近吃馆子,并不怕女佣放假,十分优悠。

  南孙暗地里留意祖母神态,倒也佩服她能屈能伸。

  唯一上门来拜年的是教友。

  南孙回避在房间看爱情故事,要紧关头,仍然落下泪来,万试万灵,在现实生活中,有泪不轻弹的时代女性,感情寄托在小说里头。

  渴了蹑足出去找茶喝,听祖母同朋友说:“……还有一点点老本,再也动不得,是孙女的嫁妆。”

  南孙听了十分感动,可见她在老人心中是有点地位了,但,嫁给谁呢,她不禁苦笑。

  教友走了之后,南孙出来活动,祖母午睡。

  三日公众假期悠悠长,南孙有些坐立不安,巴不得立刻去履新职,做得筋疲力尽,死得兴高采烈。

  电话铃响,南孙希望那是母亲。

  “蒋南孙小姐。”

  “我是。”

  “我叫王永正。”

  南孙脑子有点生锈,想不起这个人,“请问王先生是哪里的?”

  “我们在享汀顿公园见过一次,后来在东方成衣电脑部看到你,在电梯中寒暄过,记得吗?”

  南孙在家休息了几天,睡足了,精神比较松弛,因此笑问:“我知道,你是那牵大丹狗的青年。”

  “那条大狗不是我的。”

  “多巧,奇勒坚也不是我的。”

  “那是你阿姨的,是不是?”

  南孙惊异了,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后来我在公园,又见过她几次,我们谈得蛮开心,可惜她没有把你的地址告诉我。”

  南孙笑了几声。

  “贵公司也不肯把你住宅电话公开。”

  “那后来是怎么找到的?”

  “我苦苦央求公司电脑部主管蔡小姐。”

  “啊,她。”

  “蔡小姐说,假期后你要到孙氏上班。”

  “已不是秘密了。”南孙知道蔡小姐说的断不止这些。

  “放假也没有出去走走。”

  “哎,乐得坐家中享清福。”

  他那边迟疑一会儿,千辛万苦找来的电话号码,不舍得一时挂断。

  南孙则很久没在电话中漫无目的地闲聊,感觉新鲜,像是时光倒流,回到少女时代。

  “人山人海,不晓得往什么地方挤。”

  “外头人来到本市,都这么说。”

  “你虽是本地人,我保证你没有挤过年宵市场。”

  “太大的挑战了。”南孙笑。

  “今晚我来接你如何,我不会轻易放弃。”

  “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形,我要陪祖母,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。”

  “府上可方便招呼客人?”

  “舍下地方浅窄。”

  “你们都这样说。”

  “或许开工时一起用午饭?”

  王永正轻笑,他当然知道南孙在推搪他。

  “我稍晚再问候你。”

  “欢迎。”

  南孙放下听筒,伸个懒腰。

  王永正固然是个好青年,但有什么是毋须付出代价的呢?南孙看着自己的怪模样,不禁笑出来,她穿着不知年膝头部位已经爆裂的牛仔裤,父亲的旧羊毛袜,睡衣上截当衬衫,嫌冷,扯过祖母的绒线围巾搭在脖子上。

  她不是不想为悦己者打扮,但最悦她的是七彩电视,下班以后,她只贪图舒服至上。

  当初遇到章安仁,世界还要美好得多呢,转眼间,他成为她生命中最丑陋的回忆。也许,过十年二十年,待她事业有成,经济稳定的时候,她会投资时间精神,再度好好恋爱一次,但不是现在,现在她决定做一些收获比较大的事。那人约是有可能,越要避开。

  南孙想到美国一位专栏女作者貌若幽默,实则辛酸的文章:“回顾我的独身生活,像在森林中度过,盲目地自一只野兽的手臂传到另一只,不复回忆,最后如何与一个很多时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,还领了婚姻牌照。我的恋爱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,而是进化小径。我错了许多许多次,但同一错误从不犯两次,像一切进化论,我的也自底部开始……”

  南孙曾为这篇报告笑出眼泪来。

  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条蛇的。

  一朝被蛇咬,终身怕绳索。

  南孙觉得每个人都有负面,正面越美,观者越是担心另一面的真貌。

  祖母说:“有人找你,为什么不出去?”

