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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到荼蘼 page 14 作者:亦舒

  我到现在才发觉原来七年前这件事中,根本没有胜利者,我与他都失败,输得倾家荡产,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。

  他说下去:“我做错什么?我不过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发生一段关系而已,多少男人神不知鬼不觉,事后仍然做他们的标准丈夫,而我偏偏遇着你,你要与我同归于尽!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忍气吞声,乖乖地认命?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,忘记这件事算数?你为什么偏要我好看?”

  他喘口气,“你这个贱人,蛇蝎一样,谁沾上你谁倒霉,如果你不碰文思,文思到现在还是好好的。”

  他把所有的话反过来说,黑的说成白,白的说成黑,却又自以为再正确没有。是世人对他不起,不是他亏欠世人。

  他疯了。

  我心内闪过一丝恐惧。他早已疯了。

  我颤声说:“滕海圻,一切还不太迟,放过文思,也放过你自己,世人哪有你这样的笨人,自身跳进粪窖,希望溅起的污物能飞溅到你的敌人身上?最终污秽的是你。”

  “我不管,我要与他同归于尽。”他大叫。

  “他不会与你同归于尽,无论如何,我会与他在一起。”

  “那么叫他等着在小报上看照片吧。”滕海圻说。

  “滕海圻,不要伤害他。”我说。

  “只要他回到我身边,我永远不会公布这项秘密。”

  “你为什么不承认事实?他不再爱你,滕海圻,你这所作所为,跟一个妒忌的疯妇有什么分别?”

  他忽然扑上来,抓住我的咽喉,“我恨你。我恨你!”

  我没料到他会失却神智,一时间避不开,他力大无穷,双手渐渐收紧。

  我渐渐闭气,耳膜嗡嗡响,心内一片宁静,听见自己喉头发出咯咯的响声。

  我两只手乱抓乱舞,完了,这次我完了。

  刚在紧急关头,忽然听见有人喝道,“放开她,再不放,我要不客气了。”

  我喉头一松,我萎靡地倒在地上。

  我想张口说话,已经不能够,只可以发出哑哑声,又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发黑。

  但我听到左淑东的声音。

  “你连她都不放过?这么多年,你叫一个少女活在阴影中,到今日还不放过她?”

  原来她是同情我的,我靠在墙角,原来这世上还有同情我的人。

  滕海圻没有出声。

  我睁开眼睛。我明白为什么滕没有声音。

  左淑东手中握着一管枪,她的食指紧紧扣在机关上。

  “不,”我伸出手,“不——”但是发不出句子。

  我想说:一切都要付出代价,别别,千万别轻率。

  我挣扎着爬起来。

  只听得左淑东叫:“坐过去,坐到远远的!”

  滕海圻走到床角去坐下。

  “把锁匙扔过来!”她继而说,“别以为我不会开枪,别以为你才是唯一一无所有的人。”左淑东声音中的怨恨与他不相伯仲,“你利用我,你用我的钱,用我的身体。你给我一个幻觉,使我以为苦尽甘来……”她说。

  “你连最低限度的尊严都不给我,你连世上我唯一爱的人都要害死——”左淑东越说越激动,手指不知什么时候会得扣动机括。

  她一个字一个字似吐钉子似的自牙齿缝之间迸出控诉,恨,全是恨,恨得筋疲力尽,恨得全身燃烧起来,化为灰烬,恨得巴不得扑向前去,抽敌人的筋,剥敌人的皮,而最可怜的是,曾经一度,敌人与敌人是相爱的。

  第九章

  我在地上爬动。

  多亏她来救我,我扑出门口,左淑东持枪,一直往后退,等我们两人出了门口,她将门紧紧关上,立刻上锁。

  我站起来。

  左淑东问我:“你怎么样?”

  我疲乏地用手护住喉部,“我——”

  “你怎么会跟他见面?”她拉着我匆匆下楼。

  我仍然发不出声来。

  “向他讨回证据?你别想,这只有助长他的气焰。”左淑东悲哀地说,“必要时,我只有杀死他!”

  我恐惧地摇头,“不——”

  她拉我上她的车,风驰电掣地开出去。

  她把车一直驶到郊外,停住。

  她问我:“你不是要到美洲去?是不是对文思仍有爱念?”

  我只得点点头。

  “等文思好起来,我助你们两远走高飞。”

  我叹口气。

  “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?仍是你表妹家?”

  我又点点头。

  “我送你回去,你好好休息,这事交在我手中,我会摆平。”她说得很有把握,很冷静。

  我拉住她的手,眼中尽是询问。

  “我怎么查清你与滕海圻的事?出来走的人只要打听一下,不难知道。滕海圻在商场上无法立足,才会看上我的钱,与我结婚后,他一直有沦落感,他看不起我,践踏我。”

  我的眼光转向窗外。

  我们这一堆人,前世不知有什么夙怨,今生今世,又撞在一起,上演这样一出曲折离奇的好戏。

  “我会同你联络,文思路为好转,就把他接回家中,你不必到医院看他。”

  我死里逃生,最后一丝勇气也烟消云散,只得点头。

  左淑东把我送回家。

  姬娜骇然取镜子过来我瞧。我脖子青紫色一条条,有几个指印,清晰地现在皮肤上。

  “你死不打紧,我问你父母怎么办?”姬娜说。

  我眼前发黑,像是无数蚊蝇齐齐飞舞,终于晕过去。

  醒时母亲在床头哭泣。

  阿张陪着姬娜,一声不响坐在沙发上。

  母亲见我醒来,便停止流泪,喂我吃药。

  这样子她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,到最后上来看我的是文思,他倒比我先痊愈,也比我更若无其事。

  他说:“我搬了家,搬在乡下。”尽讲些无关重要的事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他递给我看一张报纸,上面用显著的字标着:“左文恩等荣获十大最有成就奖。”

  “咦——”我奇怪。他从来没有与我提过这件事。

  他说:“是成衣商会提的名。”

  我说:“你彷佛不大相信这件事似的。”

  “要是你相信去年选出来的美后是全香港最标致的适龄女性,那么你也不妨相信这个奖。”

  “无异这是一项荣誉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他淡淡然。

  他一直淡淡的,对一切成就都没表示诧异。

  “有没有回公司?很久没回去了吧?”

