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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梦真泪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她听到得得得的声音,半晌,才知道那是她牙齿叩牙齿发出来的异声。

  正彷徨间,忽然听见有人敲门,她跳起来,沙哑着声音问:“谁?”

  “韶韶,我是志能。”

  邓志能,怎么会是邓志能?

  韶韶连忙去打开门,看到丈夫,如见到救星,籁籁落泪,“大嘴,大嘴,你来了。”

  邓志能连忙抱住她,“韶韶,你怎么脸如金纸?”

  “大嘴,说来话长,你是怎么来的?”

  “我独坐家中,心血来潮,心惊肉跳,故赶了来。”

  “谢谢你,大嘴,我需要你,此刻我真的需要你。”

  “那我老实同你说吧,是苏女士打电话把我召来。”

  “又是她,苏阿姨真是个好人。”

  “她在电话中已与我说过大概,你不必重复了。”

  他坐在床沿,打个呵欠,宽衣解带。

  “大嘴,你睡得着?”

  “尽是妇孺老弱,单靠我,我能倒下来吗?非得休养生息不可。”

  这一句话提醒了韶韶,她浑身血脉流通了,渐渐暖和,恢复镇定。

  说得对,她若先倒下来,还能照顾祖母与姑姑吗?

  韶韶连忙去淋浴洗头。

  想到母亲苦命,又哭了一会儿。

  披着浴衣出来之时,看见邓志能正在沉思。

  “想什么?”

  “我在想,这些年来,不知由谁照顾许家母女的生活。”

  这倒是真的,还能请看护照应老人,可见必有外快支持。

  “听苏阿姨说好像是区永谅。”

  “必定是他,可是,他为何那么好心?”

  “他们是要好同学。”

  “是,也只能那样想。”

  “大嘴,你想到了什么?”

  邓志能不出声。

  “睡吧。”

 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边,“大嘴,幸亏嫁了你。”

  真奇怪,不论世人遭遇如何,太阳还是升起来了。

  韶韶躺在床上,忽然想起前些时候看过的新闻片,南斯拉夫内战,遍地哀鸿,志愿机构设法弄来一辆旅游车,接载一群孤儿往德国边境,可是还是遇到狙击手,车上挡风玻璃全碎,大人用身子覆盖在儿童身上保护他们。

  可是四十多名孤儿中还是有两名中弹死亡。

  尸体放在医院手术室里,镜头推向前,用白纸半覆盖着,小小的手小小的脚,面孔平和。

  韶韶记得她忽然之间泪如泉涌,啊,已经去了上帝的国度了,统统变成长翅膀的小天使,永远不必吃苦了。

  在世上那样苦,去到天国也是好的。

  在这一刹那,韶韶忽然觉得人生在世,其实并无太大意义。

  韶韶默默流泪。

  邓志能拍拍她的背脊。

  韶韶责怪丈夫:“都是你不好,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,是你叫我寻根问底,以后,我永远不能安眠。”

  邓志能叹口气,“有时我觉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确不过。”

  真的,知道那么多干什么,一切在辛亥革命终止,加个句号,束之高阁。

  邓志能又说:“知道太多,反而无益。”

  天亮了。

  苏阿姨过来敲门。

  很明显,她也没睡好。

 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语:“当年我们也知道凶多吉少,故此带着香如头也不回地走到南方。”

  韶韶追着问:“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?”

  “不,我不认为他知道。”

  韶韶颓然,无比凄凉。

  “不知道岂非更好,否则挂着你,多一桩心事。”苏舜娟深深叹息。

  韶韶呆呆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。

  这时候,有人敲门。

  韶韶起来开门,门外站着她昨日才相认的姑姑许旭英。

  “你怎么来了?”韶韶连忙上前握住她的双手。

  “趁你们未出去,我来托你办一件事。”

  “请说。”

  许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两位客人。

  韶韶说:“都是自己人。”

  许旭英仍然不语。

  这时,邓志能机智地说:“苏阿姨,来,我们到楼下去喝杯咖啡。”

  两人走出房间,关上门,过了一会儿,许旭英才开口:“韶韶,我育有一子。”

  “呵是。”那是她嫡亲姑表兄弟。

  需要些什么呢,韶韶想。

  “他在文革中吃了一点儿苦。”

  韶韶不得不温言安慰,“那是过去的事。”

  “成家之后,给家里添了一个孙儿,今年二十一岁。”

  “那多好,可是需要学费留学?”

