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 > 作家列表 > 亦舒 > 假梦真泪 >
繁體中文 上一页  假梦真泪目录  下一页


假梦真泪 page 13 作者:亦舒

  韶韶于是宽了衣,放下手袋,跟舅舅上楼。

  老人在他的私人书房内,坐在轮椅上,由护士照顾。

  书房最显著之处挂着一幅毛笔字,上书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,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,签署是“香如,八岁”。

  韶韶并无动容,只是木着一张脸。

  老人已经很老,脸上布满斑点,身形瘦细,见到韶韶,亦无过分激动之意。

  韶韶并没有上前同他握手。

  她根本不认识他。

  他示意她坐。

  半晌,他才问:“有梦见你妈妈吗?”

  韶韶答:“有,常常有。”

  老人很惘怅地答:“我从未梦见过香如。”

  韶韶不予置评。

  “你的生活好吗?”

  韶韶坦言答:“我不富,亦不穷。”

  “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。”

  “是,我已联络到她,她很好,不劳牵挂。”

  “你母亲可有同你说起我?”

  “有时,说外公在美国。”

  “她有无恨我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她有无牵念我?”

  “也没有。”

  “她很爱你吧?”

  “是,她时常说,韶韶,你是我的一切,只有你才重要。”

  “你觉得压力吗?”

  “母亲的爱怎么会有压力。”

  “你听话吗?”

  “听话并非母亲给我的条件。”

  “你丈夫是个医生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你们相爱?”

  “他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
  问到此际,老人似乎疲倦了。

  其实韶韶也有许多问题要问。

  第十章

  像外公,你为何要扫我母亲出门;像外公,你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灭;像外公,如此讲条件的父爱算不算是父爱;像外公,你明明可替她承担部分痛若为何弃而不顾。

  不过韶韶没有问出口,对于一些人来说,个人爱恶可战胜一切,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
  韶韶站起来,“我打扰太久了。”

  她外公说:“走近一点。”

  韶韶并没有那样做,她同舅舅说: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姚照昌无奈地看向老人。

  姚茂鑫说:“让她走吧,脾气也同香如一模一样。”

  姚照昌送韶韶下楼。

  他开口:“不要恨他——”

  韶韶立即打断舅舅,“他对我来说,什么都不是,我为何要恨他。”

  韶韶回到旅馆休息。

  睡到半夜,电话响了。

  是舅舅的声音,“韶韶,你外公在一小时前停止呼吸。”

  韶韶一怔。

  舅舅叹口气,“韶韶,谢谢你赶来。”

  韶韶放下电话。

  现在,母亲可同外公见面了。

  父女见面,说些什么呢?

  在他们那里,可还有怨怼、愤恨、不平?

  母亲从来不对韶韶透露任何消息。

  她转过头来的时候,永远是一个愉快的笑脸。

  也许是母亲伪装得好,也许她真的不是不快乐。

  在她的中晚年,她成功地避开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,独与爱女共处,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经忘记从前令她伤心的人与事。

 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。

  天濛亮之际,舅舅来了。

  他的仪容一丝不乱,一贯有礼。

  “你外公有纪念品给你。”

  “我不要。”

  舅舅忽然笑了。

  韶韶一怔,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,同舅舅相处这么久,她的姿势口气十足似一个赌气的小学生,不!不要!不稀罕!走!去!

  韶韶忽然有点惭愧,关舅舅什么事呢?他只不过是个中间人,拉拢了他们祖孙二人,他有什么好处?

