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 > 作家列表 > 亦舒 > 开到荼蘼 >
繁體中文 上一页  开到荼蘼目录  下一页


开到荼蘼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人的本性也许不会变,但观点、嗜好、习惯、品味,这些,都随时日成熟,留于原地不长大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,滕海圻不会认为我仍是十九岁的王韵娜吧。

  他一见我,马上替我拉开车门。

  我一声不响地坐上去。

  “我以为你不会来了,”他说。

  我的两只手一直藏在口袋里。

  “我们去喝一杯东西。”

  滕海圻把我带到私人会所的咖啡室,在这种幽静的地方,我们可以把任何事都摊开来讲。

  “我先说。”

  “请。”他摊摊手。

  “我父亲的厂欠薪若干万,这件事,你一定知道。”

  “已欠了三个月,自然通行都知道。”

  “你要想法子帮他。”

  “你开玩笑,韵娜,这件事关系一百数十万不在话下,他经营不得法,在这种时势下,帮他也无用,一下子又拖垮,不是替他偿债一次可以圆满解决。”

  我沉吟,觉得他说得很有理。

  我说:“那么你先替他救急,然后替他妥善地结束生意。”

  “你命令我?这是你今夜出来见我的原因?”他怪笑起来,“我为什么要那么做?”

  “你欠我们王家。”

  “欠什么?”他毫不容情,“你倒说说看。”

  “你并吞他的生意,你利用他,你使他一蹶不振。”

  “商场上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,每天都多少人倒下来,只能怪学艺不精,有勇气的从头来过,没胆色的请退出江湖,你不是小孩子,韵娜,我并不欠王家什么。”

  “道义上你应当拉他一把。”我脸色发白。

  “道义对我滕海圻来说,一向是奢侈品。”

  我们俩狠狠地对视一会儿,我的眼睛欲喷出火来。

  “好,看在我们两人的过去——。”

  “不用看过去,”我打断他,“当年你情我愿,你并没有用强。”

  “我可以帮他。”

  “说。”

  “不但帮,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迹,但是他的厂不得不收蓬。”

  我扬起一条眉毛,“为什么?我知道这里面有蹊跷,你不见得忽然生了善心,今夜你见我,究竟为什么?”

  滕海圻说:“韵娜,你学聪明了。”

  “别吞吞吐吐的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有条件。”

  “什么条件?不见得是要我重归你的怀抱?”

  “呵呵呵呵。”他笑。

  我冷静地等他笑完。

  他整整表情,“我要你离开左文思。”

  我侧侧头,一时间没有弄明白,不准我见左文思,这有什么作用?

  我冷静地说:“但我今日已与文思订婚。”我伸出手给他看那只戒指。

  “结了婚也可以分手,这是我的条件。”他很坚决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我没有义务回答你。”

  “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。”

  “你又不是白白与我合作,我给你异常丰厚的报酬。”

  我心中的疑云积得山那么厚。

  “为什么你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叫左文思离开我?”

  他凝视我,隔一会儿才说:“因为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,韵娜,我不想一个大好青年为你毁掉前程。”

  “我可怕?”我盯牢他笑出来。

  “当然,你以为只有我是魔鬼?我们是一对,韵娜。”

  我觉得苍凉,因为什么都给他说中。

  “你并没有爱上左文思,他是一个天真的孩子,他并不知道你的来龙去脉,你选择他,只不过感动于他的痴心。”

  “你低估了我。”

  “不会,韵娜,我太清楚你。”

  “我也很清楚你,你的确不会为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与他分手。”这里面一定有秘密。

  “看,韵娜,我已给足你面子,这条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?”

  我低头想一想,我没有选择,我不能让父亲宣布破产,弄得狼狈不堪,晚节不保,他已六十岁,根本不可能东山再起,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,他与母亲也有个存身之处。

  “我答应你。”我说。

  “很好。”滕海圻说,“从明天起,你不能再见左文思。”

  我说:“派他到欧洲去三个月好了。”

  “我早已想到,小姐,他将去展览他的新作。”

  我问:“他是你一手捧起来的人吧。”

  “小姐,你何必知道得太多。”

  “你说得对。还有,我父亲的情形已经火烧眼眉毛了,不容再拖。”

  “明天就替你解决。”

  我说:“你真是一个痛快的人。”

  “阁下也是。”

  他送我返家。

  我自嘲地想:七年前,为他要生要死呢,现在如同陌路,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

  滕吁出一口气,“韵娜,你也真狠,我险些儿为你身败名裂。”

  “险些儿,又不是真的。”

  “我可是捏过一把汗的。”

  “滕先生,什么都要付出代价,没有兔费的事,亦没有偶然的事。”我板起面孔。

  “这已成为你的座右铭?”他讥讽地问,“没想到你这么有学习的精神,这原以为你会心碎而死。”

  他真厉害,无论我如何掩饰,他总有办法拆穿我。

  “不要把丢脸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来,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。”他加一句。

  没想到他恨我,同我恨他一样。

  我们两个人都挂着笑容,作若无其事状,但这场斗争,刚刚才开始。

  “离开文思,你不会后悔,你们俩根本不适合在一起,你需要一个强壮原始的男人,像香烟广告中的男主角那么粗犷,可以带你走遍天下……文思只是个文弱书生,你不能为结婚而结婚。”

  我觉得好笑,他关心我?

