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邓摆手,“不,我什么都不知道,但是我有点疑心,韶韶则连怀疑都没有。”
“年轻人,你怀疑什么?”
“我怀疑你们一家,同韶韶有血缘关系。”
苏舜娟黯然,有口难开。
“韶韶到底姓许还是姓区?”
“她应姓许。”
小邓松口气。
猜错了,没有关系。
“那韶韶为何改姓区?”
“因为香如来到本市,曾嫁与一位姓区的先生,两年后离异。”
小邓轻轻接下去说:“而这位区先生,正是苏女士的丈夫吧?”
苏女士颔首,“那时韶韶很小,不记得他。”
“他叫区永谅。”
“是。”
轮到邓志能沉默了,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轻寡妇的心理状况,故不能批评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举。
“我们四个人原是同学。”是照片中那四个人。
邓志能温和地说:“苏女士,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,况且,其中二人已经逝世,往事,可忘即忘,对大家都有好处。”
苏舜娟看着他,“如果可以忘却的话,我不会到这里来旧事重提。”
邓志能全神贯注,“我必须保护韶韶,我是她丈夫,她世上唯一的亲人。”
苏舜娟为难到极点。
小邓吁出一口气,“从头说吧,从头讲会不会好—点?”
“你没有那么多时间。”
“我听一位编剧家说过,世上没有三句话不能交待的故事。”
苏女士生气了,“这是真事,并非故事。”
邓志能摊摊手。
苏女士不愧是个高手,她吸一口气,说道:“当年,有四个年轻人,两男两女,在同一家大学念书,感情非常好,稍后,那两个男生,同时爱上姚香如。”
苏女士声音内透露一丝无奈,一丝苦涩。
邓志能蓦然抬头,呵,的确是苏女士在说,是一个爱情故事,爱情故事并无年代之分,一直荡气回肠,他被吸引住了。
苏舜娟微微笑,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,“香如爱的是许旭豪,他们未得家长同意便订了婚,你看到那张照片,是在订婚那日拍摄的。当时,姚香如家长并不赞成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许旭豪身份暧昧。”
“什么身份?”
“年轻人,你对本国历史太不了解了。”
“当然,我们读历史只读到辛亥革命,且用英文答试题。”
“为何不自修求知?”
“我考上了医科,每日得死读十八小时。”
苏女士叹口气,“强化教育搞得真成功。”
邓志能看着她,“许旭豪,是一次运动中的党员吧?”
“是,他相当明目张胆,并非地下党员。”
邓志能唏嘘,韶韶感情激动时,他老劝她:“喂,请你控制你自己,我们不是搞革命。”没想那也许是遗传因子发作。
“那是一次流血革命,战斗激烈,一夜,许旭豪和许多大学生一样,失了踪,没有再回来,我们只得匆匆带着姚香如南下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“许旭豪是危险人物,为何接近他?”
“香如不理这些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我对政治一无所知,但我一直喜欢区永谅。”
“这样被株连,岂非十分无辜?”
苏女士没有回答那个问题,双目看着远处。
邓志能很低声地说:“我猜想那时你们都非常非常年轻。”
苏女士苦涩地笑,“革命、恋爱,都必须非常年轻。”
邓志能给接上去,“过了二十五岁,还是改良生活要紧。”
苏舜娟说:“我没想到的是,香如并没有把往事告知女儿。”
“你且说一说,三个好友,如何失去联络?”
就在这个时候,医院扩音器大叫起来,“邓志能医生,邓志能医生,急诊室找。”
小邓立刻站起来回应。
苏女士马上说:“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前,暂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。”
“是。”
邓志能匆匆转头向楼下走去。
现在,心静了下来,他犹豫了,该不该先把这一节会面过程向韶韶坦白呢?
他感觉到一股压力。
可恨他没有时间听完整个故事,可是凭他的智力,也许可以凭已得资料拼出一幅图画。
他自沉思中走出来,“韶韶,我有话同你说。”
一转头,发觉韶韶已经熟睡。
小邓啼笑皆非。
他轻轻说:“伯母,你可以放心了,韶韶完全不像你,韶韶本性如猪,聪明、爱玩,从不关心明朝。”
他替她熄了灯。
这当然是因为他疼她的缘故。
如果你爱一个人,那人永远又小又笨,需要怜惜照顾,可是假使你不喜欢他,他立刻变得老谋深算,是只妖精,必须好好提防。
韶韶当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济,可是在邓志能眼中,她不会长大。
轮到邓志能做那个梦了。
他在书房填税表,忽然听见咳嗽声。
他抬起头来,“伯母?”
他没有改口叫岳母,那时,他与韶韶尚未结婚。
他站起来,走出书房,“伯母,是你吗,你如果有话,可以同我说。”
他听到轻轻的叹息声。
他肯定那是伯母,不禁心酸侧然,“伯母,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,你还有什么不放心?”