  于是韶韶改了语气:“我不需要任何纪念品。”

  舅舅说:“听说你改了姓姚,收下这套首饰,也是很应当的。”

  姚照昌掏出一只丝绒扁盒。

  韶韶打开来,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饰,但是宝石不论岁月,依然闪闪生光,韶韶认得是蓝宝石与玫瑰钻。

  舅舅说:“这是我母亲结婚时用过的首饰,她在九月出生,所以喜蓝宝石,你的妈妈也是九月生日,本来项链与耳坠都属于她。”

  韶韶不语。

  她也是九月出生。

  “当是你母亲送给你的吧。”

  韶韶忽然说:“我还有个妹妹——”

  “我想,那会另有安排。”

 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。

  “我还有事待办,顺风,韶韶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

  回程长而苦涩,飞机上座无虚设。

  有一个年轻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,把所有东西一件件取出,又逐件放好,过一刻,又觉不妥,再重头来一遍。

  韶韶被他烦得闭上眼睛,索性睡了一觉。

  口干醒来要水,那人还在收拾那只行李袋。

  长途飞机航程永远像个恶梦,在飞机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,韶韶不想睁开双眼。

  下了飞机,涌出通道,过海关,韶韶只想看到亲友的面孔。

  “韶韶!”

 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。

 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。

  “邓志能今夜当值走不开,请你见谅。”

  韶韶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
  “车子在这边。”

  两姐妹上了车,奇芳才问:“外公怎么样,同母亲长得可像?”

  韶韶看着窗外,“在天国,除下躯壳,人人一个样子。”

  “啊。”奇芳无限感慨。

  韶韶掏出首饰盒,“这是外公给我们的,你先挑,要耳环还是项链。”

  盒子一打开,奇芳探头一看,不太感兴趣,“这是整套的,拆开了可惜,我不喜欢蓝宝石,总有点黑沉沉的,你留着吧。”

  韶韶没奈何地笑。

  奇芳说:“我爱祖母绿。”

  对上一代的感情,奇芳比韶韶更淡漠。

  “外公很富有?”

  “初到美国可能有点钱,生活费用昂贵,他又长寿,后来就不怎么样了。”

  奇芳自嘲:“你看我,多么庸俗,净讲钱。”

  韶韶不以为然,“不讲钱,讲什么?”坦荡荡。

  “韶韶,你就是这点可爱。”

  “现在这样可爱的人已经很多了。”

  “韶韶,你不问我该如何处理我的生活吗?”

  “你以为我是生活专家?非也非也,我这只工蚁在母亲去世后感观也自不一样了,你快乐吗,如不,请努力追求,这是我的忠告。”

  “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。”

  “看,”韶韶温和地笑,“应该由我向你请教。”

  “邓志能说你打算移民。”

  “我有点累,我想休息。”

  “我同燕和会来看你。”

  “谢谢你们。”

  韶韶像是恢复正常生活了。

  这次回来,她被调到一个很奇怪的职位,负责政府印务,专门打电话催印刷厂起货及其他联络。

  很明显,她失宠了。

  早一年来说,这堪称奇耻大辱,但在今日,她一笑置之。

  她个人卑微的事业遭遇算是什么呢,况且,这里亦已非她久留之地。

  山高皇帝远,她用午膳的时间不妨略长,五时正大可下班。

  时间忽然经用了,薪酬又一文不少,退一步想,看开一点儿,不知多舒服。

  有空努力学习烹饪,无甚天分,胜在用功,真是学问哪,煮白鸡蛋不爆壳都不容易,蛋黄要刚熟,没有黑圈。

  煮完后逼小邓给吃下去,不一会儿就喂胖了邓志能,大叫吃不消,韶韶却说:“狗瘦主人羞,夫瘦为妻羞。”

  小邓困惑地答:“我知道这年头男人不好做,但没想到会艰难沦落到这种地步。”

  韶韶喜欢吃百叶结烤肉,千方百计学做,可是百叶不是泡得太烂,就是太硬,不好吃。

  邓志能说:“首先,你要知道百叶是什么东西。”

  “是黄豆的一种制成品吧?”

  小邓大吃一惊,“黄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?”

  “同粉皮由绿豆制成一样,还有,肠粉是米糊所制,喂,你懂不懂?”

