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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到荼蘼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我则在找工作。

  薪水偏低,而且我回来得不合时,许多人都紧缩开销,奔波数月,并没有结果。

  母亲不停与我说道:“要是嫌闷,先到你爹那里去做着玩。”

  我是一个持牌会计师,她却同我开这种玩笑。

  而号称心脏不胜负荷的爹,见我回来,安静无事,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时工作。

  母亲没发觉我心苍老,一直鼓励我出去玩,我也乐得往外跑。

  开朗的姬娜给我许多阳光,像:“今天你一定要出来。”

  “又有什么好处?”我笑问。

  “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开店,举行酒会,你一定要来。”

  我啼笑皆非,漂亮的女孩子到处受欢迎,她有没有帖子人家都会放她进去,故此变本加厉,还要带了我去。

  我说:“如此藤牵瓜,瓜牵藤,一百张帖子足足带一千人。”

  “有什么关系?喝杯东西,看看城中各人的风采,不亦乐乎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?”我问。

  “明天下午三点。我来接你,穿漂亮一点。”

  我取笑她,“白色武士不会在那种地方出现的,来来去去,不过是那几只社交甲虫。”

  “你这个人最扫兴。”她摔掉电话。

  但是星期六来了,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在衣橱里挑衣服。

  我穿着内衣,一件件数过去,菲佣没敲门就进来,我微愠转头,她并没有道歉,更无察觉我面色已变,目光却落到我举起的左手,吃惊地低呼一声,手中拿着的衣服落在地上。

  母亲刚在这时来,见到这种尴尬情形,连忙喝退她。

  “韵儿——”她慌张地凑前来安慰我。

  我连忙说:“妈妈,你也请出去一下。我要换衣服。”

  母亲只好退出。

  我连忙找到打网球用的护腕套上。

  但再也没有心思选衣服了。

  我胡乱罩上薄衣与粗布裤,头发扎成马尾便出门。

  母亲追上来,“韵儿……”

  我强颜欢笑,“我约好姬娜,有什么话回来再说。还有,别责备佣人。”

  到了目的地,姬娜很不满意。

  在继后的十分钟内不停地埋怨我不修边幅。

  我忍无可忍,哭丧着说道:“你若再批评我,我就回纽约。”

  她听见纽约两个字,倒是怕了,立刻噤声。

  大约是觉得好心没好报,她生气,拉长面孔。

  美丽的面孔生气也仍然是美丽的面孔,见她动气,我便收敛起来。

  我们到那间店的门口,大家都不说话,神情古怪。

  那是一间时装店,我本不想逗留,但一眼看去,便被吸引。

  是装修实在精巧的缘故,店堂分黑白二色,属二十年代ARTDECO设计,一桌一椅,莫不见心思。

  店门口排满七彩缤纷的花篮,映到里面的水晶玻璃镜子里去,疑幻疑真。

 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,简单华贵。

  陈设美丽得使姬娜与我忘却生气,不约而同赞叹一声“呀”。

  大花板上悬下古典水晶灯的璎珞,照得在场宾客如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般,衬得他们衣香鬓影。

  我们面面相觑,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,这里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。

  姬娜推开玻璃门迸内,白衣黑裤的侍者给我们递来饮料,我们也不知道谁是主人。

  姬娜遇见她的熟人,丢下我交际去了,我独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发的一个座位上。

  这地方真美,所有的时装店都该打扮得这么漂亮才是,符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。

  美,美得女人一见灵魂儿飞上兜率宫,美得与现实脱节,如置身太虚幻境。

  为什么不呢?如今的女人这么吃苦。

  我深深吁出一口气,姬娜带我去那么多地方,只有这一次我实在感激她。

  正当我在入神,有人在我身边说:“好吗?”

  我转过头去。

  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个男人,我不会这么高兴,我看到的是一个同道中人。

  这人白色的棉纱T恤,脱色粗布裤,球鞋。非常秀气漂亮的脸,尤其是一张嘴,菱角分明,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面孔上借过去的。

  “好。”我答。

  他看看四周,见附近没有人才说:“只有你我穿粗布衣裳。”

  我点点头笑。

  “我的裤子比你的老。”他滑稽地说。

  我不服,“我的有七年。”

  “嘿,我的十一年。”

  “见鬼,十一年前你才九岁,哪儿就长得这么高了。”我笑。

  “什么!”他连脖子都涨红,“你猜我才二十岁?倒霉。”

  我又笑。

  他是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。

  现在流行改良陆军装,戴玳瑁边眼镜,他照办煮碗来一招,但是一点也不俗,人长得漂亮便有这个好处。

  他说:“我叫左文思,你呢?”一边伸出手。

  我与他握一握,“王韵娜。”

  “认识你很高兴,你同谁来?”他怪好奇。

  “姬娜。”我指一指那个满场飞的背影。

  “啊,美丽的姬娜。”左文思点点头。

  “她是我表妹。”我说,“她带我来玩,其实我相信连她也不认识主人——这爿店叫什么?”

