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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梦真泪 page 14 作者:亦舒

  两姐妹一母所生,一人悲恸欲绝,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颗,邓志能感慨。

  韶韶太会得伤心病了。

  平时已是这样一个人,某件公事略有失误,便日夜自我检讨,懊恼得吐血,电视新闻中的中国失学儿童都叫她耿耿于怀,有朋友生病,非要痊愈了才能安心睡觉……

  邓志能只是替韶韶不值。

  他把一口气出在奇芳身上。

  他淡淡问:“奇芳可有与母亲的亲戚联络?”

  奇芳抬起头来,眸子清晰地看着姐夫,脸往下拉,“阿邓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,骂我忘本,还是贪图荣华富贵?”

  被小姨这样一骂,小邓顿感身心舒畅,原来近日郁郁寡欢,皆因妻子不再斥责讽刺他,真是贱骨头。

  邓志能认清自己真面目,咧开嘴笑。

  奇芳还要加一句:“你少批判我,我已经浑身不舒服,当心我对你不客气。”

  邓志能心中大叫厉害。

  韶韶说:“奇芳马上会去看我姑妈。”

  奇芳用手指着小邓的鼻子,“听到没有?这位姑妈可与我一点血亲姻亲的关系都没有,我是纯为着姐姐才去带讯,你没知道我伟大之处呢!”

  小邓唯唯诺诺,“佩服佩服,民族英雄。”

  “去你的!”奇芳笑了。

  “你下星期动身吧,”韶韶说,“本来我该亲自走一趟,但要是我再告假,上司会把我喂鲨鱼,并且兔费招待我敌人来参观。”

  “呀,”奇芳说,“若不是为着我们的敌人,我们生活才不会如此争气。”

  小邓觉得这口气同韶韶完全一套,有乃姐,必有乃妹。

  奇芳另外有事,坐一会儿便告辞。

  她一走,韶韶便说:“你不该揶揄奇芳。”

  “你说得对。”

  “她自幼得不到母爱,不计较母亲把她扔弃,已经十分豁达,难能可贵。”

  “是是是。”

  “她与母亲从未相处,感情淡薄,不觉伤感,也分属应该。”

  “是是是是是。”

  “你还会不会说第二个字?”

  “同太座讲话,不必会第二个字。”

  韶韶没有笑。

  她想到十二岁之前,母亲时常带她去看电影,前座票,母女挤在一个位子上。

  渐渐高大了,坐不下,母亲便不再入戏院,幸而电视节目日益精彩,是项好娱乐。

  等到韶韶自己赚了钱,请母亲看戏,永远买超等票。

  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。

  坐在母亲膝边看戏并不是难堪之事,她搂着她,一边为她解释戏文,十分温馨。

  母亲喜欢尤敏。

  奇芳怎么会知道这些呢?

  是的,奇芳怎么会伤心呢?

  故此,也不能责怪奇芳。

  韶韶心中存有母亲无限温柔回忆。

  她到澳门去,为女儿买K金链子,配一只十字架坠子,彼时好似澳门的金子略为便宜,可是那样珍贵的东西,竟在大学时期一次游泳中失去。

  要到现在才知心痛。

  奇芳会有这样的感觉吗,当然没有,奇芳在另外一个环境中长大,奇芳不知生母音容。

  韶韶所谓温馨的记忆可能令奇芳骇笑。

  那么窘,那么穷,吓坏人。

  “韶韶,你为何出神?”

  “啊,”韶韶抬起头,“你看到对面桌子上的两位女士没有?同一件外套,真冤枉,好几万块一件的衣服似制服。”

  邓志能不出声。

  不,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题目。

  从什么时候开始,韶韶已不再对他说老实话了?

  韶韶跟着说:“奇芳真惨,连外公都不在乎她。”

  “韶韶,我同你说一个故事。”

  “长不长?太长的我不要听。”

  “你这人太没味道。”

  “还有,像孙叔敖司马光那种诲人不倦式故事,我也不要听。”

  “咄。”

  “你可以开始讲了。”

  邓志能诉苦:“要命,我是怎么认识你并且娶你为妻的?”

  韶韶点点头,“果然不出所料,开始诉苦了,结婚才一年,就忍不住了。”

  “这是上帝与三个信徒的故事。”

  “我听过了,”韶韶立刻打断他,“三个信徒在祷告,上帝关注第一个,只拍拍第二个背脊,但是对第三个不理不睬,人们以为他最爱第一个,可是不,第一个信心最软弱,它才特别关心,而奇芳正像第三个信徒,毋须上帝担心,所以没人理她。”

  小邓白了妻子一眼。

  “你看我多聪明,”韶韶说,“我派奇芳去看姑妈,正因为她同姓许的人一点儿关系也无,不招疑心。”

  邓志能不住摇头。

  韶韶摊摊手,“我只是想姑妈早日可得安慰。”

  邓志能点头,“这才像人话。”

  韶韶说:“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惨的是失去子女。”

  “还有,失去相爱的配偶。”

  韶韶伸手过去握住邓志能的手,“所有失落都叫我们伤心。”

  “我俩好似在合作写一首新诗。”

  韶韶终于笑了。

  奇芳去了三天,回来的时候瘦了黑了,像是受到极大的震荡。

  韶韶不解,“你怎么了,许多人经常去内地旅游经商,见怪不怪,你为何不惯?”