  韶韶像是已经放弃了她那伟大的新闻事业。

  那样勤力做,不过是为了母亲,如今母亲不在了,还拼什么死命。

  在办公室心思缜密,在厨房却粗枝大叶,成绩远不如上班作业。

  真是,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,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阴奉献给写字楼。

  说也奇怪,在印务局一做大半年,一天假也未曾告过,尽忠职守。

  就在母亲去世一周年那日,上司召她回总部。

  “韶韶,听说你改过自新了。”那负责分配同事的洋人开玩笑地说。

  韶韶唯唯诺诺。

  “调你回京如何?”

  韶韶笑笑,不语。

  “你又可得回一间向海的办公室,我帮你一个忙可好?”

  韶韶不置可否。

  此刻她的小房间没有窗户,全靠房顶一盏冷冷的日光灯。

  韶韶的思潮飞出去老远。

  她开头上班的时候,只在老板房门口一张写字台工作,暗无天日,连挂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没有,做得近视与脸疱都加剧了。

  母亲一直问,“韶韶,韶韶,带我到你工作地点去看看。”她以为亮铮铮的大学生,工作地方也必定闪闪亮。

  但是满街满巷都是大学生,哪里去找那么多亮晶晶的办公室。

  韶韶一直没敢把母亲往写字楼带,直至她自己拥有一间房间为止。

  较年轻的她心花怒放,拿着照相机把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拍照留念。

  “韶韶?”

  韶韶微笑,摊摊手,“能够调回来,当然高兴。”

  洋人说:“在银行区,你们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华咖啡店,唉,真羡慕你们。”

  韶韶没忘记千恩万谢。

  算来算去,算资本主义最厉害,把人人教训得一点儿骨气也无,净会向钱看,鞠躬又鞠躬。

  韶韶已经不在乎,但是她仍在这个环境内找生活,太过与众不同也是不行的,装也要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。

  她早已学会谋生的全褂子武艺。

  晚上,邓志能讶异了,“还调来调去干什么,你不告诉他们,你已经申请移民?”

  “未成事实,不宜宣布。”

  “噫,把机会让给别的同事呀。”

  “我为什么要替别人设想?”

  “韶韶,我很意外。”

  韶韶说:“自私自利有何不妥。”

  邓志能看妻子一眼,“原来你尚未痊愈。”

  韶韶沮丧地说:“我这一生的欢容到此为止,我将永远不会再笑。”

  “听听这是什么话。”

  韶韶假装看报纸,不去理他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,韶韶在喝黑咖啡。

  才七时十分,电话已经响了。

  邓志能大叫:“找区小姐。”

  “来。”

  那边传来陌生的声音。

  近年来韶韶已习惯与陌生之声打交道。

  “你们找到他了!”

  “是的,有好消息。”

  “他在哪里?”

  对方避而不答,“他会在星期三用电话同你联络。”

  “为什么还要那样神秘?他到底身在何方?”

  “区小姐,你自己同他说好了。”

  韶韶叹口气,“谢谢你,也替我谢谢华先生。”

  “不客气。”

  星期三?韶韶算一算,还有四天。

  她不打算为这个无名电话告假,不过提早一点下班回家等。

  一直到凌晨,电话不来,她才焦急生气地上床。

  小邓安慰开导她:“也许有什么不方便之处。”

  星期四天才亮,电话铃忽然响了。

  韶韶蓦然惊醒,思维证明,郑健并无食言,他的星期三即东方之珠的星期四,他忘记计算时差,叫韶韶空等了一晚。

  韶韶抢过电话。

  “区小姐?”一个年轻的声音,呵果然是他。

  “我是。”

  “区小姐,请设法告诉我妈我很好。”

  “你寄张照片来。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

  一阵沉默,对方像是知道她想什么,故笑了,“助人为快乐之本。”

  韶韶刚想再说几句,电话“卡”一声截断。

  小邓在一旁松口气,“满意了?”