  “‘云裳时装’”

  “真的吗?”我讶异,“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说家碧玉光顾的服装店。”

  他微笑。

  我有点不好意思,连忙噤声,如果店主人在附近,我就尴尬了。

  “装修还过得去吧。”左文思说。

  “唔,一流,以前伦敦的‘比巴’有这股味道,然而这里更为细致。”

  他的兴趣来了,将腿交叉,换一个姿势,问:“你是干设计的?”

  “不,我是会计师。”我说道。

  “哦?”左文思意外。

  “你呢?”我问,“你做设计的?”

  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
  我四周张望,“他们怎么没有衣服挂出来?这里卖什么衣服?”

  “这里光卖黑白两色的衣服。”左文思说。

  “真的?”我服了,“真的只有黑白两色?”

  “是的,没有别的颜色。”

  我不置信,“世上有那么多颜色,一爿店怎么可能只卖黑白的衣裳?会有人光顾吗?”

  “一定有的。”他微笑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不服气。

  “你通常穿几个颜色?”他忽然问。

  “浅蓝与白。”

  “是不是?你可以在这里买白衣服,然后到别处去买淡蓝色。”他托一托眼镜架子。

  我只好摇摇头,“我不跑两家店。”

  “你这个人太特别。”他说,“一般女人起码有十家八家相熟的时装店。”

  我耸耸肩。

  这时候姬娜走过来,她惊异地说:“左文思,你已认识韵娜了?”

  左文思站起来,“刚刚自我介绍。”

  姬娜笑,“你都不请我,是我自己摸上门来,又带了她。”

  “我今天请的是同行及报界人士,下星期才请朋友。”

  我一愕,抬起头。

  左文思朝我眨眨眼。

  姬娜反嗔为笑,“那我下星期再来。”

  “一定一定。”左文思客气地说。

  姬娜又到别处交际去。

  我讶异问:“你便是店主?”我太唐突了。

  “是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?”我问。

  “你没问,我以为你知道,没想到我名气不如我想象中远矣。”他笑。

  我问:“你干吗穿条粗布裤子?今天是你的大日子。”

  “我两个经理穿全套西装正在招呼客人,我情愿做幕后人员,光管设计及制作。”

  他非常谦虚,有艺术家的敏感,看得出是个工作至上的人。

  我说: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我站起来。

  “怎么,你要走了?”他颇为失望。

  我侧侧头,想不出应说什么。

  “是不是我令你尴尬?”他赔小心。

  “没有没有。”我说,“改天来看你的衣服。”我退后两步,继而挤入人群。

  我找到姬娜,央求她,“走了。”

  她正谈得兴高采烈,见我催她走,十分不愿意,不过终于说:“多么迁就你,因怕你回纽约。”

  我有点儿惭愧。

  她挽起我的手臂,“来,走吧。”

  在归途上她问:“是你主动向左文思攀谈?”

  “我不晓得他便是店主。”

  “他在本地很出名,但他不是爱出名的那种人。”

  我笑笑。

  “你怎么忽然之间要走?是他反应太快?”

  “快?不,我们不过交换了姓名。”

  姬娜点点头,“我也认为你不应怕难为情,听说这几年来你在纽约的生活节奏快得不可思议。”

  我看着车窗外,不出声。

  “我说错了?”姬娜问。

  “不,没有,没有错。”我忽然觉得很疲倦。

  姬娜说:“到了,我不送你上去。”

  “不用客气。”我说。

  “韵,你必须忘记过去。”她说。

  我问:“我怎能忘记?你们不断地一声声提醒我,叫我怎么忘记?”我又生气了。

  姬娜瞪着我一会儿,一声不响开走车子。

  第二章

  这一走起码半个月不会再理我。

  我知道,做好人是难的,他们都太关心我,寸寸盯着我不肯放,没有一个人肯忘记过去的事,没有人肯把我当个普通人。

  我回来错了?

  但也应该给自己多一点时间,以及给他们多一点时间。

  我躺在床上,用枕头枕住下巴。

  给自己多些时间……

  我禁不住打电话到姬娜那里去。

 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点意外。

  “没有得罪你吧?”我向她道歉。

  世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居多,她立刻松下来,“你这人……也难怪,我是太心急一些。”

  “你一生气,我就要面壁,”我说,“成日在家可吃不消。”

  “你以前死不肯说对不起,有次把我一只发夹弄坏,逼着姑妈四处去配只同样的,还不就是怕道歉。”

  “那年我才十三岁。”

  “韵,咱们的交情,也实在不用说对不起。”

  “再告诉你一件事,好叫你心死,我三岁时你一岁,奶奶自你出世后就不那么疼我,我一直暗暗恨你,趁大人不觉,抓住你足趾狂咬,你大哭,妈妈叫我跟舅母道歉,我死也不肯,而且半年没上你们家。”

  姬娜倒吸一口气,“有这种事?你这坏人,咬哪只脚?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?”

  我哈哈大笑。

  姬娜说:“我真应考虑同你绝交。”

  “你想想清楚吧。”我挂电话。

  母亲探头进来,“什么事这么好笑?”

