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笑眯眯地凝视我。
“干么?”我抢白他。
“欣赏我发掘的璞玉。”他声音也带些羞涩意。
我大口喝啤酒。将一小盘菠菜面吃得精光。
“你这样吃法,一下子就胖了。”他警告我。
“什么,肥?”我笑,“那敢情好,你得到的是一块肥胖的璞玉。”
“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,你是例外。”
我放下刀叉,“咄!越说越离谱,你算是哪一门子的专家呢?”
“别忘记我专在女人堆中打滚,我是裁缝。”
“吓?”真正的意外。
“裁缝。”他声音中有一丝幽默与自嘲,“虽然现代人给我的职业一个漂亮的名称,叫我时装设计师,但实际上我是裁缝,不是吗?”
我连忙说:“那会计师是什么?不外是账房先生。”
他哈哈笑起来,“账房小姐。”
“人肯给你一个漂亮的名目,你就接受,何必苦苦追究真相,说穿了,哪里有什么好听的话。”
他听完这话,沉吟许久,不响。
我这才觉得自己说过火了,怎么动不动搬人生大道理出来,连忙说道:“晚了,要走啦。”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好。”
那天回到家里,我真觉得自己找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。
生活正常了,牢骚少许多。
母亲问:“不再想搬出去?”
父亲不以为然,“好容易她不提,你又来提醒她。”
姬娜埋怨,“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么有痛,真服你。”
“中环都被你们天之娇女霸占去,我不如往土瓜湾跑。”
“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?”姬娜说。
“不必再买新的,”我说,“买了也不会穿,懒得换花样。”
“现在不流行希僻士了。”她瞪大眼睛。
“你诬毁我,”我诅咒她,“你说我脏?我可是天天洗头沐浴呢,来得个注意个人卫生。”
“那你想做什么?”
“做我自己。”
“你现在有男朋友,总得打扮一下吧。”她不服。
“男朋友?”谁?
“啊,当然,不必买衣服,”她挤眉弄眼,“还怕没人把最时尚的衣服送上门来?”
我这才省悟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人,但笑不语。
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,事实我与左之间有点似兄弟姐妹。
大城市内的男女关系一向快如闪电,来无踪去无影,反而是友情来得长久。
此刻我需要朋友多过需要情人。
而情人,真是要多少有多少。
“很高兴你终于可以从头开始。”姬娜说。
她这么一说又提醒我。
姬娜口中不语,手却转动另一只手上戴着的护腕。
“多多享受。”
我抬头看姬娜,“在这个城市里,是否每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?”
“你害怕?”姬娜问,“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我低头,“我并不怕,我只觉得累。”
她担心,“那还不如不回来的好,我以为你早忘记了,别人不忘记不要紧,至要紧你自己忘记。”
“谁说不是?”我说,“我也以为可以忘记。”
“有什么风声?”姬娜问。
“那日,我仿佛看见他。”
姬娜笑:“人海茫茫,哪里有这么巧?”
“真的,”我苍白地说,“我吓得什么似的,如惊弓之鸟,一朝被蛇咬,终身怕绳索。”
姬娜不便发表意见,静静地听。
“我的反应如此强烈,才吓怕自己。”我说。
“已七年了,七年跟一个世纪没有分别。”姬娜挥舞着双手,“你还有伤痕?”
我深深吐出一口气。
姬娜同情地看着我,“难道还要第二次出走?”
“这次回来,是因为父母,叫他们一趟趟往外国跑,真不忍心,决意陪他们一段日子。”我用手捧着头,“我已够令他们羞愧。”
“听你的话,像是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似的,”姬娜的笑容也勉强起来,“快别说下去了。”
“唔。”我点点头。
“左文思这个人怎么样?”
“他很有艺术家气质,与他很谈得来,说起时装,他可以滔滔不绝,说到别的就带三分羞涩,这样的男人,应该配纯洁的女子。”
姬娜作掩嘴葫芦,“啊嘿,你几时学得文艺腔?你听过所顿与峨摩拉的故事?那两个城里找不出一个义人,在这城里什么地方去找纯洁的人?”
母亲探头出来,“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?”
我吓得跳起来,姬娜更加笑不可抑。
我心茫然,就像我俩念中学时,两个人关在房内上天入地无所不谈直至天亮,直至母亲前来干涉为止。
姬娜与以前一样,而我却永远不能恢复那时候的自己。
姬娜稍后就走了。
第三章
我一个人坐在房内。
时光大幅大幅地跳跃回去,也是一个这样的秋季,刚毕业,做了新旗袍穿身上充大人,一日自外头回来,看见书房内有人——
“韵儿,”母亲在现实世界里叫,“出来吃饭。”
我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额的冷汗,连忙用手拂掉。
是他。
他不置信地朝我看,“你?”他说:“你是小韵?啊哈,真不相信你是小韵,看着你出生,一团粉红色的肉,真想不认老也不行了。”
妈妈推门进来,“韵儿,怎么叫你不应?”