  许旭英不语。

  韶韶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,真是难得,韶韶听同事说过,有些亲眷开起口来,悍强之态,宛如讨债。

  隔了很久,她才说:“那孩子,已经在外国了。”

  “那多好。”

  “他叫郑健。”

  “我马上与他联络,请把地址给我。”

  “这是郑健的照片。”

  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,嘴角有点倔强。

  “我听他的同学说,有人在旧金山见过他。”

  韶韶点点头。

  “我希望他还在世。”

  韶韶不语。

  “可是,一点儿音讯都没有,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?”

  韶韶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。

  “假如找得到他,同他说,他父母很挂念他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真奇怪,他们都是这样,半夜出去了,一直没再回来。”许旭英轻轻抱怨。

  “我会设法找他。”

  “韶韶,你父亲出事,是有人告密。”

  韶韶蓦然抬起头来。

  “据说,是对他行动了如指掌的一个亲密同学。”

  韶韶耳畔“嗡”的一声。

  “姑姑,我父亲被送回家中那夜,你在不在?”

  “我在夫家。”

  “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?”

  许旭英点点头。

  “可怜的祖母。”韶韶喃喃自语。

  “韶韶,我要走了。”

  “慢着,我们几时再聚一聚?”

  许旭英忽然笑了,用手轻轻抚摸韶韶鬓角,“我己无心情吃吃喝喝,烦你同区大太说一声,区先生这些年来对照顾我们,我们十分感激。”

  韶韶不动声色,“他一直寄钱过来?”

  “是呀,自五三年迄今。”

  “你们,不觉得突兀?”

  “一直就靠这笔不大不小的外汇生活,没有工夫去想别的,每个月收到汇款,才能松口气。”

  “以后由我寄。”

  “那就更好。”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  “不用了,记得郑健。”

  “我一定尽力。”

  许旭英走了以后,韶韶开始收拾行李。

  邓志能看见问,“你到哪里去?”

  “回家。”

  “不同你祖母多聚几次?”

  “下次吧,这回大家都没心情。”

  邓志能端详韶韶的面色,不觉有异,更不放心。

  他想一想:“回家也好。”

  韶韶忽然问:“母亲怎可把那许多往事埋在心中,只字不提?”

  “伟大。”

  “也难怪她不让我姓许。”

  “是,姓许的家属命运甚为悲惨。”

  “可是,我明明不姓区,何必沾光。”

  “回去后,我帮你搞手续,你跟母亲姓姚吧。”

  “听说我的外祖父与舅舅尚在美国。”

  “不必联络他们了,他们要找你,那还不容易?”

  韶韶微笑,笑意是迷茫同遥远的,她轻轻说:“我一直以为家母只不过是个颇能吃苦的女子,谁知背后有那么可怕的故事。”

  “那个年纪的中国人,讲起故事来,保证你毛骨悚然。”

  他们回到了家。

 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处联络找郑健。

  “华叔,你要帮我找这个年轻人,他离家很久了。”

  “区小姐,请先坐下来。”

  韶韶递过郑健的照片,姓名,学校及单位等资料。

  华主管端详一番,放下照片,“怎么到现在才来找?”

  韶韶说:“因为到今日才找到出头的人。”

  “我会替你寻找他。”

  “他是我的侄子。”

  “区小姐,无论是谁,对我们来讲都一样重要。”

  “谢谢你华叔。”

 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门口,客气地握手道别。

  她往新岗位报到,自有接待她的旧同事。

  坐在写字台面前,韶韶恍如隔世,她似做了时光隧道的旅客,穿梭往返,终于回到自己的年代来。

  同事一见她,吃了一惊,“韶,你怎么一夜之间瘦那么多?”

