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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梦真泪 page 8 作者:亦舒

  韶韶不出声。

  “我们在北角租了间公寓,我还记得,那条街叫清风街,我们住楼下,窗户就对着街道,时有小贩经过。”

  韶韶给她接下去:“客厅中有一台无线电,叫丽的呼声,天天听国语广播新闻。”

  “妈妈同你说的?”

  韶韶点点头,“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广播剧。”

  “那时,你母亲已经怀着你,可是我们一直没有许旭豪的消息。”

  一年后,韶韶想,我出生了。

  “永谅在那个时候,决定同香如结婚。”

  韶韶说:“苏阿姨,你应当争取。”

  苏舜娟答:“我同永谅说,香如并不爱你,可是他疯犬似痛斥我,并怪责我妒忌。”

  “你听他的,妒忌是人的天性,有什么不对。”

  “那个时候,人的七情六欲越隐藏越见高贵。”

  真虚伪。

  “我搬了出来,找到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,自给自足,满以为不过是暂来歇足,没想到,一住三十多年。”

  她低下头。

  “我去看过你,小小的一团,可是有极之乌亮的眼睛,很会笑,香如一直流泪,但是看得出永谅把她照顾得很好,我记得香如说,她已无所求。”

  韶韶忽然转过头,掩着嘴打个呵欠。

  真无聊,她自责,对父母的往事细节一点兴趣也无。

  “然后,奇芳也出生了,永谅那时在一间塑胶厂做事,已十分得心应手,我的心渐渐平了,安分守己教好功课,预备那样过我的余生。”

  韶韶微笑,“胡说,那时你才二十多岁。”

  苏舜娟讲下去:“可是,在一个炎夏的傍晚,区永谅忽然来找我。”

  苏舜娟记得很清楚,她正在房内改卷子,房东太太同她说:“苏小姐,有人找你。”声音中透露着很大的惊讶。

  第六章

  她出去一看,只见区永谅坐在客厅,脸色灰败,强自镇定,还有,这还不止,他臂弯抱着一包东西,苏舜娟一看,愣住了,那是一个婴儿,是出生没多久的小奇芳。

  她急问: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区永谅的声音呆木:“我与香如已经分手,小女儿归我抚养,舜娟,请你帮个忙,我不会带孩子。”

  苏舜娟马上把这个烫山芋接了下来。

  她把孩子交给房东太太暂时照顾,立刻跟着区永谅去找姚香如,希望他俩有机会和解。

  可是到了清风街,发觉大门虚掩,一推开门,却见人去楼空。

  姚香如与一岁多些的韶韶一去不返。

  韶韶说:“我们搬到恩平道,一直住在那里,直到我在政府拿到房屋津贴。”

  “谁照顾你?”

  “大部分时间在托儿所,母亲要上班。”

  “那里怎么样?”

  “不记得了。”韶韶微笑,记性那么好有什么用。

  “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。”

  “我并无特别自怜是真的。”

  苏舜娟说:“我一直不知他们为何决裂。”

  他们不是不能相处的。

  看得出姚香如下了决心同区永谅过日子,不然,也不会急急生第二个孩子。

  可见发生了极大的变故。

  到底是什么事?

  韶韶奇道:“你为什么不问区先生?你们已是三十年的夫妻。”

  “他要说他早就说了。”

  韶韶摇摇头,没想到上一代那么爱玩猜谜游戏,长久做夫妻,长久不知对方心事。

  “我同小邓,好话坏话都说遍。”

  苏舜娟含笑,“即使是伤害对方的话?”

  “我们并无利害冲突,他干吗要伤害我?”

