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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梦真泪 page 4 作者:亦舒

  “披起它。”

  完全合身。

  “袖圈窄了点,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壮些。”

  “是,”韶韶恻然,“我们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马。”

  女友很没味道地接下去:“这也还不要紧,奇是奇在也没有谁感激我们。”

  “父母呢,父母总不一样吧?”

  女友坐下,点一支烟,“家母蔑视我嫂子弟妇不学无术,没有工作,少份收入,可是又觉得我不争气,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,没面子。”

  呵,那么难侍候的老太太。

  “要家用之际,男女平等,分家之时,我是女儿。”

  她替韶韶把外套挂在衣架上,“拎着回家。”

  韶韶道谢告辞。

  照片也做好了。

  四个人,两个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红、一件淡蓝。

  忽然之间,韶韶看清楚了,“小邓,妈身上这件外套,就是我这件呵。”

  “咄,我早就发觉了。”

  “怎么不说?”

  “这样明显的事,说来作甚?”

  “我偏偏没看出来。”

  “你会不会是视野广阔了?”

  “什么意思?”

  “远视,老花。”

  不,韶韶只是粗心,少年时她认为这是一项缺点,此刻她觉得不知多好,看不到,不用烦,粗枝大叶,自有福气。

  韶韶索性选购一只相架,连照片一起作为一份礼物,这就回了礼了。

  赴会那夜,连小邓都规规矩矩结了领带。

  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,是那种所谓“小黑裙”,细细吊带,半低胸,再不穿,稍胖些,也就不能穿了。

  打扮停当,小邓看妻子一眼,忍不住用粤语赞道:“真係唔打得都睇得。”

  韶韶瞪他一眼,“你才去打天下,我坐家享福。”

  她取过旧丝绒晚装披上,天衣无缝。

  主人家早到,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,一桌三位女客,轻轻向他们招手。

  连韶韶就是四位女士,今日众星伴月,小邓大受欢迎。

  苏舜娟女士为他们介绍:“我两个女儿,这是奇芳,那是燕和。”

  韶韶打过招呼握过手才坐下来。

  奇芳与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肤,高挑身段,其中燕和的脸圆些,比较像母亲,可是奇芳漂亮,她有种风情,使看上去像个女明星似光彩耀目。

  她们三人年纪相仿,在烛光下,用白酒伴着对白,一下子就熟络了。

  小邓静静在一旁看着她们。

  苏女士同那小伙子说:“你今晚怎么不讲话?”

  小邓笑笑,“自从婚后,我常用字只得是与好罢了。”

  “那你不愧是好丈夫。”

  “谢谢阿姨,你别看韶韶神气活现,其实外强中干,非常孤苦,说不定几时还得做高龄产妇,苦头有得吃,让她一点,也属应该,故一味胡混,是是是是是,好好好好好,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她争的。”

  苏女士很感动,“好小子,这我就放心了。”

  “苏阿姨,今晚怎么少了一位主人。”

  “你指外子?他有事,不叫他来。”

  “呵,原来如此。”

  这时,他听到韶韶谦曰:“呵,对于衣着妆扮,我毫无心得。”

  可是那两位女生也忙不迭说:“但求整洁罢了,工作也很忙,哪里有资格讲究那个。”

  小邓放心了。

  那两位小姐绝对不是喜在嘴头上占便宜的肤浅之辈。

  奇芳跟着说:“如不嫌弃,改天到我家坐。”

  “你不同父母住吗?”

  奇芳笑笑,“我已经结婚了,正确地说,且已离婚。”

  韶韶说:“离婚是近代最普通的伤心事。”

  “是呀,”奇芳答,“那样常见,却仍然那样无奈。”

  韶韶说:“会过去的。”

  这时燕和说:“我也那样劝姐姐。”

  韶韶忽然感怀,“你们多好,姐妹俩,有商有量。”

  她们姐妹微笑不语。

  苏女士这才说:“你没见过她们吵架呢。”

  吃甜品之时,韶韶取出相架,送给苏女士。

  苏女士接过,“自此我们要维持联络。”

  “一定。”

  “你不晓得你有多像你母亲。”

  “是因为这件古董外套吧?”