“来了,”我回过神来,“来了。”
饭后陪父母看电视,思潮再也没有游荡。
第二日照常上班,比往日更苍白,没有人看见的时候,我嘴角永远下垂。
谁人独自流落在荒岛上还会傻笑?笑是笑给别人看的。
过了十八岁,谁还会为一朵云一阵风一枝玫瑰一句絮语而笑。
都是牙膏筒里的假笑,适当的时候挤一些出来应用。
牢骚同笑脸也一样,时不时要发一发,否则别人以为阁下对生活太满意,未免沦为老土,故此千万记得要抱怨数句。
只有叹息声不由控制,一下子泄露心中之意。
小老板见我进门,便说:“左文思找过你。”
“找我做什么?”我问,“电话是你听的?”
“他约你吃饭,”他说,“你马上去,这也是公事,我希望他能帮我设计。”
什么?天将降大任于我?
“不不,我一点把握也没有——”
“韵娜,你也太老实了,谁对什么有把握呢,谈生意谈生意,可见得谈谈就成功了,谁要你担保?”
“台子上一大堆功夫要做。”我没好气。
“那么做完马上去。”
“你怎么同他聊起来?”
“我们本来是认识的。”
“我同他提一提。”我说。
“表情要迫切点。”
我只好笑。
老式的办公室有老式的好处,鸡犬相闻,不愁寂寞,但专心要写一点东西的话,真要有点定力才行。
我咬着笔,正想写一篇预算。
那边尹姑娘接了个电话,明显是男友打来的,马上用手支着腮,娇不胜力,“唔,不知道……你说呢……”
我也接过这样的电话。我的思潮飞出去老远。“小韵?听说你喜欢吃大闸蟹,并喝杯莫停作陪。少女不应有老太太的口味,不过我订了十只最大的肥蟹,今晚出来如何?滕伯母?她在巴黎购置新装,每次都要亲自去,因有一爿店开着,当然不赚钱,不过是有个去处给她过日神,喂,到底出来不出来?”
我暗自出神。
“王小姐二号线。”外边叫。
“啊。”我连忙接电话。
“我是左文思。”
“是,”我问,“怎么样?”
“今天出来拍照。小杨都准备好了。”
“我在上班。”我提醒他,“而且上次说好星期天的。”
“下班后?”
“累得眼袋发黑,有什么好拍。”
“不要紧,憔悴有憔悴之美。”
我从来没美过。
“已经答应好我,你可不能出尔反尔。”
他真有办法。
“我可以早一小时下班,不过,你要答应曹小开,替他设计运动服。”我说。
“这曹某真死心不息,好,我替你想想。”左文思说。
“真的?那我三点可以出来。”
他说:“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
我松一口气,但愿下次左不要叫我拍照。我并不美,而且根本不上照。
就算准时赴约,他也永远说他已等了很久。
“谁相信。”我说道。
“你瞧这胡髭,”他指指下巴,“都是等你的时候长出来的。”
他一向会说话。
那是著名的。
我下楼去见左文思的时候,他倒真的已经等了很久。
三点钟我接了一个电话,说公事说足二十分钟,再收拾一下,共花掉半小时。
但他什么都不说,只是双手插在袋中,微笑地看住我。
真叫人心软。
天还是灰暗,下毛毛雨,混着工业区飘浮着的煤灰,脏得离奇。
不过他的姿势一点也不像站在小贩摆摊与工友出入的地方,他像站在初春的巴黎,在狄拉贝路的咖啡站外。
他说:“你看上去很好。”
“我今天穿了新衣。”
“漂亮的裙子。拉夫罗兰?”左文思说。
“是。”我说,“姬娜借给我的。”
“你应该穿我设计的衣服。我们走吧。”他拨一拨我的头发,“头发若留得长些更好。”
“男人总喜欢女人留长头发,一种原始,毫无意识的喜爱,因为长发牵绊,不利于女人,使女人看上去柔弱,他们高兴了。”
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,“你太敏感,且疑心太重。”
我知道。
以前我不是这样的。
我问:“你也设计运动装吗?”
左文思说:“并不,所以拒绝,但曹氏接的都是运动衣订单。”
“愿意帮忙?”我说。
“在公事上,我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,”左文思说,“我相当精明,不易相处。”
“私底下呢?”