  苏舜娟叹口气,“看样子你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搞通了。”

  “也是迫于无奈。”

  “时代不一样,人心亦不一样。”

  过一会儿,韶韶觉得困,眯上眼睛,竟然睡着了。

  苏舜蜗看见这种情形,一怔,不由得摇摇头,韶韶也不小了,竟一点儿心事也无,说睡就睡,她们像她那个年纪,女儿都十多岁,真正满怀心事。

  苏舜娟回想到最后一次去探访姚香如。

  孩子尚未满月,香如躺床上,一岁多的韶韶把头靠在妈妈的床角,手指含在嘴里,听大人说话。

  苏舜娟说:“永谅对你很好。”

  “对韶韶如同己出,算是难得的了。”

  “韶韶也姓区。”

  姚香如一直微笑,眼睛却看着别处,没接触苏舜娟的目光。

  “你们会很幸福的。”

  可是姚香如忽然问苏舜娟:“你还记得旭豪吗?”

  “怎么会不记得!”

  “旭豪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?”

  苏舜娟一听,没忍住眼泪,直滚下脸颊。

  可是姚香如一直看着远处,仍然微笑,最后她说:“我也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。”

  苏舜娟没想到不出一个月,姚香如便与区永谅分手,且连初生婴儿也留下,走得无影无踪。

  苏舜娟把握了这次机会,终于得偿所愿。

  她才是区永谅的合法妻子。

  这些年来,她问过自己十万八千次,你快乐吗?

  她也回答过十万八千次,我不会比独身更不快乐。

  区永谅不久离开了塑胶厂,自立门户,设计新品种塑胶模子,生意非常成功。

  他们始终没有姚香如的消息。

  苏舜娟有种感觉,区永谅并没有刻意去找她,这对于苏舜娟来讲,简直求之不得,她干吗要去找她?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现更好。

  可是时间过去,苏舜娟地位稳固了,孩子们长大成年,她开始怀念姚香如,并且稍觉内疚。

  直至一日,苏舜娟看到报上的讣闻。

  她把报纸轻轻递到区永谅面前,悄悄说:“要不要同奇芳说一声?”

  区永谅一怔,接着双手籁籁地抖起来,别转了头,半晌才道:“说什么?你才是奇芳的母亲。”

  奇芳的确由她一手带大,故意让奇芳长到五岁,完全脱离婴儿阶段,才生下燕和。

  但是当苏舜娟抬起头来,吓了一跳,只见区永谅满脸泪水,她失措地指着他:“你哭了!”

  “我几时哭过?”他匆匆走入书房,锁上门。

  苏舜娟到这个时候,才发觉区永谅根本没有爱过第二个人。

  区永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不出来。

  书房有一扇通向花园的长窗,可是落着帘子,看不清里边的情况。

  第二天早上,苏舜娟急了,把奇芳唤来,“你用锁匙开门进去看看。”

  燕和说:“我来好了。”

  “不,”她母亲说,“奇芳去。”

  这里边有很大的分别。

  奇芳急急开启窗门,看到父亲躺在长沙发上,面容憔悴,见有人,撑起上身,用手挡着阳光,沙哑地惊呼一声。

  他说的是:“你来看我了,你原谅我了。”接着,呜咽起来。

  奇芳吃了一惊,趋向前去,“爸爸,是我。”

  区先生在这个时候又恢复镇静,他清清喉咙,“我一定是喝多了,竟在书房睡了这么长一觉。”

 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听到那两句话了。

  原谅,原谅什么,那件事,就是姚香如离开他的原因?

  区先生的眼睛过了三天才消肿。

  然后,区家在报上又读到韶韶的结婚启事。

  是苏舜娟先沉不住气。

  “我想见一见韶韶。”

  谁知区永谅说:“我己打听过,韶韶在新闻局做事,很出风头,看情形早已在社会上立脚。”

  苏舜娟不语,环境造人,信焉。

  奇芳与燕和一事无成。

  “听说她辞锋与作风都很厉害,你要小心。”

  “她会不会记得我们?”

  “你说呢?”