  他说的不愧是至理名言,但出自他的嘴巴,那才是滑稽。

  我看着腕表,已经十二点多了。

  “在你下车之前,我要你看一样东西。”

  我抬起头。

  他伸手解开衬衫的钮扣,拉开衣襟,“看。”

  我吸进一口气,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伤痕,在梦中见过多次了,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。

  在他的胸膛上,自左至右,是一条极长的疤痕,肉痕纠结,弯弯曲曲,凹凸不平,鲜红色像是染上去般,恐怖之至,像影片中的科学怪人,被人剖腹,取走内脏,再度缝合。

  他很快拉好前襟,很平静地说:“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。韵娜,请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态出现,你并不是为男人牺牲的小女人,你抚心自问,在我身上留下这样的疤痕,还不足报复?”

  我浑身发抖,用双手掩住面孔。

  那一日,我去找他,他来开门,面孔上还带着笑,我不由分说,一手拉出刀,出尽吃奶的力气砍过去……他笑容凝结,用手推开我,锋利的刀像开膛似划过他胸口,血如喷泉似涌出来……

  “只因为我不肯同你结婚。”他静静地说。

  我额角冒出汗。我的代价却是从此活在噩梦中。

  我喃喃地说:“你讲得对,我不配再有新生命,我将永远生存在这肮脏的回忆中。”

  他冷笑,“悉听尊便,但是你一定要离开左文思。”

  我开了车门,蹒跚回家。

  但……

  但他答应娶我,我心酸地想:我才十九岁,我相信他。我将一切都交出来,什么都没剩下。

  依今日的标准来说,我太不够潇洒,太放不开,太幼稚。

  但当年我只有十九岁。

  第六章

  我的双腿打颤,勉强挣扎回屋,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,半晌才把父亲的白兰地斟出,一饮而尽。

  母亲还没有睡,在这种情况下,谁睡得着。

  “你怎么了?”母亲问,“出去一趟回来,面如土色。”

  我索性同她说明白:“妈妈,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。”

  换来一大阵沉默,她彷佛已有预感,这件事不会这么顺利。

  我进一步解释,“他只有一个姐姐。后来我发现他姐夫是滕海圻。我想这件事还是压一压的好。”

  母亲一听这个名字,身子一震,想说什么,终于没开口。

  “太巧了。”我说。

  她仍然很沉默,我知道她不好过,故作轻松,“我还年轻,大不了到外国嫁洋人,母亲,不必为我烦恼。现在流行这样,许多女明星对婚事都出尔反尔。反正终究一日,我会嫁得出去。”

  母亲的目光呆滞而空虚。

 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兰地,仰头一饮而尽。

  这个交换条件不算坏,如果手上没有左文思这张皇牌,父亲这次可完蛋了。

  第二天一早我亲自到各报馆去取销广告,订婚事正式告一段落。

  口到家,见到父亲精神略佳,坐在床上吃粥,有笑容。

 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课。

  我过去问:“有好消息?”

  母亲说:“今日祝太太忽然来港一次,你记得那个祝太太?”

  我点点头,那个自称纯洁天真的中年女人。

  “人家真是大好人,”母亲白我一眼,“雪中送炭来了,韵娜,下次见到她,我不准你无理。”

  “怎么,她打算帮我们?”我明知故问。

  “不但替我们解决燃眉之急,还愿意替我们把厂顶下来。”

  “那太好了。”我对滕的安排甚为满意。

  “我想你父亲也该退休了,打滚这么多年,还不够吗?”

  父亲不出声,显然同母亲已经商量过。

  “工人明日就可获发薪,”母亲吁出一口气,“没想到事情会圆满解决,谢天谢地,叫咱们遇见贵人。”

  他们老夫妻紧紧握着双手。

  滕海圻这么有办法,看来我想不遵守诺言也不行了。

  他会把文思调走,以便我们分手毫无痕迹。

  文思知道他要到欧洲去展出,兴奋莫名。

  他坚持我同他一起去。

  我一口拒绝:“你去办公,我跟在身后多么麻烦,你又不会有空陪我,晚上回来,也早已筋疲力尽,改次吧。”

  对我的冷淡他当然是失望的,但我说得合情合理。

  “去多久?”我问他。

  “要两三个月。”他有无限依依。

  我点点头。足够足够,遥远的爱是没有爱,来得快去得快,滕海圻算得很准,他认为一时的冲动只要冷却下来便会蒸发。

  “替我带些漂亮的衣服回来。”

  “一定。”他想起来,“你看到报上我们的告示没有?”