  韶韶点点头。

  小邓笑笑说:“你们家真堪称革命世家,人人很神秘。”

  谁知韶韶却没接受他这次幽默,忽然拂袖而起,指着就斥责,“邓志能,你说话小心点,革命还不是为了你这等庸人,不然你现在还拖长辫子穿马蹄袖,为你流了热血抛了头颅你倒在讲风凉话!”讲到最后两句,声嘶力竭,双目通红。

  邓志能不语。

  新婚至今,他忍辱负重,已忍完再忍,他娶的韶韶不但换了姓,且像换了一个人。

  也许她说得对,得知身世之后,她再已做不回自己。

  邓志能忽然也疲倦了。

  他取过外套,“我是永远支持你的,你几时准备再世为人,几时给我打电话。”

  他静静出了门。

  韶韶这才掩住了嘴。

  这些日子来,她亏欠了小邓。

  母亲肯定已经永远不会回来,切莫把小邓也赶走才好。

  她不能再逗留在母亲已过去的生命里。

  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赶出门。

  她一拉大门,差点与一个人撞了满怀,定睛一看,那人正是邓志能。

  她泪盈于睫,紧紧与邓志能拥抱。

  原来他没有走开,他在大门口等她。

  在他高贵的性格里,赌气是不存在的一回事。

  韶韶在热泪中发誓要善待这个人。

  她真正的改过自新。

  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,埋葬它们,欢天喜地做回从前的区韶韶。

  她再一次把厨房扔到爪哇国,努力工作,邓志能不用做填鸭,真松了一口气。

  韶韶又恢复了本色,在工作岗位中,发挥能力。

  一日下班,喉咙都哑了。

  小邓惊问:“你干吗?”

  “来了三个新人,小孩子,什么都不懂,就差没陪他们上洗手间,连写字都得把着他们的手,直吼,吼得声音都沙了。”

  小邓看妻子一眼。

  他庆幸她的哀恸时期终于过去。

  一日,他约她在咖啡厅等。

  他有事,迟到了十分钟,赶到时,韶韶已经在等他,她坐在临窗的位子上,邓志能一眼便看到她,她却不知道。

  独坐的她有一张呆木的脸,双目茫然,没有焦点。

  邓志能不由地停止脚步,注视妻子。

  呵她并没有忘记。

  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创伤,在他面前愿意掩饰,已算尽了很大的努力。

  韶韶明显瘦削了的脸眉眼角添了许多细纹,她自嘲老了十年。

  十年是没有,三年少不了,哀伤的心老得快。

  邓志能感喟,没想到他与她真正要共患难。

  他自正门入咖啡室。

  韶韶见到他,马上站起来迎接,一脸笑容,判若两人。

  邓志能更加心痛,竟这样迁就,何用把他也当外人看待呢?上次不该对她发话,使她警惕,真后悔。

  她如常为他叫了喜爱的饮料、食品,絮絮地告诉他公司里的人事变动,还有,今年冬装的式样。

  “我不会再穿短裙,少女时代已经穿够,除非穿了加薪,哈哈哈。”

  邓志能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,“韶韶,你心中有话,大可对我讲。”

  “话?什么话?”

  “你知道,无论什么话。”

  “大嘴,我怕你嫌我碎嘴。”

  “大嘴不怕碎嘴。”

  那是他客气,韶韶想,切莫当真,再要好的爱人同志也是个人,不要试验他,考验与比较都是最残酷的事。

  她说:“我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。”

  “以前我觉得你对生活充满热诚,牢骚特多,现在好似无所谓了。”

  韶韶顾左右言他:“昨日我才骂了人,指着手下问他‘你妈没教你吗’,火气多大,动辄问候人家娘亲。”

  “做了上司才会知道,人的资质真的有聪明愚鲁之分。”

  “可不是。”

  言语渐渐乏味。

  忽然之间韶韶“唷”的一声,“你看谁来了。”

  是奇芳笑着过来与她们喝茶。
 
 
 
言情小说作家列表: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