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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梦真泪 page 3 作者:亦舒

  脸上没有五官,是张白板面孔。

  韶韶骤然惊醒,遍体生寒。

  若想这种恶梦不再持续下去,她非要把答案找出来不可。

  第二天他们结束假期飞回家中。

  别小觑了区韶韶,在新闻部做了那么久,被尊称大姐,当然知道如何凭蛛丝马迹寻找线索。

  她拿着礼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访。

  售货员是个年轻男子,更好办了。

  她说:“送礼物的朋友并无留下电话,我十分想谢这位长辈一声,所以来问你们。”

  “啊,这套茶具由苏女士购下,由我经手。”

  “是苏舜娟女士是吗?”

  “一点不错,”年轻人满脸笑容,“让我看看,我这里还有她的电话号吗,九二三四五六零。”

  上了年纪的女子用本姓出来办事见人,相当罕见,一般都自称李太太、张太太,韶韶又想起她母亲,妈妈生前一拿起电话,必定报上姚香如三字。

  “谢谢你,咦,这是彼得兔子吗?”

  “是,一套四件,小杯小碗最适合孩子。”

  “给我一套。”

  小邓拿到电话,“好家伙。”他兴奋地说,“区韶韶,我早知道你会办事。”

  韶韶不语,幸亏新闻室的老板们早十年就已经发觉这个事实,不然还真得喝西北风。

  “我们回家再谈。”

  韶韶低下头。

  她已经看到一幅图画,叫水落石出,只见灰蓝色吐着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,嶙峋的怪石一块块露出来。

  她不知这次主动是对是错。

  趁还有假期,就试一试吧。

  韶韶轻轻叹口气。

  小邓是个体贴的人,一见,便知妻子想的是什么,他想想说:“查出究竟,然后将之搁在脑后,一劳永逸,也是好的。”

  韶韶苦笑,“我希望他已经逝世,正如我一贯知道的那样。”

  “哎哎哎这不是你。”

  韶韶抚着自己前额的头发笑了。

  真的,她从来不是个黑心人。

  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同学叫霍永锦,广东人,可是英俊的长方脸却似北方人,他家里希望他早婚,因是唯一的男孩子,偏偏韶韶已决意要照顾母亲,婉拒了他。

  真笨,霸住他不行吗?韶韶不是黑心人,那样喜欢他,也愿意放弃他。

  如今电视上一个当红的新星像煞当年的霍永锦,每次在荧幕看见那小伙子,韶韶就无限感慨,心中牵动,凡是女性都怀念英俊的面孔。

  分手时霍永锦十分平静地说:“你永远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人了。”

  这话完全是真的。

  一过了二十一岁,渴望爱与被爱的感觉都会渐渐淡却。

  她对邓志能,是不同的一种感情。

  “一分钱买你的遐思。”

  韶韶微笑,“我的思潮一向是游牧民族。”

  “你的肉身已是归家娘了。”

  说得是。

  拨电话的时候手心有点冒汗,“我找苏舜娟女士。”

  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子,“请等等。”

  电话放下,韶韶听到一阵悦耳的鸟语声,苏女士环境不错,凭电话号码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区。

  “哪一位?”她爽朗的声音来了,“我是苏舜娟。”

  “苏女士,我是区韶韶,还记得我吗?”

  没想到苏女士十分意外,“韶韶,是你,”或许是韶韶多心,声音竟有点哽咽,但随即恢复正常,“好吗,蜜月愉快吗?”

  “一切都好,苏女士,我想同你见个面,你方便吗?”

  “啊,”她怔住了,但随即说,“可以,可以,我们出来喝下午茶。”

  “明日下午四时,行吗?”

  “没问题,我在文华楼下等。”

  电话挂断,韶韶一颗心还在扑扑跳。

  “怎么样,”小邓在一旁问,“凭直觉,是敌是友?”

  “友!”韶韶肯定地说,“绝对是好友。”

  小邓放心了,“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。”

  “你也去?”韶韶讶异,这是她的私事。

  小邓把面孔趋近她,“区韶韶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。”

  “不不不,本市尚未实施共产主义,我的事仍属于我自己。”

  小邓恼怒,“你胆敢剔除我!”

  “我已决定单刀赴会。”

  “我最多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等你。”

  “邓志能,没想到你毛病不止一点点。”

  邓志能一声不响取起报纸挡在鼻子前面。

  韶韶气结。

  也许假期过后,恢复上班一忙他就会好的,韶韶同他讲条件:“另一张桌子,不准出声。”

  因约的是长辈,韶韶早到十分钟。

  睡足了,又晒过太阳,肤色健康,穿便装,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轻漂亮,邓志能在另一张桌子看新婚妻子,无限怜惜,真要对她好一点,她已经无父无母,孑然一人。

  韶韶却密切注意门口,四时零七分,一位穿名贵套装的太太一进来,韶韶便站立迎接。

  那位太太也有点紧张,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区韶韶自人群中认出。

  “韶韶?”