这时,有人推他,他惊醒,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,伏在书桌上睡着了,推他的正是韶韶。
小邓疲乏地笑,“爱妻,你可有表演三盖衣?”
韶韶关心的说,“你做恶梦?嘴里呵呵连声。”
“我梦见伯母。”
“她怎么样?”
“我并无实际看到她,我只听到她叹息。”
夫妻俩握着手良久。
第二天,邓志能主动找苏舜娟女士谈话,约好在医院附近一个公园见面。
邓志能脸上不是没有若干忧虑的,“上次我们说到你们三人失去联络。”
有一个冰淇淋小贩推着三轮车过来。
小邓忍不住,买了两筒香草冰淇淋,一个给苏女士。
苏女士说:“坦白说,自从看到姚香如的讣闻后,我同区永谅就一直失眠。”
小邓微笑。
他仍然爱她。
果然,苏女士说:“他一直爱她。”
“那,为何离异?”
“她嫁给他一则是感恩图报,二则是想从头开始,可是事后发觉根本不能忘却过去,故毅然离开了他。”
她没有错到底。
在那个时候,不愿错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,不但孤苦,也遭人非议。
邓志能在这个时候作出建议,“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来,听听这个故事。”
“不,这里边还有一个关键,韶韶也许不能自陌生人处接受这个事实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姚香如还有一个孩子。”苏女士抬起了头。
邓志能张大了嘴。
呵,他灵光一闪,一定就是区奇芳。
韶韶与她一见如故,有着异常好感,就因为血统关系。
“啊,”邓志能大悦,“韶韶原来有个妹妹,韶韶不孤苦了,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个讯息告诉她。”
苏女士默默不语。
“有什么困难?”
“我与奇芳一直合不来,她不易相处,她完全不似韶韶,可是她父亲异常偏爱她。”
“她们都不是孩子了。”
“正是。”
自苏舜娟语气中,小邓可以听出终身屈居第二的苦涩。
这么多年了,她一直没有升上去,在丈夫心目中,苏舜娟地位永远不如姚香如。
她比她忠心百倍,辛劳有加,可是在他心中,她就是不如她。
区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,但那只是一种感恩,他对妻子可能言听计从,必恭必敬,但,他不爱她。
邓志能不知道多庆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,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。
太幸运了,在现代人复杂的感情生活中,简直万中无一。
“韶韶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吗?”
“她是成年人,她也已得知她并非姓区。”
苏女士凝视邓志能,“在你心目中,韶韶十全十美吧?”
“她?”小邓几乎没跳起来,“我才没盲目从妻,她这个人缺点之多——”
“可是,她的缺点也是可爱的吧?”
那倒是真的。
鲁莽,急性子,全都是难得真性情。
苏女士叹息一声,“但愿我的女儿也可以找到这样的理想对象。”
小邓怪不好意思,“把我说得太好了。”
苏女士手上那只冰淇淋开始融化,小邓把冰淇淋接过来,三两口吃光。
“奇芳还不晓得她非我亲生。”
小邓大为讶异,“噫,你们应该早就告诉她,这种事瞒不了一生,也毫无必要隐瞒。”
“区先生不让我说,当年他把奇芳争过来抚养,就决定不让她知道。”
荒谬,“拖到今日才说可能更为尴尬。”
苏女士不语。
“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?”
“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尔寄宿读书。”
小邓感喟,“她是问题儿童?”
“只有她的亲生母亲才敢那么说。”
小邓看着她,也许,问题就出在她从来没有斥责过这个女儿。
不过,他是小辈,他只敢腹诽,他没敢当面说出来。
他终于说:“我会选择适当时机尽量婉转地把这件事告诉韶韶。”
苏女士站起来,“谢谢你。”
她看上去十分疲乏,说这个故事,用尽了所有的力气。
“我送你。”
苏女士说:“有车子在公园门口等我。”
邓志能忽然问:“你与我这次会面,也是区先生示意的吗?”
“不,我并非没有主张的人,这是我自己的主意,再瞒下去没有意思。”
“我代韶韶谢你。”
“先别高兴,也许韶韶会怨我。”
在这件事之前,邓志能满以为他自己机智、深沉、涵养工夫一流。
但是他对自己失望,他没沉得住气。
那日傍晚,韶韶开车上来接他。
她感慨地说:“看到没有,缆车站,十一二岁的某个星期六下午,母亲带我坐缆车到山顶,在旧咖啡屋给我买了热狗吃,可是不幸我喝了几口咖啡,一直觉得胸口闷,那是我童年时绝无仅有的外出活动,历历在目。”
小邓静静聆听,他早有心理准备,已经把耳朵训练好,他知道以后那几十年,这一类事故是有得听的。
韶韶伏在车子驾驶盘上,“怎么搞的,仿佛就是昨日之事,如不,即是上个星期,但当中二十年过去了。”
“嘘,别透露你真实年龄。”
“我从不隐瞒年龄。”
“那是因为你还年轻。”
“不,那是因为我的成绩与我年龄相等,还有,我并不想做比我年纪幼稚的事。”
“来,我们去喝一杯。”
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,“做了亏心事,对我那么好?”
