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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金岁月 page 10 作者:亦舒

  在这么下去,她害怕三十岁之前就要生癌。

  锁锁生养后身材有点松,拼命节食,他不住抱怨,却不知道风韵尤胜从前。

  锁锁十分念旧,一有空往南孙处跑,带着粉妆玉琢的小女儿,司机与保姆在楼下一等好几个小时。

  照样陪老太太讨论《圣经》,畅谈灵魂升天,使老人家十分高兴。

  南孙喃喃笑骂她真有一手。

  南孙托锁锁找来一个会做上海菜的女工,早上九点来,晚上六点走,她多劳多得的薪水就此报销,衣着打扮仍嫌寒酸。

  但老太太的生活却安顿下来,一连举行好几次家庭礼拜。

  有一次南孙看见祖母抱着锁锁的小女婴逗她笑。

  南孙大大诧异,奇怪,老人家竟不介意男女了。

  蒋太太去了近两个月,还没回来,南孙大感快慰,体重略为增加。

  看得出她的元气在渐渐恢复。

  锁锁告诉她;“市道在进步中。”

  南孙说:“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你的房子里。”

  “你这个人,死要面子活受罪。”

  “新老板对我不错,环境一允许,我立即找地方搬。”

  “少废话,说真的,找到男朋友没有?”

  南孙摇摇头。

  “你要出去找呀。”

  “没有空。”

  “成日夜埋头苦做,你老板得到条金牛,你总不为自己着想。”

  南孙干笑,“做成衣这一行……”

  “成衣,你在做成衣?”

  “我没同你说过?”

  “蒋小姐,你我很久没有好好谈一谈了。”

  锁锁手指上一颗大宝石夸张地一直闪烁,南孙找副太阳眼镜架上,锁锁一怔,才知道用意,扑过去要取南孙狗命。

  在该刹那恢复童真,锁锁希望她们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,三十岁、四十岁、五十岁,年龄不终于,至要紧她俩心意不变。

  看得出锁锁环境奢华,衣物装在巨型纸袋中,送上去给南孙……“你不要,就拿到救世军去。”一件件都包在软纸里,送人的东西还弄得那么四整,一向是锁锁好习惯,陈年鞋子都抹得干干净净。

  有些款式太过新奇,南孙不要,她又提回去,实在为南孙省下一大笔治装费。

  第七章

  制衣厂规模不大,老板娘亲自看店,吃午饭时聊起来。

  “你同朱小姐很亲厚。”

  “我们是中学同学。”

  “真是难得。”

  南孙以为老板娘夸奖锁锁难得,连忙说:“真是的,嫁到谢家,这样飞黄腾达,一点不嫌老同学寒酸,我最最欣赏她这点。”

  老板娘诧异了,随即笑,“我是说你啊,南孙。”

  “我?”

  “所以说我没看错人,你实在忠厚,堂堂正正大学生,有正当职业,却念旧同这么一个女子来往。”

  南孙支吾以对,心里不舒服,碍着她是老板娘,才没出言顶撞。

  “这位朱锁锁小姐在社交界很有点名气,南孙,你老实,不大晓得吧,有个绰号叫朱骚货,很多太太为她次过苦,是个做生意的女人,你可明白?”

  南孙看着老板娘,“我管不到那些。”

  “所以说你难得呀。”

  南孙喉咙像是塞了团棉花,顾左右而言他,“你瞧瞧这些凤尾花布版,实在不敢相信下一季会流行这个。”

  老板娘一边看样子一边说:“她在谢家并不得宠,不过女人身边有个钱才狠呢,爱嫁谁便嫁谁,社会一向很奇怪,有什么正义感,尊她们为传奇性女人呢。”

  南孙深深悲哀。

  朱锁锁为她做了那么多,她都不敢为她辩护几句,为着不吃眼前亏,噤若寒蝉。

  饭碗要紧呀,谁不是鉴毛辩色的江湖客,谁去声张正义,锁锁会得原谅她的。

  老板娘总结:“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,要当心啊。”