  韶韶摸摸面孔,“我,瘦?”

  “你似大病过一场,到底什么事,婚姻不愉快,还是工作上有困难?说出来,别叫大家担心。”

  韶韶低下头。

  “凡事别放在心里,能诉苦就诉苦。”

  “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厉害。”

  “大家都知道你们母女感情非常好,但是——”

  韶韶给好心的同事接上去:“生老病死在所难免,宜节哀顺变,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经事。”

  同事嘻嘻笑,“你都明白。”

  随即把文件统统放在她跟前,“这是你的功课,下午三时招待记者,有许多人有许多话要说。”

  韶韶笑了。

  幸亏有这么些工夫要限时限刻赶出来,不然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。

  第七章

  临下班时接到一通电话,“我是《光明日报》见习记者李惠珍。”

  “是,李小姐,有何贵干?”韶韶照样毕恭毕敬。

  “区小姐,我知道你一个月的房屋津贴等于我半年薪水,而若干年后我可能会成为你的虾兵蟹将,但是,我还是大着胆子问一句,到了今天,你们的宣传稿仍然为老英粉饰太平,一句实话不说,到底是何居心?”

  韶韶笑了,“你根据哪一篇稿件这么说?”

  “像今天这一篇——”

  凭经验,韶韶知道这愤怒的青年一讲怕要一个小时,她说:“我让陈小姐同你解释好不好?”

  “她是你的下属?”

  “不,她是我同事。”

  “级数低于你?”

  “啧啧啧,没想到你的等级观念那么重。”

  这时,识趣的陈小姐已接过电话,“喂,光明日报吗?”

  韶韶忍不住道:“叫老董约束约束他的手下。”

  “得了,你去吧。”

  韶韶的确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
  一离开办公室,她的脸便拉下来,面色铁青,看上去老气横秋,与平日的她大不相同。

  韶韶把车子一径驶往区府。

  区家有条私家路,路口停着一辆红色小跑车,活该有事,韶韶没算准距离,一下就挤了上去,把小跑车向前推了数公尺。

  屋内有人闻声出来,一见是韶韶,立刻尖叫“叫警察!叫警察!”那是燕和。

  奇芳也出来了,看到此情此景,只是微笑,双手绕在胸前,并不言语。

  韶韶咚咚咚走上大门石级,“区永谅在不在?”

  女主人连忙拦在韶韶面前,“有话慢慢说。”

  “苏阿姨,此事与你无关,请让开。”

  “什么事都与我有关,我同区永谅是三十多年夫妻,这里是我的家,有话同我说也一样。”

  韶韶红着眼,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叫区永谅出来。”

  此时奇芳与燕和都已噤声。

  韶韶握着拳头,“出来!”

  区永谅出来了。

  他脸色灰败,看着韶韶说:“请进来。”

  韶韶并没有进去,就在大门口,她指着区永谅,嘶声指控说:“你出卖我父亲,你霸占我母亲,你,你,”韶韶想诅咒他,但是她从来未这样骂过人,不知如何用词,忽然想起电影中含怨的女主角最爱用的一句话,派上了用场,她狠狠地说:“你不得好死!”

  奇芳听了,讶异得合不拢嘴,拉一拉韶韶颤抖的手,“你在说什么?”