  “这件外套还是我陪她去做的。”

  “那时丝绒叫天鹅绒,是不是?”

  苏阿姨长长叹息一声。

  “苏阿姨你真念旧。”

  她刚想说什么,侍者已递上帐单。

  饭局就这样散了。

  在车上,韶韶像个小女孩般孜孜不倦地谈着各人的言行举止以及妆扮。

  小邓不出声。

  “喂,整个晚上冷眼旁观,有何心得?”

  “我?我觉得三母女各自心事重重。”

  “是吗?”韶韶愕然,“我怎么看不出来。”

  “说你笨就是笨。”

  “我还算笨?”韶韶不服气。

  “笨得一等一。”

  “咄!偏见。”

  “人家三母女就比你聪明百倍。”

  “愿闻其详。”

  “到了这一刻,你都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。”

  韶韶蓦然想起,“这倒是真的,忘了问。”

  “人家苏阿姨故意回避不谈。”

  “你别多心,她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
  “也难怪,笨人眼中,人人均是笨人。”

  韶韶不怒反笑,“聪明人,你还看到些什么?”

  “两位小姐都不快乐。”

  韶韶问:“你凭什么那样讲?”

  小邓笑嘻嘻,“她们的眼睛似在说,怎么区韶韶会嫁得如此好夫婿?艳羡得闷闷不乐。”

  谁知韶韶也会给丈夫一个意外喜悦:“这倒是真的,如意郎君嘛,可遇不可求。”

  那一夜,睡到一半,韶韶忽然醒了。

 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咳嗽声。

  “妈妈?”她轻轻掀起被褥。

  客厅的窗帘没拉上,她看到一轮明月。

  除下来的旧丝绒外套搭在椅背上,韶韶过去,说道:“妈妈你是否有话同我说?”

 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。

  韶韶一惊转头,看到邓志能站在她身后。

  两人一言不发,握着手,在沙发上坐到天亮。

  静寂中听到邻居有新生儿啼哭声,他母亲呵呵地哄他。

  此际,韶韶又打个呵欠阖上眼睛。

  醒来,小邓已煮好鸡粥,且买来上海油条。

  也算没话讲了,韶韶觉得新婚生涯美满,几乎不想回到办公室去。

  她问小邓:“我们够不够靠节蓄这样过一辈子?”

  小邓冷笑,“你倒想,月底就床头金尽了,这几天把你喂得白白胖胖,不过是想你假期完毕继续有力气搏杀养家,你倒吃撑了想退休?”

  韶韶顿时气馁。

  工作真是人类生命中最大的荆棘。

  “韶韶,告诉我,你可快乐?”

  区韶韶毫不犹疑,“我当然快乐。”

  “你母亲的身世不叫你为难?”

  “大嘴,世事古难全,千里共蝉娟。”

  小邓颔首,“真是笨有笨的好处。”

  韶韶把脸趋近去,“这不是大智慧吗?”

  小邓没好气,“人家苏女士才大智若愚。”

  “我如果像妈妈,那么,我妈也不是聪明人。”

  “不,你恐怕是隔代遗传,伯母这么多年沉默如金,是勘破世情后至高表现。”

  “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,下星期我要上班了,新总督来上任,不知多忙,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,错认他乡作故乡。”

  “能不能求调?譬如说到市政局去搞唱游宣传,轻松得多。”

  “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,不过,我喜欢做京官。”

  “贴近陛下,哎?”

  “谁是皇上?”

  “QE2,你不知道吗?”