  奇芳用手托着腮,“我们一家从来没有去过,家父已处半退休状态,他没有兴趣劳碌来回奔波,我与燕和也了解那决非旅游胜地。”

  “见到许旭英没有?”

  “见到。”

  “她怎么说?”

  “她很感激我们,可是,最终还是嚅嚅地问:‘健儿,健儿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’,韶韶,她不相信,她以为我们好心编了故事来骗她。”

  韶韶心如刀割。

  难怪奇芳神情茫然。

  奇芳说下去:“我想她除非亲眼看到郑健无恙,否则终身不能释然,韶韶,我所不明白的是,为何有些人的命运重复又重复,一代一代那样传下去。”

  韶韶说:“我不知道,但是我总算知道为何一些人下午三时就开始喝酒。”

  “你要不要喝?我陪你。”

  “奇芳,我不可以喝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,阿邓不给你喝?叫他出来,我好好教训他。”

  “奇芳,你快要做阿姨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奇芳一时没会意。

  韶韶微笑。

  “啊,”奇芳明白过来,“啊,太好了,韶韶,预产期在几时,告诉我,我过来照顾你,我来喂清晨三点钟的那一顿奶。”

  “明年七月。”

  “真好,天气热,孩子什么衣服都不须穿,光着小手小腿,让我来帮忙。”

  要到这个时候,韶韶才发觉奇芳比她更喜欢孩子。

  可是两次婚姻,都没为她带来子女。

  “邓大嘴的嘴巴笑得咧开来了吧?”

  “他还不知道。”

  “你第一个告诉我?”奇芳惊喜。

  韶韶点点头。

  “你真好,韶韶。”

  出江湖混了那么久,姚韶韶自然懂得收买人心。

  “韶韶,你是超级高龄产妇,不如辞掉工作好好在家待产。”奇芳是真心关怀。

  “喂!我哪里有那么老,别乱嚷。”韶韶脸色发青。

  “韶韶,姐妹面前不打暗话,你今年倒底贵庚?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么多瓜葛,不会年轻了吧,生理上来说,可谓奇迹,佩服佩服。”

  韶韶笑了,她们真的开始像亲姐妹了,自己人,说话何必忌讳。

  奇芳忽然说:“当初母亲要是把我也带在身边,不知何等光景?”

  “她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孩子,把我拉扯大已不简单,况且,你父一定会争取你的抚养权,争不到手,决不罢休,她永无宁日,这事她已经过再三考虑,并无第二个选择。”

  “那样的抉择,一定是痛苦的。”

  “母亲一生在痛苦中度过。”

  “可是,在少女时代,她是快乐的吧,外公那样疼爱她。”

  “我想是。”

  “还有,你与她那么亲,又那么孝顺,事事以母为先,也令她感到满足吧?”

  “奇芳你把我说得太好。”

  “世事古难全,母亲生前失去不少,到底也得要回一些。”

  “对,奇芳,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。”

  “是什么?”奇芳诧异。

  只见韶韶回房去,半晌出来,手中拿着白色软纸包的小小一件东西。

  “那是什么?”奇芳大奇。

  软纸被轻轻拆开,奇芳看到一只小小的洋娃娃,约两掌高,金发、蓝眼,容貌秀丽,穿着一套格子衣裙,赤脚,看得出是韶韶幼时玩具之一。

  “可爱吗!”

  韶韶说:“洋娃娃的年纪不小了,原本的跳舞纱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,这套裙子由我后来配回,我深爱这只玩偶,它伴我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光,现在转送给你。”

  “不,留给你女儿,应当给你的女儿。”

  “叫你拿着便拿着!”

  “是母亲买的吧?”奇芳轻轻接过。

  “是,那年我十二岁。”

  母女二人特地乘电车到一间新开的日本百货公司,那日母亲异常阔绰,多花两角钱,乘电车楼上头等,到了玩具部,随手一指,便叫售货员把大大的盒子取下,韶韶记得她心花怒放,爱不释手,头发可以梳,双眼会眨动的洋娃娃!

  奇芳犹自喃喃说:“……留给你女儿。”

 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继她任何回忆或往事。

  她愿意孩子像邓大嘴,没有个人历史。

  问起邓志能的家庭往事,他只会搔搔头皮,“广东中山人,家父少年时便来港谋生,做米业,家境不错,读扫干埔官小,后念皇仁书院,升港大医科,毕业后考入政府做事。”

  三句话讲完一生,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。

  “这真是可爱的一只洋娃娃。”

  “是,后来走遍大江南北,再也没发现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。”

  “它有无名字?”