  南孙笑着摇摇头。

  “我可以叫戚姐妹来陪我。”

  南孙拾起杂志。

  “年轻人出去走走才好。”

  南孙轻轻说:“我不年轻了。”

  蒋老太太有点难过,她也知道,多多少少是为着她,南孙才牺牲了社交活动,这个曾经被她歧视的孙女,竟这样爱她。

  老太太心中惶然。

  南孙连忙说:“我替你拿南瓜子来,锁锁送的松子也甘甜。”

  祖母低下了头。

  “还有自制酒酿圆子,你看锁锁,自己不过年,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。”

  “若有机会,要好好报答朱小姐。”

  南孙说;“锁锁是那种难得的全天候朋友,”也不管祖母听懂没有,“我成功,她不妒嫉,我委靡,她不轻视,人生得一知己足矣。”

  傍晚,电话铃又响。

  蒋老太太说:“若果这是找你,不妨出去,孙姐妹就要来了。”

  南孙苦笑,现在还有生命不夜天,不贰臣,叫你不去,马上叫别人,谁没有谁不行,谁还害相思病。

  老太太接听,谁知却聊起来了:“是,我是南孙的奶奶,你是北方人?很少听得一口这样好国语,行,我听得懂,我很好,谢谢你,你来约南孙?好极了,半小时后来接她,可以,可以,再见。”竟一言为定,挂了电话。

  南孙瞪大双眼,“这是谁?”

  “一个叫王永正的年青人。”

  南孙怪叫一声:“你代我答应了他?”

  “是呀,人家已是第二次打来了。”

  “但我要洗头沐浴化妆换衣服,三十分钟怎么够?”

  祖母打量她,“这倒是真的,你自己看着办吧。”说罢回房间去了。

  南孙先是颓丧地坐着,看着镜中蓬头垢面的自己,后来嘴角孕出笑容,当然不是为王永正,而是为祖母,人家祖孙一开头就有感情,她们却要等到二十余年后。

  但,迟总比永不好。

  南孙跳起来,往莲蓬头下洗刷,她仍然留着长发,已没有时间吹干,只得湿漉漉垂肩上,取过牛仔裤穿上,发觉自己胖了,拉链拉不上,狼狈地换上没有线条的绒线裙,才擦口红,门铃就响起来。

  南孙实在怕老太太对王永正说些足以令他误解的话,就这样跳去开门。

  门外站着老太太的教友及王青年。

  四人一轮寒暄才分头坐下。

  王永正穿着灯芯绒西装,一表人才,南孙想,同他走出去真是挑战,旁人一定会想,这样好看的男人的女友却不怎么样。

  她打开王永正带来的巧克力,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。一方面王永正也看着南孙发呆,这已是他们第三次见面,这女孩子不住令他惊异。

  第一次,在外国,她一脚泥泞,破裤,面孔却似拉菲尔前派画中女角,浓眉大眼长发,象牙般皮肤,彼时满园落花,她举脚踢起小径中花瓣,给他的印象如森林中精灵。

  第二次,她穿着标准套装,全神贯注与电脑打交道,肃穆的脸容有一股哀伤,野性长发盘在脑后,但他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。

  然后是今天。

  她身上还有药水肥皂味道,清醒活泼,头发用一只夹子束起,嘴上有一点点口红,看上去心情比较好,选择巧克力的时候,大眼中有一种天真的渴望与贪婪,糖在嘴里融化的时候,她微眯眼睛享受,就差没唔的一声。

  王永正心想:就是她了,必要时死追。

  他见过太多才三分姿色便到处申诉同性都妒嫉她的女子,他有点倦了,难得见到一个不搔首弄姿又真正漂亮的蒋南孙,他不笨,决心抓紧她。

  两位老太太坐在年轻人当中,也不好说话,于是孙姐妹搭讪说:“我们到房间去祷告。”

  小小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
  王永正说:“你祖母很可爱。”

  南孙抬起头一想,“是的。”以前才不是,但磨难使她们长大成熟老练,凡事都不大计较了,并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,即使略吃点亏,也能一笑置之。

  不久之前,她同她祖母都不可爱。

  南孙笑了。

  这一抹不久会出现的神秘笑容,也使王永正着迷。

  “要不要出去走走?”

  “Quo  Vadis?”

  王永正一怔,用手擦鼻子,兴奋莫名,他知道找对了人,蒋南孙永远不会叫他沉闷。

  “你不会到我寓所去坐坐吧?”

  南孙侧头想一想,“为什么不,总比在街上乱挤的好,你看上去也像个大好青年。”

  “请。”

  两人走到路口,南孙就叫扒手光顾了,她根本没察觉荷包不翼而飞,一转头只看到王永正同个陌生人办交易,刚在诧异,看见王永正取到了一只似曾相识的皮夹子,突然惊醒,才发觉手袋已被打开。

  王永正笑吟吟把荷包还她。

  南孙觉得被照顾真正好,索性乖乖尾随王永正身后,她感慨地想,天涯海角,就这么去了也罢。

  第八章

  王宅非常幽静,在近郊,是那种两层楼的小洋房,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之家,完全没有刻意装修布置,但每件家私自然而然与环境配合。

  南孙忽然想起她从前的家,也有这股书卷气,但,过去的事还提来做甚。

  南孙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了,她背着夕阳笑。

  他去听了一个电话,随即出来征求南孙的意见,“我表妹想与她男朋友过来玩,你怕不怕吵?”