邓志能把妻子带到一间时髦会所,韶韶很高兴,正欣赏布置,有人向他们招手。
韶韶一看,那人却是区燕和。
“哎,”韶韶毫无心机地说,“苏阿姨的女儿。”
燕和朝他们招手。
韶韶说:“过去一下吧。”
小邓咕哝,“走到哪里都得坐台子。”
韶韶推他一下。
燕和十分热心,“我来介绍,我的未婚夫布志坚,邓医生、邓医生的夫人。”
韶韶受宠若惊,这些年来,她从来没曾沾过小邓的光,也不觉得她已晋升为医生夫人,经区燕和这么一说,顿时脸上光彩起来。
此际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对象布志坚。
呵,原来是这个人,怪不得挺脸熟,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,照片过一阵子便会在某些杂志不当眼的彩页中出现。
该君本来一脸高傲,后来听女伴说是医生,脸色稍霁,打了个招呼。
邓志能与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。
韶韶悄声道:“没想到医生二字可以止咳。”
“此处虚荣疫症蔓延,总得有点防身本领。”
“地方是好地方,人却没意思。”
小邓不语,怪不得苏女士担心女儿的对象。
“燕和好像很高兴。”
“高兴就好。”
“会长久吗?”
“哎呀,太太,天下有什么是海枯石烂的,就算有,也闷死你,今夕快乐就好。”
说得也是。
“韶韶,我有话同你说。”
韶韶心惊肉跳,“邓大嘴,我最怕你这副郑重其事、为国为民的口气,你想怎么教训我?”
“你别多心,我不过是想——”
“税务局追你?一人做事一人当,我俩一直分开报税,你的事我一无所知,你可别牵连我,我在新闻局有大好前途。”
小邓啼笑皆非。
这时,区燕和偕男伴离去,临走朝韶韶飞来一个眼色,年轻的面孔上呈现一股洋洋得意之色。
第四章
韶韶注意到她身上一整套的名牌衣着,每一样配件都叫得出价目。
“奇怪,苏阿姨怎么会允许女儿同这样的人走。”
小邓说:“唉,世上哪有那么多邓志能。”
“有什么话好说,我讲在前头,我这几年都无暇生孩子。”
小邓喝一大口啤酒。
他想到那位编剧说的,没有什么故事,不能以三句话说完,他便开口道:“韶韶,我打听到你有一个异父同母的妹妹流落在外,你若愿意,可与她相认。”
一口气说完,他松口气。
韶韶眨眨眼,有点糊涂。
她没有要求邓志能重复,她把那短短三句话消化了一下,更正他:“你的意思是,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?”
“不,”邓志能肯定地说,“那个孩子的母亲正是姚香如女士。”
“不可能,我怎么会不知道。”
“她只比你小一两岁,你不记得。”
“母亲会告诉我,我们无所不谈。”
“我知道你会抗拒这件事,但是韶韶,这是事实。”
“她是谁,叫什么名字?”
“韶韶,她就是区奇芳。”
韶韶耳畔“嗡”地一声,“啊,所以苏阿姨找上门来。”
“是,苏女士特来把这个妹妹归还给你。”
韶韶觉得身子飘飘然,椅子像浮在半空。
半晌,她颓然说:“这种滑稽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,不可思议。”
“你不是一直羡慕人家有要好的姐妹吗?”
“可是,我对奇芳一无所知。”
“慢慢发展感情呀。”
“我觉得被伤害,妈妈为何一字不提?”
“也许她有苦衷,因社会风气不开放,上一代的人苦衷特别多。”
“可怜的奇芳,我霸占了整个母亲,她没有母爱。”
“她生活条件比你高多了。”
“明知是个养女而寄人篱下——”
“她不知道身世,而且,区永谅是她亲父,相信我,她并无吃苦。”
“不不不,邓志能,你不会明白,后母是不一样的,即使明理的苏阿姨,也还是两样。”
“但是你没有父亲,两家扯平。”
韶韶忽然说:“我需要一杯烈酒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他替她叫白兰地。
“那么,区燕和是什么人?”
“燕和是苏阿姨的女儿,同你没有关系。”
“可怜的奇芳。”韶韶不住的那样说。
邓志能握住妻子的手,“可怜的韶韶。”
韶韶说:“天啊,今夜我要失眠了,我痛恨失眠,人生过一日少一日,每一日都值得珍惜,故此每一日都得快快活活地过,但从今以后我都不能够再轻松了,惨!”
“韶韶,多一个妹妹是好事。”
“为何母亲守口如瓶,她不爱燕和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