  果然,一销假就忙得不可开交,晚上七点钟仍咬着汉堡包答记者询问。

  放假时间长的几分肉又还给工作。

  韶韶一直佩服胖人,几十年功力,从不间断,天天长脂肪才行,而人,总有睡不着吃不下以及发一两度烧的时候吧,由此可知,胖人是多么努力维持他们的体重。

  一日,忙至尾声,站起来,伸个懒腰,只觉一脸油腻,只想匆匆回家去泡个热水浴,忽然电话铃响。

  韶韶喂地一声,照例报上姓名。

  是一位女声:“下班没有,一起去吃日本菜如何,我就在楼下。”

  声音十分动人,不像是小邓扮的,可谓飞来艳福。

  但韶韶不得不硬着头皮问:“是哪一位?”

  “啊对不起,”她笑了,“我是区奇芳,记得吗?”

  韶韶大乐,“奇芳,你也姓区?”原来苏阿姨的丈夫姓区。

  “你不知道?”对方愕然。

  “我马上下来。”

  “耽会儿见。”

  韶韶给小邓拨了个电话,报告行踪。

  小邓叮嘱:“那位小姐像是可以喝几杯的人,你还要开车,别同她斗饮。”

  小邓这种第六感没话说,韶韶同奇芳会合了,一到馆子,她便叫侍者烫米酒上来。

  她告诉韶韶,“我路过,试着找你,不料这样有缘。”她笑嘻嘻地用一只手托着腮,十分娇慵。

  邻座有两个日本人已经感到惊艳,频频转头过来看她。

  “可是有事同我商量?”

  “没有,自从那日见面之后,不知恁地,十分思念你,故此找个借口,前来约会。”

 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,所以一叫就下来,“我们会成为投契的朋友吗?”

  “哈,你为什么不找我?”

  “奇芳,我是那种听差办事的小公务员,午膳只得一小时,怎么约人?下班钟数不定,也不方便,周未呢,又想打个懒觉,办点私事,时间就如此报销。”

  “听上去生活得很充实。”

  “你呢,你干哪一行?”

  “那日你没听见燕和揶揄我?”

  “对,瞧我这记性,你是名画家。”

  “画画容易成名难。”

  韶韶且先干一杯,把小邓的嘱咐丢在脑后,“非要成名吗?像你这样,经济不成问题,又有如此优闲嗜好,闲时作画自娱,怡情养性,不知多妙,何用成名?”

  奇芳没想到韶韶性情如此恬淡,不觉失笑,“那么,你何以证明自己?”

  “该四字真言根本不通,我是我,证明什么?”

  奇芳十分欣佩,“那么,久不成名,人家怎么看你?”

  “咄,人家是谁,他的名气又有多大,”韶韶大笑,“我管他呢。”

  奇芳也笑,“韶韶,你真潇洒,谁教你的?”

  “我早说过,我们这一号小人物只要把当日工作赶完已经大乐,心无旁骛,我那拍档邓志能与我志同道合,也一般无甚出息,故此生活优悠。”

  奇芳发呆,好生羡慕,“那么,你生活全无遗憾?”

  韶韶一怔,转动酒杯,“家母过世得太早,我没能好好孝顺她。”

  “她一定是位可爱的阿姨。”

  韶韶双目红红,“不在话下。”

  二人正谈得投契,邓志能出现了。

  韶韶“咦”一声,“你来干啥?”

  小邓笑笑,“我来付帐呀。”朝奇芳点点头。

  奇芳知道他特地来接韶韶,笑笑。

  新婚,是应该如此,往后有什么变化,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  他们先送奇芳回家,车子兜个大圈。

  回程中聊天:“奇芳也姓区。”

  谁知小邓打一个突,“姓什么?”

  “同我一样姓区。”

  “太巧了。”

  “区是粤人大姓,本市起码十万人姓区。”

  小邓渐渐平静下来。

  “还说什么?”

  “她是个画家,盼望成名。”

  小邓微笑。

  从事文艺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遥营生,可是一旦求名,又会变成最痛苦的工作,天堂地狱,一念之差。

  “我觉得她想向亲人证明什么似的。”

  “她们一家三位女性都不快乐。”

  “你呢,小邓,你这个一定要寻找欢笑背后流泪的人,又是否过分?”

  小邓不语。

  “手术室风光如何?”