  南孙挤出一个微笑。

  心腹之交,也不过是这样,自身的利益,才是第一位。

  那个下午,南孙觉得人生没有意义。

  她想到祖母说过一千次的,彼得在鸡鸣之前,三次不认主的故事。

  她恨她自己,恨足一日。

  第二天清早,还是起来了,往制衣厂开会。

  厂方普遍使用电脑,南孙感到极大兴趣,每次均参观专家用电脑拼纸样,当一个节目。

  她同主管小姐很合得来,聊了几句。

  有位年轻人走过,打了个招呼。

  主管小姐笑说:“那是我们经理,上任才三个月,已有几项建设,人称电脑神童。”

  南孙听是在听,不甚为意。

  “未婚呢,厂里各部门小姐都有点心不在焉了。”

  南孙笑一笑,专注地问了几个问题才告辞。

  她一向回公司午膳,长驻办公室,这也是老板疼她的原因,有时长途电话专在稀奇古怪的时刻打进来,有个可靠的、能说话的职员忠诚侍侯,说什么都给客人一个好印象。

  南孙根本没有朋友。

  时髦男女把午餐约会当仪式进行,南孙却不甚族人之一。

  与锁锁见面,也多数挑在星期六,以便详谈。

  工厂电梯人挤,她退后两步,给别人进来,南孙想,人人肯退一步,岂非天下太平。

  她讪笑自己胡思乱想。

  正在这个当儿,她听见有个声音轻轻地问:“……好吗?”

  南孙抬起头,一张英俊的面孔正向她殷勤问候。

  怕她没听清楚,他再说一遍:“奇勒坚好吗?”

  南孙呆住。

  脑部飞快整理资料,过三分钟才得到结论:“你!”

  年轻人微笑,“别来无恙乎?”

  山中方一日,世上已千年,南孙忽然觉得辛酸,竟没有什么欣喜之情。

  电梯门打开,他俩被人潮涌出。

  两人站在行人道上。

  南孙这才看清楚他,在肮脏忙碌的工厂区重逢,年轻人的气质却与樱花树下无异,同样令她心折。

  但是她呢?

  南孙低下头,这些日子不知道多憔悴。

  她清一清喉咙,“很高兴再见到你。”

  “要不要一起……”

  “不,我有事,改天蒋。”

  南孙说完,匆匆奔过马路,截到一辆空车,跳上去。

  车子开到一半,她才觉得毫无必要这样狷介。

  不过算了,生活中诸多打击以使她成为惊弓之鸟,最怕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。

  朱锁锁闻讯惋惜地说:“不是每个男人豆像章安仁的。”

  南孙傻笑。

  “即使是,你现在也会得应付。”

  过一刻,南孙说:“我都没有心情。”

  “没有异性朋友怎么行。”锁锁不以为然。

  南孙说别的:“家母问候你。”

  “那边苦寒,她可习惯。”

  “不知道多喜欢,我做对了,她如获新生。”

  “你也是呀,看你,多能干,个个钱见得光。”

  锁锁永不介意嘲弄自身。

  每次都是南孙尴尬。

  喝完茶回家,屋里漆黑,南孙开了灯,听见厨房有呻吟声。

  她飞扑进去,看到祖母躺在地下,身边倒翻了面食,一地一身都是。

  南孙大急,连忙去扶她。

  “南孙,”老太太呼痛,“腿,腿。”

  佣人放假,她不知躺在这里有多久了,南孙惭愧得抬不起头来,如热锅上蚂蚁,速速通知相熟的医生前来,一边替祖母收拾干净。

  祖母挣扎,“我自己来……”

  南孙急痛攻心,手脚反比平时快三倍。

  倘若有什么事,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,与女友坐咖啡厅闲聊,叫祖母独自熬过生死关头,交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

  医生与救护车同时赶到。

  南孙不怪他们脸上有个“这家人恁地倒霉”的表情,毕竟不久之前,已经来过一次。

  幸亏老人只是跌断腿骨,上了石膏,出院休养。

  南孙震荡尚未恢复,伏在老人榻前,直说“是我不好,都是我,叫你吃苦”。一辈子没同祖母说过那么多的话。

  老太太只得回报:“人老了没有用,连累小辈……”