  “没有,它只是我的洋娃娃,或是那只洋娃娃,因为一见它,母亲便会惊呼:‘那只洋娃娃还在呀’。”

  “谢谢你,韶韶。”

  “我一直爱它。”

  “看得出来。”

  “它有一只眼睛已经不会开合。”

  “我注意到。”

  “好好保存它。”

  “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礼物之一。”

  奇芳告辞。

  韶韶独自发呆,直至邓志能回来。

  邓志能一进门,只见妻子一声不响坐在露台,捧着一杯冷茶,不知想些什么。

  他走到她身边说:“出来了。”

  “谁出来了。”

  “我申请你入籍的文件出来了。”

  噫,时限总是会到。

  “去验过身体,及格后一年内要做移民,准备好了没有?”

  “阿邓,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。”

  小邓把双手插在口袋里,“我早已知道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要等妻子宣布才恍然大悟的丈夫统统要打三十大板,韶韶,辛苦你了。”

  “你是几时知道的?”

  “当你看完医生回来悄悄哭泣的时候。”

  韶韶握住邓志能的手,“瞒不过你的法眼。”

  “真是,似我这般绝顶聪明,玻璃心肝的人,世上并不多了。”

  “我真幸运。”

  “那还用讲。”

  姚韶韶坚持上班至产假开始,说也奇怪,自从怀孕后,她就不再梦见母亲,她吃得下睡得着,胖了许多,常受医生警告:“体重增加太多,并非好现象。”她置之不理,大吃大喝,强悍地站在办公厅里指挥如意。从背后看去,像一座小山,有碍观瞻,可是丈夫与同事不介意,管它呢。”

  燕和随奇芳来探访她,大吃一惊,这是韶韶?她不认得她了,怜悯之余,有大仇已报的感觉,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!真丑真辛苦,活该,谁叫她平日做人那么厉害。

  燕和笑了。

 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么,却完全不介意。

  叙完旧,韶韶问燕和:“令尊同令堂可好?”

  “父亲在墨尔本做客,家母在夏威夷度假。”

  韶韶忽然冷笑,“杀人放火金腰带。”

  奇芳忙劝说:“何苦把我也骂进内。”

  燕和跳起来,“好意来看你,却被你侮辱,下次还叫人怎么来。”

  韶韶低下头,“对不起。”

  “勇于认错,可是坚决不改!”燕和直骂。

  “既然知道她的脾气,也不要怪她。”

  燕和赌气,“祝你再胖三十公斤,而且永远不瘦回去。”对于现代女性来说,这已是十分歹毒的诅咒。

  奇芳先叉开话题,“你生产后就要移民,会不会吃苦?”

  “你放心,家家户户都那样做,飞机上全是幼婴,熬苦是国人本色。”

  “房子买好了没有,装修呢,婴儿用品可是一件都不能缺,想想都替你辛苦。”

  “一切是自愿的,心甘情愿,就不觉痛苦。”

  “不要与我们失去联络。”

  “我不会,母亲甘于寂寞,我却喜欢热闹。”

  燕和忍不住问:“你胖了那么多,肯定不是孪生儿?”

  “我从来没有胖过,自由社会,自由选择。”

  “再瘦回去的时候,”燕和狞笑,“皮肤会打摺。”

  奇芳不得不说:“燕和,我们走吧。”

  也真巧,外公的遗产,也在这个时候发放。

  由刘律师通知韶韶,是一笔接近八位数字的财产。

  韶韶说:“我们不需要这笔钱,请转捐慈善机关。”

  “姚小姐,考虑清楚再说,转赠也得由你签名。”

  可是韶韶心念已决。

  邓志能知道后,劝道:“移民后你我均告失业,两老与一小,用钱的地方多着呢。”

  “贪慕虚荣。”

  “房子可以往大些。”

  “我们不需要更大的房子。”

  “孩子可进私立学校。”

  “公立学校足够好。”

  “可以随时往欧洲旅行。”

  “附近走走好了,风景一样怡人。”

  邓志能叹气,“你仍然恨恶他们。”

  “不,我不认识他们。”

  “死硬派。”

  “我猜我是,”韶韶无奈,“我像我母亲。”

  “我们得收拾行李了。”

  “我已收拾好衣物入柜。”

  “我是指移民的箱柜。”

  “邓大嘴,统统均是身外物,看开点,能不带就不要带,生活越简洁越有益处,欲望减至最低,也就没有烦恼,我们用不到那些钱,即系无用,贪来作甚。”

  小邓瞪她一眼,“生了孩子,你的想法会改变。”

  “变的时候我会通知你。”

  那一夜,翻旧照片簿,看到自己一丁丁大,抱在母亲怀中的照片。

  韶韶像是忽然回到儿时,什么都不懂,不识字不上学阶段,只想母亲抱抱,一小杯冰淇淋母女同吃,到浅水湾游泳没有泳衣只穿内裤,由妈妈亲手替她剪发……

  韶韶热泪盈眶,一边回忆一边微笑,弄不懂时间去了何处,一切宛如昨日之事罢了。

  那时母亲有浓厚的黑发,健康身体,灵活双手,总是希望接多一份工作来做,赚多些外快,好让女儿多些享受。

  韶韶心如刀割。

  忽然之间,痛楚变为真实,她捧着腹部,哟,立刻自回忆世界回到现实来,连忙拨电话给邓志能,通知他来接她前往医院。

  百忙中她抬起头看着天空,“妈妈,”她说,“我也要做妈妈了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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