  “苏女士。”

  很自然地,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。

  果然不出所料,苏女士环境不错,韶韶目光过处,把长辈一身装扮辨认得一清二楚。

  母亲生前,韶韶也曾努力为她添些好品质衣物,却同苏女士有一段距离,苏女士的优雅是长年累月讲究的成果。

  “韶韶,我们早该见面了。”

  “您是家母的——”

  “同学。”

  韶韶松口气,叫声“苏阿姨。”

  苏女士忽然泪盈于睫,“你同香如长得一个模样,刚才我一进门,吓了一跳,寒毛全竖起来,心里直叫,香如,香如!”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泪。

  韶韶连忙安慰,“家母比我长得端正得多了。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苏女士连声道歉。

  “苏阿姨,为何不早日与我们相认?我们母女好生寂寞,一个亲友也无。”

  “我们不知道你俩在本市。”

  “你们?”

  “我与……外子。”

  “啊。”

  “我们只打听到姚国珊先生在美国纽约州新泽西居住,满以为你们也在那边,没想到近在眼前,咫尺天涯。”

  韶韶十分唏嘘。

  “我们是看到讣闻才知道的,好比晴天霹雳,致送——花环。”苏女士声音低下去。

  韶韶轻轻说:“有人活到八九十岁,家母没有。”眼睛看着远处,动都不敢动,可是过一刹那,睫毛一霎,眼泪终于滚了下来。

  苏女士说:“知道你结婚的消息,真高兴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我们一直记得你的名字叫韶韶。”

  韶韶点点头。

  苏女士同她母亲不一样,苏女士是那种十分爽直,有什么说什么的人,非常难得,而母亲,则凡事先观察一会儿,然后双臂抱在胸前,微微一笑,意见放在心里。

  这时有人过来,递一块手帕给韶韶。

  韶韶连忙介绍,“我丈夫邓志能。”

  苏女士立刻抬起头,细细打量小邓,像她那样见多识广,经验丰富,又有智慧的前辈,几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个人的底子。

  但见邓志能中等身段,五官普通,穿套深色西装,外形十分平凡,同皮肤白皙、相貌甜美、英姿飒飒的区韶韶不能比。

  可是小伙子那充满关注的眼神!

  选夫选德,可见区韶韶有智慧。

  苏女士笑了,“好,好,但愿我的女儿也有这样的眼光。”

  “呵,苏女士也有女儿。”

  “我有两个孩子。”苏女士微笑。

  “有机会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。”

  这时,邓志能忽然自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,递过去给苏女士看。

  “苏阿姨,这位短发圆脸的姑娘,是当年的您吧。”

  苏女士一看那张照片,呆住了。

  她好像给一只无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,手颤动起来,接过照片,目不转睛地看牢相片中的人,“是,是我,这是我,这张照片我也有一份,当年香如复印给我,我在离乱中失去,没想到香如一直保存着。”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。

  这时,连韶韶都觉得这位苏阿姨反应十分激烈,非比寻常。

  “这照片,可以给我吗?”

  韶韶答:“我马上叫摄影组同事替我翻底复制。”

  邓志能真是一是一,二是二,“苏阿姨,这是你,那是我岳母,请问,两位男士是什么人?”

  韶韶没想到邓志能会那样冒昧,不过,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。

  苏女士凝视照片,“这,”她指着方脸的年轻人说:“这是外子。”

  “啊,”韶韶说:“那么,长脸这位呢?”

  苏女士不出声。

  韶韶问:“是我生父吧。”

  苏女士抬起头来,“当年的事,许多我己不复记忆。”

  韶韶见她不想说,便握住她的手。

  但是小邓不放过这位阿姨,“这是韶韶的父亲

  苏阿姨忽然镇定下来,微笑一下,看着邓志能,“小伙子,你倒是个厉害角色。”

  邓志能面不改色,“是,我是比韶韶精明。”

  苏阿姨无所惧,看着邓志能说,“是,他是韶韶的父亲,他叫许旭豪。”

  “人呢?”

  “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。”

  “韶韶是遗腹子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可是——”

  苏阿姨忽然摆摆手,“小伙子,够了。”

  韶韶也大不以为然,“大嘴,你怎么把我阿姨当犯人那样盘问?”

  邓志能立刻收篷。

  这时,苏女士说:“韶韶,有他照顾你,我放心了。”

  “苏阿姨。”

  苏女士举起手,“我累了,我们下次再谈吧。”

  韶韶还想说什么,苏女士又道:“不用道歉,我明白你们的心情。”

  她站起来,这时,韶韶发觉她比进来时老了许多。

 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。

  司机开着辆蓝色德国房车驶近,车子并非最新款式,可见她经济情形一直很好。

  送走苏女士,韶韶立刻板起面孔,拿邓志能开刀。

  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  小邓立刻举起双手,挡在头上,表示无招架之力。

  韶韶恼怒,“人家苏阿姨即使知道往事,也没有义务和盘托出,你不该得罪她。”

  小邓一味认错,“是是是是是。”

  “再说,人家会以为我同你夹好了做圈套,一个扮红脸,一个做白脸。”

  “是是是是是。”

  “你这人!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”韶韶悻悻然。

  “是是是是是。”

  “你有完没完?”韶韶笑骂。

  “是是是是是,我还能说第二个字吗?”