  “离开了工作岗位,不用再挂念。”

  “我也正学习这种优良习惯。”

  回家之后,酒气上涌,累得双眼睁不开来。

  桌上一大篮花,香气扑鼻,韶韶问过“什么日子,谁送的花”,已经倒在床上。

  小邓喃喃道:“对牛弹琴。”

  花束上有卡片,明明写着:“韶韶,我们结婚已三个月”,此刻变成多余。

  小邓恼怒说:“鲜花牛粪。”

  第二天韶韶没声价的道歉,小邓犹自悻悻然。

  “粗胚。”

  “谁,我?”

  小邓不去回答她。

  “大嘴,最近已经不见母亲入梦了。”

  邓志能搁下报纸,“伯母对你放心了。”

  “也许是。”韶韶叹口气。

  “你呢,有无做母亲的打算?”

  韶韶再叹一声,“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为人母,每天早上,替儿子拍张宝丽莱照片才出门,照片放口袋中,成日看着,你说惨不惨,她要上班,不能在家陪伴幼儿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——”

  “我要是有了孩子,就成日与他厮混,绝足江湖。”

  “可是很多女性视这为苦差。”

  “甲之熊掌,乙之砒霜。”

  “好,答应你。”小邓忽然慷慨地说。,“应允什么?”韶韶莫名其妙。

  “养活你们母子。”

  韶韶大笑,“笑话,我自有打算,不劳你操心。”

  小邓急,“喂,这是我的责任。”改了口气。

  “世事多变化,什么事都得有最坏打算,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。”

  想到母亲的一生,不禁感慨万分。

  母亲生前靠不到任何人,只得女儿与她相依为命,她生命中的男性统统与她有缘无分,父亲、兄弟、丈夫……全远离她,她亦没有叔伯,还有,韶韶根本未见过祖父。

  根深蒂固,韶韶觉得要靠自己。

  那天下午,奇芳拨电话给韶韶,“中午在电视上看见你。”

  韶韶笑,“那是前些时候录映的了,可是讲解如何投票?”

  “不,是一个记者招待会,你站在洋人后边。”

  “呵是,这是员工福利,镜头偶尔会瞄到我们。”

  许多患锋头情意结的同事因此有意无意爱穿件红衣,希望有人注意。

  “你对工作好似相当满意。”

  “敬业乐业嘛。”

  奇芳笑,“到此为止,你一定忙。”

  “啊说三两句不妨,周未有空吗,把苏阿姨与燕和都请出来可好?”

  “我们再商量。”

  一整天韶韶都觉得幸运,因为除却小邓,还有其他人关心她。

  晚上,她起劲地同小邓说着奇芳:“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,睡到中午才起来,懒洋洋,翻翻报纸,到傍晚才吃一点点东西,食量似麻雀,穿真丝衣服,喜戴玉器,活脱是个艺术家,本来我挺怕这样的人,但是与她却十分投契。”

  小邓不出声。

  韶韶问小邓:“你好似不甚喜欢她。”

  “有妇之夫,有何资格喜欢或是不喜欢其他女性。”

  “哗,冠冕堂皇。”

  “失礼失礼。”

  邓志能有心事。

 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证,有事绝对不瞒妻子,可是此刻他便怀着鬼胎。

  那天早上,他见过苏舜娟女士。

  是苏女士主动约他。

  他们在医院的候诊室见面,真是一个突兀的约会场地,但是邓志能实在走不开。

  苏女士却不介意到他工作地点来,说真的,医院最大好处是静,还有,清洁。

  邓志能对长辈一贯客气礼貌。

  苏女士轻轻坐下,开门见山地问:“香如没有痛苦吧?”

  邓志能小心地回答:“病了那么久,又做过手术,你不能说她很舒服。”

  苏女士默哀良久。

  邓志能实在忍不住了,“为什么你们到今天才出现?”

  “我们遍寻她们母女不获,请相信我。”

  邓志能说:“此刻你们介入,会影响她的生活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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