  “我刚要同你说,父亲又改变主意,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。”

  文思疑惑。

  “老人家的心事颇难猜测,我不在乎,你呢?”

  文思真是个单纯的人,他立刻释疑,“我也无所谓,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
  我心酸,眼眶润湿,紧紧地拥抱他。

  “这次我也不勉强你同我去,你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爹。”

  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,伏在他胸膛上,有种归属感。若没有滕海圻插手,我们可以结为夫妇,白头偕老。

  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开花结果。

  “这一段时间内,我会天天都同你通音讯。”他最后说。

  他走得颇为匆忙。

  滕同我通过话:“我已遵守我的诺言,现在看你的了。”

  他很喜欢这个小舅子,我看得出来。

  既然我已出卖了左文思。其余的不必再追究。但滕海圻这条鳄鱼,怎么会对自己以外的人发生兴趣?

  我始终念念不忘。我愁而不过,去找姬娜,与她吃茶。

  即使是至亲,我也没有透露太多。

  “吹了?”姬娜睁大眼睛。

  我苦笑,“这次有赚,你看我这身华服。”

  “为了什么?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?左文思不是听信谗言的人,他是个精明的艺术家,他知道他在做什么,我对他有信心。”

  我握着咖啡杯子,“待父亲安顿下来,我想我还是要回美国去。”

  姬娜发牢骚,“怪不得那么多女人要嫁外国人,一了百了,不知多好,避开小人,有那么远就那么远。”

  我唏嘘:“其实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,否则如何知道那么多秘密。”

  “什么秘密?”姬娜说,“现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转给人看,就差没公开表演床上三十六式。人家一点点小事就炸起来当千古秘闻,他自己男盗女娼不算一回事。”

  我笑:“口气似道德重整会会长。”

  咖啡座有玻璃天顶,阳光非常好,坐在那里,特别有浮生若梦的感觉。

  我轻轻地说:“拿刀杀人,似乎也不算小事。”

  姬娜一震。

  “你爱我,当然原谅我。我自己倒一直耿耿于怀。”

  “一时冲动而已。”姬娜带盲目母性地维护我。

  “几乎什么事都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做成。”我并没有因此原谅自己。

  “他也理亏,是以他没有起诉你。”

  “是,否则我可能被判入狱。”我哭笑,“身败名裂,一生人就完结。”

  “——教养院,别忘记你并不足龄。”

  我默然。什么地方来的勇气?连我自己都不知道,只觉得恨。恨意似为一股可惧的力量,急于摧毁他,连带也摧毁自己。

  女人都是这样,来不及地杀伤自己,一个个都具淫妇本性,没有男人便活不下去,怎么会这样悲哀?

  时代再进步,进入太空也不管用,女人还是女人。

  现在都改了,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学到这一课,不牢牢警惕自己怎么行。

  我同姬娜说:“一连七年,我时常做梦,看到一个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,或是向我倒下来,脸紧贴我的脸。”

  “你的生活也很痛苦。”

  “根本是,”我苦笑,“在梦中,我甚至闻得到血腥味,这些年来,我不敢碰刀子,尽吃三文治及即食面。”我用手托住头,“但过去了,一切都过去了。”

  姬娜如同身受,非常同情我。

  “我运气不太好,是不是?”我轻轻地问。

  姬娜忽然哭了,伏在咖啡桌上抽噎。

  “喂,你哭什么,别神经。”我推她。

  “做女人真辛苦,我真受不住。”

  “但你是幸运女性,女人不论才气,只论运气,幸运者永远有男人为你出生入死,衣食不忧,你便是其中之一。”

  “你担保?”姬娜边擦眼泪边问。

  我端详她那美丽端正的面孔。“我担保,不用铁算盘也知道她有福气。”

  她破涕为笑:“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后再来找你。”

  “男人跟女人都这么多,谁会等谁回头?”我问道。

  “你别用历尽沧桑的语气好不好?”姬娜说。

  我们结账。

  文思在傍晚打长途电话来,我总推说自己不在。

  父母亲为结束厂里事务忙得不亦乐乎,暂时无暇关注我的感情生活。他们决定要搬到一个更小的单位去,因要进一步节省,这又是我离开家庭的时间了。

  父亲既悲又喜,喜的是不用与债主公堂相见,悲的是毕生的努力付之流水。

  他们在新居安顿好以后,我搬出去与姬娜暂住。

  父亲问我:“文思呢?文思在什么地方?”

  我说:“爹,我们的事,我们有数。”

  这个时候父亲已精疲力尽,一点自信心也没有,只好伤感地看牢我,又不出声。

  我说:“他在欧洲。”

  连新的电话都不给他,从此我失踪。

  我睡在姬娜的小公寓客厅中,思念文思。

  找不到我,他会怎么样?我己把指环寄还给他。

  这一次订婚犹如一场闹剧。

  他会很快忘记。是的,忘记。

  天气似乎更冷了,我为姬娜编织毛衣。
 
 
 
言情小说作家列表: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