  锁锁笑她们如上演苦情戏。

  南孙时时叫锁锁回去,“你有应酬,请先走。”

  “我又不是老爷奶奶跟前的红人,许多地方,都不叫我出场面,自己又不便到处逛,闷死人。”

  “是你自己要嫁人的,那时,某君当你如珠如宝。”

  锁锁收敛表情,沉思起来,隔一会儿,才说:“有许多事,你看不到。”

  “没想到谢宏祖会这么老实。”

  锁锁侧起头微笑,“你没听说他同玛琳赵死灰复燃?”

  南孙放下手中纸牌,一颗心直沉下去,“不。”

  “真的。”

  “你怎么办?”

  锁锁仍维持笑脸,“她肯做二房,我可与她姐妹相称,赵家三小姐叫我太太,我不吃亏呀。”

  听这个话,南孙知道她不打算离婚,甚至不想追究。

  锁锁放下牌,“二十一点,赢你。”

  若无其事。

  老太太这时在房中叫:“南孙,南孙。”

  南孙答:“来。”

  她扶祖母上卫生间。

  出来的时候,锁锁已变话题,不愿多说。

  深夜,南孙送走锁锁,进房去看祖母。

  以为她已睡着,但她转过头来,“南孙……”

  南孙紧紧握住她的手,尽在不言中。

  老人复元得这么快,已经不容易。

  天色灰黯,天亮也同天黑差不多,闹钟专会作弄人,好梦正浓,被窝正暖,它却依时依候丁零零地一声喝破人生唯一的美景良辰。

  南孙老觉得闹钟的声音不但恶、狠,而且充满嘲讽、揶揄,像那种势利眼的亲友,专门趁阁下病,取阁下的命。

  锁锁大概一早看穿了,所以才不受这种琐碎的鸟气。

  她听见祖母咳嗽声。

  “起来啦。”近来她时常这样问候孙女。

  南孙连忙挂一个笑脸,捧着一杯茶过去。

  “你准备上班吧,不必理会我。”

  南孙看着窗外,对面人家也开了灯,这样天黑做到天亮又做到天黑,人生有什么鬼意思。

  南孙等女佣开门进来,才取过大衣披上,经过上次,她再不敢叫祖母独自待在家里。

  大衣倒是鲜红色的,轻且暖,是锁锁之剩余物资。

  电话铃响,南孙觉得诧异,这种尴尬时分,连公司都不好意思来催,是谁。

  她取过话筒。

  “南孙?”

  是阿姨的声音,南孙打一个突,心中念着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不是黑心,不吉利的事也该轮到别家去了吧。

  她清清喉咙,“阿姨?”

  “是,南孙,我有好消息告诉你。”

  南孙苦笑,真难置信这上下还会有什么好消息。

  “南孙,你母亲要结婚了。”

  “嘎!”

  南孙手一松,电话掉下。

  她,连忙拾起,把耳机压得贴实耳朵,生怕走漏消息,“什么?”

  “你母亲婚后会留下来入籍,暂时不回来了。”

  “她要结婚,同谁?”

  这时祖母业闻声慢慢走出来。

  “同男人,一个很好的中国男人,现在由你妈妈跟你说。”

  南孙睁着眼睛张着嘴,错愕得像是吃了一记无名耳光。

  不可思议!

  母亲的声音传过来,清晰、愉快、大方,根本不似同一个人。

  她说:“南孙,你会不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?”

  南孙傻掉,这些年来,她一直希望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,不住地鼓励她,没想到效果竟然这样大好,在四十五岁高龄,丈夫去世材一年,竟要再婚。

  “南孙?”

  “我要陪祖母,走不开。”南孙有点心酸,有点妒嫉,有点生气。

  谁知母亲竟讨价还价,“你也是我的女儿呀。”

  “我想我还是同阿姨讲的好。”

  阿姨的声音又回来,“南孙,我们还以为你会雀跃。”

  “对方是什么人,利口福的大厨?”