  “我说什么,区永谅最明白!”韶韶心中的恨意结晶,刹那间聚成一大团,“当夜是你通风报信,导致我父亲被捕枪毙,然后你假装好心,带我母亲南下骗婚,你的奸计被我母亲识穿,所以她离开了你,她恨你至深,以致无法面对奇芳,她牺牲了奇芳,她——”韶韶快要扑过去了。

  这时身后有双强壮的手紧紧扯住她的双臂。

  韶韶奋力挣扎。

  “韶韶,是我。”是邓志能。

  韶韶听不进去,尽全力要挣脱邓志能。

  邓志能迫于无奈,在她耳边大喝一声。

  韶韶无赖的站住。

  她怔怔地看着区永谅,只见他浑身籁籁地发抖,韶韶忽然清醒了,咦,面孔上发凉的是什么?她伸手一摸,是眼泪,这是怎么发生的?剧情与对白怎么会像老式苦情片,韶韶掩住嘴,蹬蹬蹬退后三步。

  邓志能紧紧握住韶韶的手。

  “走,”邓志能说,“奇芳,我们一起走。”

  奇芳怪叫:“我才不要走,我根本不明白你们说什么!”

  韶韶疲倦了,低声说:“奇芳你莫认贼作父。”

  “他本来就是我生父,什么认不认的。”

  这时,有一把清晰的嗓子在一旁问:“永谅,这孩子说的是真话吗?这是香如离开你的原因吗?”

  韶韶累得连双眼都睁不开了,“苏阿姨,你一直知道真相,不过那时你太想得到他,理不了那么多,而他,又太想得到姚香如,所以许旭豪被牺牲掉了。”

  燕和踏进一步,“谁?谁是姚香如,谁是许旭豪,这些人同我们有什么关系?布家知道了怎么办?”

  韶韶看着燕和说,“布家知道了,各走各的路。”

  燕和脸色发白,“不会的,妈,不会的。”

  苏舜娟问丈夫:“是真的吗?”

  区永谅脸色反而平和了,“是,是真的。”多年来背着内疚重担,认了罪,忽然卸下了千斤之压,反而舒服。

  苏舜娟脸色灰败。

  韶韶这时才发觉,噫,原来她不知道真相。

  “许旭豪被捕是因为你泄漏秘密?”

  “是,由我亲口告诉特务,许旭豪是地下党员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我恨恶此人,欲除之而后快。”

  苏舜娟浑身颤抖,“但亲友同学都以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。”

  “是吗,你们看错了。”

  “你恨他,是因为香如的缘故吧?”

  这时,奇芳“霍”一声站起来,“我听不懂这些对白,也不想继续听下去,对不起,我出去一下。”

  燕和这次行动与奇芳一致,她俩退出书房。

  区永谅语气平淡,似在讲别人的往事:“我一直痛恨许旭豪,我亲近他,完全是因为姚香如的缘故,许旭豪出身富裕,长得英俊高大,资质聪明,平时根本不必做笔记写功课,考试前夕翻一遍课本即能名列前茅,他凭什么得天独厚?我憎恶他这种要风得风、要雨得雨的人。”

  苏舜娟掩着面孔坐下来。

  “我是一个穷小子,光是筹两块银洋做大学报名费已经花尽我母亲所有私蓄,她怎么说,‘这两块钱本来是买绒线给你弟妹织件新毛衣过年的’,人与人的际遇,怎么可以相差那么远?”

  邓志能在这个时候开口:“这也不能表示你可以陷害他人,置他人于死地。”

  韶韶拂一拂手,“他说得对,人的确分清浊高下,他是一个坏人。”

  邓志能拉着韶韶的手,“我们走吧。”

  “不,听他把话讲完。”

  邓志能说:“没有必要了,我欲作呕。”

  可是区永谅似住不了嘴,这番话他非说出来不可,他要说给自己听,说出来而后快。

  “我举报他,不过是叫他吃一点苦,叫他关起来——”

  韶韶抬起头,“我们走吧。”

  “等一等。”

  是苏舜娟叫住他们。

  “我也一起走。”

  她打开了大门,跟客人一起离开区家。

  她吩咐邓志能:“在市区把我放下,我有朋友。”

  邓志能一言不发,风驰电掣,一路把车驶出郊区。

  韶韶说:“找个地方,我想喝一杯。”

  啊,幸亏有老酒这样宝贝,造福人类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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