  “一般孩子都不记得四岁的事。”

  “是吗,那为什么奇芳小时老是问,那个漂亮的长头发的抱着她亲吻的阿姨是谁,并且,她为何不再来玩。”

  苏舜娟噤声。

 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。

  她不能解释为何一个幼婴能够如此贴切地形容出母亲的相貌,也许,血肉相连,婴儿有特殊感应。

  她终于见到了韶韶。

  韶韶没有令她失望。

  她有独立的性格,精明、聪敏,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,目光准,料事如神,活脱脱的一个能干时代女性。

  相形之下,奇芳与燕和都窝囊不堪。

  一个靠父亲生活,从未上过一日班,另一个觉得父家尚不够派头,还要进一步上去高攀夫家,总是等别人来完成她个人的愿望。

  如此幼稚,失望难免。

  苏舜娟看看身边正在打盹的韶韶,她多希望燕和像这个姐姐。

  飞机到了上海,韶韶自然睁开双眼。

  “睡醒了?”

  韶韶点点头,可是无梦。

  下了飞机,韶韶发挥了她的能力,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,一手挽着阿姨手臂,一马当先,操着流利普通话,陪着漂亮的笑脸,过五关斩六将,顺顺利利出了飞机场。

  接着同计程车司机讲价钱,付美金,头头是道,双臂孔武有力,眼观四方,先扶阿姨上车,再看管行李,手挥目送,到达酒店,找到房间。

  苏舜娟有见及此,不禁暗暗说,香如,有女若此,你应当瞑目矣。

  “阿姨,你先休息一会儿,我去找点资料。”

  “何用休息,我们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。”

  韶韶搓着双手。

  “你犹疑了?”

  “我有点害怕。”

  “老太太是你的祖母,何用紧张。”

  韶韶忽然说:“她也是一部近代史。”

  苏阿姨一怔,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话,苦笑起来。

  “你想想,她什么没见过,辛亥革命、军阀内战、打日本鬼、国共之争、还有,三反五反、大鸣大放、文化大革命。”

  苏阿姨不出声。

  韶韶用手揉着双眼。

  苏舜娟没料到一个在殖民地受教育,青年时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员会说出这番话来,倒是意外。

  “再说,我又没有带电冰箱电视机给他们。”

  “那些,区永谅早就替他们办妥了。”

  “呵,你替我多谢区先生。”

  “应该的。”

  “明早,明早我们才去。”

  结果,两个人都没熬得住,在黄昏时分,就找到车子,前往茂名北路。

  整个故都浸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,看仔细了,其实是灰尘,新的建设夹杂在旧屋旧路中,宛如破衣上的补丁,极其不自然。

  然而韶韶不是观光来的,她来寻找母亲的历史。

  敲门,门开了。

  “我们找许旭英女士。”

  “她出去了。”

  “你是哪一位?”

  “我是许老太的看护,我姓张。”

  “我是许老太的孙女,我祖母在吗?我来看她。”

  对方吃了一惊,门缓缓打开。

  那是一幢维修过的旧公寓。

  在那层无处不在的灰尘中,韶韶看到一个老人背着大门坐在阳台一张藤椅子上。

  这是她祖母。

  她生命之源。

  韶韶清清喉咙,欲走近她。

  可是那幕张妈忽然说:“老太太已经不认得人。”

  韶韶停住了脚。

  张妈进一步解释:“她神智不大清楚。”

  韶韶猛地退后一步。

  “我来的时候,老人已经是这样。”

  韶韶失去控制,眼泪汩汩而下。

  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遭遇的最大打击,身世之谜一层层揭开,终于找到父系嫡亲,祖母却不能相认。

  韶韶激动地趋向前去,“祖母,我是许韶韶,我回来看你了。”

  那老人轻轻转过头来,看着韶韶,一脸茫然。

  “祖母,我是你的孙儿。”

  那老人白发萧萧,每一寸皮肤都打着无数皱摺,一身上下总算干净,她看着韶韶,良久,似想辨认韶韶身份,但是她没成功,她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。

 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,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泪,像个小孩子。

  那老人忽然问:“你回来了?”