  “南孙,南孙,南孙。”

  “我有权知道。”

  “你不恭喜你母亲?”

  南孙定一定神,拿出她的理智来,“我很替她高兴,太好了,详情如何,盼她写封信来告知。”

  “她还是盼望你过来一次。”

  “不行,祖母最近有次意外,我得陪她。”

  “没听你说过。”

  “我怕你们担心,才没说起。”

  “我们想一个折衷的办法。”

  “我真的为母亲高兴,代我祝贺她。”

  “得了。”阿姨慧黠地笑。

  “我赶上班,再见。”

  南孙挂上电话,看着她祖母。

  蒋老太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却接受得比南孙好,只是略现诧异。

  南孙说:“不要紧,还有我。”

  她挽起公事包,出门去。

  在地下铁路中,南孙才真正欢喜起来,果然是好消息,母亲并不姓蒋,闺名也不叫太太,她是一个人,有血有肉有灵魂,自丈夫去世之后,合同终止,她已不是任何人的妻子,那个身份已告完结,有什么理由再叫她继续为蒋家服务。

  人们的思想仍然太过迂腐封建,仍爱看到他人吃苦,但凡自救的人,都被打入奸狡无信类。

  到了公司,南孙忍不住,第一件事便是拨电话给阿姨诚心诚意再次恭贺母亲。

  这次她听见阿姨在一旁说:“是不是?我知道南孙,她有容人之量。”

  南孙长长吁出一口气,整天隐隐挂着一个微笑。

  下午天下起雨来,她要出差,满地泥泞,又忘了带伞,也没有使她情绪低落。

  即使与布商争执,也是笑吟吟,令对方摸不着头脑。

  至少家里有人交了好运。

  她吹起口哨来。

  老板娘在等她。

  “南孙,快过年了。”

  “是,”她脱下大衣。

  “六点了,你也该回去了。”

  “回去也没事做,难道八点正上床不成。”

  “南孙,这些日子来,你使我明白什么叫得力助手,用你一人,胜过三人。”

  南孙出来做事虽然没多少日子,也明白行规,资方自动激赏劳方是绝无仅有的事,除非,除非有人要收买人心,待手下死心塌地的做。

  这是间中小型厂,请人并不容易,老板奸,伙计也不好缠,她使这样一个险着,也划得来。

  当下南孙只是礼貌地微笑,不露声色。

  “有人告诉我,孙氏制衣要挖你过去。”

  南孙不出声。

  “我听到这样的消息,一定同你谈一谈才甘心,外子说,你不怕蒋小姐取笑,我同他说,蒋南孙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  南孙莞尔。

  “过年我们发三个月薪水给你,南孙,你也知道母亲经济尚未复苏……”

  老板娘一直不停地说了二十分钟,南孙永远不会遗忘她的好口才。

  这种老式的厂家无异够人情味,但天长地久,还是管理科学可靠。

  孙氏制衣厂一切上轨道,系统井然,不需要老板娘同下属有八拜之交,工作一样进行顺利。

  过了年,南孙决定往高处。

  锁锁带孩子到欧洲去逛,南孙便托她去看新婚的母亲。

  锁锁笑说:“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,所以更是意外之喜,我一定替你办到,外加送一份大礼。”

  “还以为对象是唐人街鳏夫之类,做梦都没想到是伦大帝国学院机工教授,而且从来没有结过婚,真正所有的眼镜全掉地下。”

  “好像只比她大几岁。”

  “大三岁。”

  “令堂其实保养得不错,就是打扮上差一点。”

  “苦哈哈过日子,未老先衰才真,老太太箱底的旧衣料不要了,丢一块出来给她……看上去像太婆。”

  锁锁沉默,过一会儿说:“所以,无论人们怎么看我,我做人,全为自己。”

  南孙取出照片,“来,这是他们。”

  照片里的中年妇女容光焕发,好好地打扮过,穿着文雅而时髦的新装,与面貌端正的伴侣恰是一对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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