  “同姬娜说起孩提时的趣事。”我说,“妈,我想同你商量。”

  “又是什么?”她有点心惊肉跳的。

  “我想搬出去住。”

  她别转面孔,“我最不要听这种话,父母碍着你什么?刚回来就要搬出去,那还不如不回来。”

  “你听呀,等我找到工作才搬出去,现在也没有钱。”

  “不许搬。”

  “妈妈,”我看着她,“姬娜都一个人住。”

  她叹口气,“你嫌爹妈什么呢?”

  “每天进出都要交代,每天睡前要道晚安,每天要表示确爱父母,你说是不是惨无人道。”

  母亲悻悻然,“这是什么话?我听不懂。”

  “我们稍微商量一下,再作决定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们所谓商量,是早已决定,例牌通知一声老家伙,已属仁至义尽的好子女,一不高兴,一句话没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……”

  “妈妈,吃饭的时候到了,看看有什么菜。”我换一个花样。

  “对,”她说,“我得去瞧瞧她把那只茄子塞肉弄得怎么样了。”

  一阵风似的把妈妈扇出房间去。

  我已不习惯同其他人住,即使这其他人是父母。

  我喜欢独自占据一间公寓,浴后用一块毛巾包着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紧。

  我又喜欢深夜独自看电视中之旧片,还吃芝士喝白酒。

  妈妈其实是明白的,只不过她们一惯不肯放松子女。

  无奈家中即使再好吃好住,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。

  晚饭桌上只见碗筷响。

  父亲终于说:“要搬出去的话,现在找房子倒是时候,房租便宜得多。”

  我大喜,“谢谢父亲大人。”

  “不过一星期起码得回来报到一次。”

  “是是是。”我一叠声应。

  母亲不出声,眼睛露出深深的寂寞,我假装看不见。

  姬娜便说他们够体贴。

  我一门心思地找工作,自动降低要求,往工业区找发展,终于在一爿制衣厂担任会计。

  厂是老厂,以前管账的是厂长的舅爷,私相授受,鬼鬼祟祟。老板过身,太子爷上场,誓言要革命维新,见我去上工,一拍即合。

 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账簿看出一个眉目来,错是没有错,假也假不了,只是乱。要从头替他建立一个制度,如造万里长城,并且旧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听我,麻烦不止一点点。

  我同年轻的老板说了我的意见。

  他叫我放胆去做,把尚方宝剑递给我,准我先斩后奏。

  这分明是借刀杀人。

  他自己要做红脸,便找我做白脸,我要是争气,便成为他新王朝的开国功臣,我要是做得不妥,他便把责任卸在我肩膊上。

  真奸诈。

  为一点点薪水,我实在犯不着如此尽忠报国。

  心中犹疑起来,精神反而有寄托,只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,也不闹搬家了。

  照说这是个好机会,战败可以引咎辞职,作一次政治牺牲品,一旦跑出冷门来胜一仗,以后便一帆风顺可做重臣。

  在这个当儿,天渐渐凉了。

  我拉杂成堆,把旧衣服与姬娜借我的行头夹在一起穿,并提不起兴趣来买新衣服。

  装扮是极花心思时间的一件事,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,近年来简直没有兴趣。

  现在工厂区上班,衣着并不是那么计较,我也乐得名士派头,西装裤毛衣,加件姬娜的长直身大衣,竖起翻领,冒着细细毛毛雨,踩一脚的泥泞。

  姬娜说:“不打伞,这件凯丝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坏了。”

  我不经意答:“衣服总会坏,人总会死。”

  她狠狠白我一眼。

  我喜欢这种天气,令我想起初到纽约,空气中也有一股萧杀。

  第五街那么热闹,我都没有投入,车如流水马如龙,我只是一个陌生城里的陌生人,活着是一个人,死也是一个人,至多在街上乱闯,到累了,找个小地方喝杯咖啡。

  那是我一生中的转挟点。以往我太年轻,不懂得如何生活,现在可知道了。

  街角上小贩卖熟食,一大堆女工围上去,兴高采烈地说起昨夜与男友去看的一场电影,我呆呆地做观光客,看她们面孔上洋溢的幸福。

  大概是穿不够衣服,大概是吃饭盒子过饱,我觉得疲倦不堪,回到写字楼,关上房门,伏在桌子上小睡。

  真没料到会睡得着。

  朦胧间进入梦境,来到一个陌生的荒地。

  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我问。

  有人说:“这是喜马拉雅山山麓。”

  在梦中我诧异,来这种地方干什么?

  我忽然间看见明晃晃的刀,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,肌肉连皮下脂肪翻卷起来,露出白森森的骨头,血如泉涌。

  我受惊,大声狂呼。

  抬起头,一手扫开,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个粉碎。

  我喘气。

  这个梦太熟悉了,这七年我日夜与它共同生存,已经成习惯。

  我取出手帕抹去额角的汗,斟一杯热水喝下去,灵魂又回归躯体。

  喜马拉雅山麓!我哑然失笑,做梦什么样的背景都有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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