  “况且母亲的事,她不一定全知道。”

  “不知全部,也知道八九。”

  “你凭什么那样说?”

  “她在你两三岁时还见过你。”

  韶韶不语。

  “她一定目睹你母亲改嫁。”

  半晌,韶韶抬起头来,她也明显地比今早苍老了,“我不想再发掘往事。”

  “那你为何来见苏舜娟女士?”

  “因为我怀念母亲,已与母亲永别,能见到母亲生前好友,也是一种慰藉。”

  邓志能搂着妻子的肩膀,往停车场走去。

  这时,天正下毛毛细雨,他俩没带伞,也不在乎,在雨中并无加快脚步。

  小邓对韶韶说:“即使母亲活足九十九岁,孩子们也总觉她去得太早。”

  韶韶抬起头,“家母从来没享过福。”

  “生下你,已经是福气。”

  “大嘴,你真会讲话。”

  “我能不能请求你别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?”

  “苏阿姨是半个自己人。”

  “咦,”小邓到这个时候才说,“下雨了。”

  他俩已经衣履尽湿。

  第二天,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。

  同事笑道:“着色我就不会了。”

  “但是,你一定认识这样的人手。”

  “有一位老先生,从前做美工,如今退休了,情商客串,不知行不行。”

  “拜托拜托。”

  那年轻的摄影组同事侧侧头,“真没想到彩色摄影会这样普遍,黑白底片除却我们这些行家,简直已经没有用。”

  “是在六零年代起飞的吧?”

  “真正蓬勃,是在七零年左右,人各一机——照相机。”

  “这张照片历史悠久。”韶韶轻轻说。

  “弥足珍贵。”

  “交给你了。”

  “我下了班马上替你做。”

  做妥后韶韶会给苏女士送去。

 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,有初来报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闻室来看报纸。

  师姐如区韶韶,当然更具归属感。

  不知怎地,那没有间隔、闹哄哄的新闻室早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。

  母亲生前来过一次,十分讶异。

  “女儿你坐什么地方?”

 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张写字台。

  母亲疑惑,“不是说升了级,环境如此恶劣,如何撰稿?”

  韶韶连忙替新闻室辩护:“我们不是装修门面公司,而且,即使是华尔街日报的新闻室,也不隔断,不信你去打听。”

  “你的大衣挂哪里?”

  韶韶微笑,“我很少穿长大衣。”

  母亲无话可说。

  “每日在何处午膳?”

  “随便乱吃。”

  母亲索性噤声。

  一代不如一代,一代比一代辛苦,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经认为辛苦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。

  第三章

  韶韶终于回了家。

  邓大夫已经起来,收拾好地方,做了香浓红茶,正在浇露台上的玫瑰花。

 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,深觉幸运,她找到了好拍档,这同本身条件有什么关系呢,许多比她漂亮、出身更好、修养更佳的女性都没有碰到适当的人。

  邓志能懂生活情趣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

  见到妻子回来,替她斟杯茶。

  “放完这次假,我俩就聚少离多。”韶韶笑曰。

  小邓一定有适当的答案:“噫,放完再说吧,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。”

  韶韶最爱他这种乐观的态度。

  她到这时才看到电话边的留言,“怎么,苏阿姨一早就打过电话来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说些什么,你没有得罪她吧?”

  “喂,我又不是生番。”

  韶韶紧张起来,“她有什么事?”

  “请你吃饭,叫我也去。”

  “是在她家吗?”

  “不,在外头名贵西餐馆。”

  “呵,我马上复电。”

  韶韶十分高兴,拨通了电话,“苏女士在家吗?”

 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,韶韶又问了一声。

  一位男士才答:“她出去了,你是哪一位?”

  “我是她朋友区韶韶。”

  那人震动了,“声音那么像!”

  韶韶不知他是谁,更不知道她的声音似谁,只得陪笑。

  半晌对方说:“舜娟回来我叫她同你联络。”

  “劳驾。”

  韶韶转过头来,“那位,可能是苏阿姨的丈夫。”

  她忽然明白了。

  像,当然是像她母亲,他们全觉得姚香如与女儿一个印子刻出来。

  韶韶问:“我可像母亲?”

  小邓答:“其实不很像,但是外人眼中,三分像已经是十足像。”

  “而且,”韶韶微笑,感慨地说,“他们也许十分想念家母。”

  小邓抬起头,“嗯,苏舜娟的丈夫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噫,我不知道,她未曾说,我不曾问。”

  “你猜呢?”

  “唏,赵钱孙李,张三王五,怎么猜?”

  邓志能全神贯注地看着妻子,“我猜,那名字或许会叫你吃惊。”

  韶韶“嗤”一声笑,“不如想想穿什么衣服去吃那顿西餐。”

  小邓答:“旗袍。”

  韶韶忽然想起母亲那件旧丝绒外套。

  反正有空,她把它拿到一个开时装店的女友处借蒸气熨斗一用。

  女友出来一看,“哗,美。”

  说也奇怪,蒸气一喷,丝绒的茸毛又涨鼓鼓竖起来,恢复了七八成旧貌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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