  南孙微笑摇摇头,好久没有出来交际,趁这个假期练习练习也好。

  只见王永正过去取过听筒,“章安仁,你们来吧。”

  章安仁。

  南孙一呆。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难得会有这么多,这个与人家表妹走的章安仁,自然就是她以前的男友章安仁。

  女方的家庭对于章安仁来说太重要,由此可知,该位王小姐的环境一定不错。

  要是即刻告辞,也还来得及,但南孙自觉没有必要,所以处之泰然,当然,最主要是,章安仁已不能伤害她,他现在是一个陌生人了。

  南孙有备而小章无备,看到她时他呆住,有些作贼心虚,跟着才若无其事地打招呼。

  心细如尘的王永正已觉异样。

  王小姐却不觉得,她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,比南孙矮半个头,完全被宠坏,什么都要男友侍侯,电话都要他拨好号码接通才递给她,喝一杯茶,加糖加牛奶也要他做。

  如果南孙不在,章安仁会做得很自然,但面对前任女友,未免觉得自己是降格了,所以浑身不安。

  南孙装作没看见。

  王小姐很活泼,她有那种普通的俏丽,骤眼看,会以为是电视上芸芸小女,明星中的一名,但衣着首饰却又显露身份。

  她对南孙很热情,抢着说:“我这个表哥一直没有固定女友,眼角很高很高,不过我不怪他看中你,蒋小姐,你真潇洒,我最羡慕人家刻意一双平跟鞋到处去。”

  被王小姐这么一说,章安仁未免勾起心事,南孙最难能可贵之处是永远坦荡荡,豪迈爽朗,与他现任女友相比,一如金鹰,一如黄莺,章安仁顿时懊恼起来,他会耐烦服侍这只依人小鸟一辈子吗?

  南孙唯唯诺诺,丝毫没有不悦之意。

  不到半小时,王小姐又勒令章安仁送她到别家拜年,她开一部父亲送的鲜红色名贵跑车,引擎咆哮着走了,完全像一阵风。

  南孙忍不住笑起来。

  王永正说:“你认识小章吧?”

  “他曾是我男友五年之久。”

  “啊,发生了什么?”

  南孙睐睐眼,“他配不上我。”

  王永正想一想,“我也认为如此。”

  从此他没有在南孙面前提起章安仁。

  小章却没有这么磊落,在好几次家庭聚会的当儿,他不放过机会,隐隐暗示王永正,南孙读书时就与教授有暧昧,然而这还不是伟大的他与南孙分手的缘故,而是因为整个蒋家族都不上路……等等等等。

  最后小章问:“她没同你说吗?”

  王永正微笑:“都说了,比你说的还详细一百倍。”

  小章听出弦外之音,失了一会儿神,然后过去侍侯他的小公主。

  这是回来发生的事了。

  当夜送走客人,南孙留在王宅的游戏室玩大型的太空火鸟电子游戏机。

  王永正收集玩具,但凡亲友家玩腻丢弃的各类型玩具,从皮球洋娃娃电动车模型士兵积木到音乐盒各式赌具枪械,都拣状态完整的,累加修理,分门别类方在这间大房间内。

  南孙进门像其他所有客人一般呆住,正中是一张桌球台,低垂着铁芬尼罩灯,情调上佳。她从来没玩过电子游戏机,王永正指导她,她一下子就遭迷惑,竟离不开那部机器。

  南孙问自己:他为什么喜欢我,是因为我也像一件旧玩意?

  说不定。

  不过那一日的确玩的很高兴,吃完晚饭,由他送南孙回家。

  在门口,他说:“我盼望我们之间还有许多类此的约会。”

  南孙说:“我也是。”这并不是敷衍,这是真心的。

  过完年,鲜花红封包糖果瓜子统统收起,南孙松口气,也该过正经生活了。

  新工作得心应手,纵有荆棘,游刃有余,南孙已成为职业杀手,烦恼不带回家,祖母只见她早出晚归,到家先喝一杯酒,然后泡在热水缸中老久。

  南孙本来待锁锁回来就告诉她打算搬家。

  南孙尊重老人,带祖母去看过新地方。

  新居宽敞得多,蒋老太太说:“睡房看得见海。”喜孜孜地。

  人就是这样,身在福中不知福,等到一切被剥夺,也只得默默忍受,再给他丁点甜头,就乐得飞飞的。

  南孙指着套房,“你睡这里,还有,小小书房给你读《圣经》。”

  “不,你睡大房间。”

  “我能有多少时间在家?”

  老太太不语。

  南孙看着她佝偻的背影,心中凄然,子孙不孝,令老人饱受虚惊,真是罪过。

  如今她是动力,南孙有这重大责任在身,不由得不勇往直前,所以比谁都拼劲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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