“你那么聪明,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面目。”他低着头说。
许久之前,我喜欢观察人的心意,但现在,人家说什么,我愿意听什么。
我并没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面目。我不再有兴趣。
我说:“我只知道你喜欢我,认为我够资格为你的时装充模特儿。”
他转头看我一眼,微笑。
小杨的影室陈设很伟大,看得出落足本钱,这年头做生意讲装璜。
他有化妆师,把我头发往脑后一勒,开始替我画大花脸。
画完之后,我一看镜子,吓一跳。
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瘾君子。
我问:“眼窝真要如此深,嘴唇要这么浅?”
他们把我头发统统束起,移向一旁,然后使马尾巴开花,像喷泉似洒开。
左文思问:“如何?”
“像一只用破了的稻草人。”我说。
大伙儿大笑。
我穿上左文思的精心杰作,最喜欢他一件黑色细吊带的绸衣,吊带只绳子般细,随时会断开似的,非常令人担心,于是设计已达到目的。
摄影师为我拍照。
一致通过我有最好看的足趾,小小一只只,犹如孩子,不像一些人,穿高跟鞋穿坏脚,拇趾特别弯曲粗壮。故此叫我赤脚。
才拍三件衣服,我已嚷累,不肯再往下拍。
我还以为一小时可以拍妥,这样下去,难保不到天亮,我已经在这影楼里耗了三个半钟头。
左文思说:“你现在知道模特儿不好做?”
我咕哝:“会计师亦不好做。”
正在这个时候,摄影助手说:“淑东小姐来了。”
我一抬头,看到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浅笑着进来。
我有点意外。
这种时间走上来,且人人认识她,不见得是客人。
那么是谁?
只见她头发剪了最时尚的式样,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,与她的年龄不甚配合,但看上去并不觉太不顺眼,面孔保养得很好,但毕竟四十是四十了。
她是个很优雅的女人,看得出环境极佳,身上配戴都尽其考究之能事,一只小小的鳄鱼皮手袋,最斯文的鲸皮鞋,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大钻戒,手表是时兴那种古画样式的,密密麻麻嵌着宝石。
谁?
左文思的秘密情人?
我暗暗留意文思的表情。
他不甚愉快,淡淡地跟她说:“你怎么来了。”并没有欢迎的意思。
我深觉诧异,她是谁?
我尽量不把那个“谁”字露在面孔上。
“我路过,在楼下碰见小杨的秘书,她说你们在这里工作,我猜想你们或许会肚子饿,带了些点心上来。”她十分温柔地说。
左文思仍然是那种口气,“我们没空吃。”
这个人是谁呢?
左文思是个极其温柔礼让的人,我不能想象他会对任何人这么不客气与这么冷淡。
况且这个人又这么温驯低声下气地待他。
我有点看不过眼。后来一想,关我什么事?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,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。
我别转面孔,乘机到更衣室去换衣服。
到穿回我旧时衣服的时候,那位女客已经走了。
可怜的女人。
小杨低声说:“你不该这么对她。”
左文思不出声。
“她实在关心你。”小杨说道。
“别理我。”
“文思,你也要想想,你之有今日,还不是她给你的。”
左文思刚想说话,见到我出来,便住了嘴。
事情就很明白了。苦学生在他行业中要爬起来占一席位置,没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,于是这位女士慷慨地运用她的权力,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,也付出代价。
事后,事后总是一样的。
他认为他不再需要她,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。
真可悲,这种老套的故事不时地发生,而当事人好此不疲,欲仙欲死地乐在其中。
没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。
我说:“改天再需要我的话,你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到我。”
左文思说道:“签一签这份简单的合约再走,每小时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劳。”
“大买卖。”我笑说。
小杨说:“别忘记,走红之后,另作别论,人总得有个开始。”
左文思面色甚坏,适才之兴高采烈全数为那女人扫走,他颓丧得眼皮都抬不起来。
小杨当然也看出来,他说:“来,韵娜,我送你。”
“我也不用人送。”我扬扬手,“各位再见。”
小杨拉住我:“胡说,来,我同你一起走。”
他替我穿上大衣。
下楼时我看了左文思一眼,他如遭雷击似的,幻成石像,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。
小杨说:“他非常情绪化。你同他不熟,没有看过他发脾气吧?吓死人,工厂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,被他逐件推到电剪下去剪得粉碎,红着眼,疯子一样。”
“他们艺术家是这样的。”我说。
“文思可不承认他是艺术家。”
我说:“左文思说他只是小生意人。”
小杨说:“你很清楚他。”
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女人是谁。
我也没有问。
不是我欠缺好奇心,而且我与左文思不熟,犯不着追究他的事。
在如今,投资感情比以前更不容易,还是自己守着有限的资产好一点。
谁没有阴暗的一面,要相信一个人会忘记过去是很困难的事,左文思不能。我亦不能。没有人能够。
看到他这一幕,并没有令我对他改观,我们只是朋友,友情是不论过去的。
小杨说:“韵娜,我在此地替你叫车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