  韶韶猛点头,“是,我回来了。”

  老人随即紧紧抓住韶韶的手,“你回来了,那,我家的旭豪呢,旭豪又什么时候回来?”

  韶韶一震,她明白了,老人自儿子失踪后就神智模糊,祖母受了极大的刺激,精神失常。

  韶韶鼓起勇气,坦白告诉祖母:“我父亲早已不在人世。”

  老人怔怔地看着韶韶,“不在了,不会回来了。”

  “是,”韶韶说,“祖母,我是他的女儿,现在我在这里。”

  老人喃喃道:“是的,旭豪不回来了,我们没有钱,要付钱哪,要付钱才能一枪打死,否则要受折磨,慢慢流血,扛回家还没咽气,你说,我们哪来的钱?”

  韶韶本来已经伤透了心,一听这番话,整个人如堕冰窖,她“霍”一声站起来,退后一步,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张椅子,椅子打翻在地,哗啦一声。

  是苏舜娟扶住了她。

 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。

 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问:“你说什么,祖母,你说什么?”她如堕入恶梦迷宫。

  老人别转了脸,继续看向弄堂。

  一个小孩追逐另一个小孩,哗啦哗啦地叫过去。

  韶韶缩到角落,不住抚摸手臂,原来她皮肤上统统起了鸡皮疙瘩。

  正在这个时候,听见有人问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
  韶韶呆呆地转过头去,只见一个年龄与苏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门口。

  张妈连忙上前与她细语。

  那女子脸色稍霁,充满讶异,“你说你是谁?”

  韶韶问:“你又是谁?”

  “我是许旭英,许旭豪的妹妹。”

  “那你是我姑姑,我是许旭豪的女儿韶韶。”

  “旭豪有个女儿?”许旭英说着就哭了。

  苏舜娟目睹这一幕,脸色灰败,用手帕捂着眼睛流泪。

  “我还带来了父亲的同学苏女士。”

  “你母亲是谁?”

  “家母叫姚香如。”

  “她人呢?”

  “她在年头已经去世。”

  许旭英看着侄女儿,“你像足了你父亲,我不用看任何证明文件,我相信你。”

  韶韶此际已不知自己像谁,拥抱着陌生的姑姑,号啕大哭。

  老人听见哭声,抬起头来,“莫哭莫哭,为什么哭?你父亲就要回来了,旭豪,你是男孩子,将来要照顾妈妈同妹妹,怎么老哭?”

  韶韶一听,只觉人生的磨难无穷无尽,她不知道是否支撑得住。

  她抓紧了姑姑的手,泪如雨下,整个背脊被汗湿透,心中奇苦,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,被老师冤枉默书作弊罚留堂,既委屈又害怕,看着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况,正与此刻相同。

  这时,幸亏苏阿姨过来说:“韶韶,你且去洗把脸,别激动。”

  韶韶一想,这是事实,切莫刺激祖母与姑姑才好。

  她慢慢把情绪压抑下去。

  姑姑给她一杯白菊花茶。

  张妈说:“我要喂老人家吃饭了。”

  韶韶连忙站起,“让我来。”

  张妈说:“我熟手,她会多吃点。”

  苏舜娟此际作主说:“韶韶,我们先回去再说,让姑姑吃饭。”

  韶韶把酒店房间与电话号码留下告辞。

  苏阿姨一直轻轻抚摸她的手以示安慰。

  韶韶摸着自己濡湿的额角忽然大笑起来,“难怪母亲对我的身世一字不提,她做得对,的确知来无益。”

  苏阿姨不作声。

  韶韶过一会儿又说:“原来她一个人统统承担了去,好苦的母亲。”

  那夜,韶韶彻夜不能成眠,坐在床角,默默流泪,一闭上眼睛,就似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扛到家门,身体穿孔,汩汩流着黑色的血,他母亲一见之下,神智就从此昏迷。

  韶韶握紧拳头,直至指节发白,那年轻人,正是她的父亲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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