  “店上轨道,不是要我盯着才有生意。”

  说来说去,不到正题。

  终于他问:“你原谅我?”

  “没有什么要原谅的,”我由衷地说,“这是个人自由的选择,并不妨碍他人,绝不算错,既然无错,何必旁人原谅。”

  “你的量度真了不起。”他苦笑,“但是这并不代表你会嫁我。我还是不要太痴心妄想。”

  叫我怎么回答?“让我看看你的伤口。”我顾左右而言他。

  他没有大方地递出手来。

  “这些日子我与姐姐很接近,我们之间产生前所未有的了解,患难把我们拉近。”文思说。

  我点点头,说道:“每一朵乌云都镶有银边。”

  我们沉默。

  他握住我的手,贴在他的面孔上,很久才放下。

  我终于问:“他有没有继续逼害你?”

  他抬起眼睛,看向远方。“我已多次打算报警。”

  “如果将他落案,对你影响至大。”

  “我不在乎。在鬼门关里兜过圈子回来,我觉得只要能够晒到太阳就是幸福。这一切总会过去,我总会摆脱他,我可以结束这里的一切,到外国去买一个小农场做农夫。”

 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。

  “但是姐姐仍然与他在谈判。你知道,这些日子她节聚不少,她愿意拿出一切来换回证据。”

  我吃惊,“那滕海圻要发财了,数辆豪华车子,三层以上的住宅与别墅,七爿店,还有无数珠宝证券以及现款。他这下半辈子可以到海外做寓公了。”

  “到今日我才发觉,姐姐是这样地爱护我。”文思的眼睛湿润。

  “滕海圻愿意吗?”我追问一句。

  “他不愿意。”

  这倒出乎意表,“他不会不肯的。”

  “这次你猜错。”文思用双手捧着头,“他似抓到老鼠的猫,要好好地戏弄,把玩,以泄他心头之恨。”

  “那你应该同他说明,你会不顾一切同警方坦白,大不了是闹得全世界知道,大不了没有资格去领十大成就奖,我最恨人恐吓我要挟我,‘如果你不……我就……’没完没了,谁知道他印了多少个拷贝,总不能一辈子受他胁持。”

  “我会同他说。”文思面孔有点惨白。

  我叹口气。

  “但是姐姐认为事情不是全无挽回的,我们两人挣扎二十多年才有今日,她的心情我可以了解,放下这一切到别处去,凡事都要从头开始,她实在劳累……”

  “文思,希望事情有个好结果。”

  “你姐姐已经搬离滕家了吧,抑或一直都不是滕家,而是左宅?”

  我换个题目,“有没有见朋友?小杨是那么可爱的人。”

  第一次见小杨就知道他是那一类人,但左文思,他完全不像。

  “韵娜,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,我们会不会有机会结合?”

  我抬抬头,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一切看当时有多需要结婚。

  真正渴望结婚的话,驴头人身也可以当理想对象。不想结婚时,嫁入皇室还嫌没有人身自由。

  认识文思的时候,我真的盼望有个归宿,真的认为感情可以培养,真的觉得婚姻对我有好处。

  但现在一切不同。

  阿张说得对,他旁观者清,文思永远需要照顾,这也许便是他堕入滕氏彀中的原因。

  我此刻只觉得我有道义帮他振作。

  “听说你飞机票都买好要走了。”

  “嗯。”我低下头。

  “是为我吧,你立意要与我渡过这段艰难的日子。”

  也因为滕海圻是我们共同的敌人。

  这段日子我们恢复来往,我们需要对方作伴,但这种感情很难发出火花来。我知道。

  大节当前,普天同庆,文思约我去大型舞会,我决定与他一起亮相。

  为什么不?左是死右是死,不如痛痛快快,与他趁着天还没有压下来之前,热闹地玩。

  他给我订制一件鲜红低胸的晚服。

  我笑问:“不是说只做黑白两色的衣服?”

  他悄声说:“黑白卖给她们,你穿红色?”

  我扬起红色的裙子,试穿时腰间的鲸骨令我透不过气来,我并没有一条四十厘米的小腰。

  文思的助手提着我的头发笑说:“舞会王后。”

  另一位说道:“这裙子只能穿一次,万人瞩目,谁会忘记。”

  “谢谢你,文思。”

  “给她披上披肩。”文思说道。

  一张小小的白狐皮立刻搭上我光秃的肩膀,一切都衬得非常绝。

  “还有我向姐姐处借来的项链。”他说。

  一大球的晶光灿烂,如圣诞树上的装饰物。

  我摸摸颈项,真瘦,瘦得皮肤都没有光彩,眼睛干燥,不过不要紧。有种粉会得闪光,滴一滴眼药水,双目又是水灵灵,一切都可以人造。

  但我们没有去成功。

  那日下午,文思说:“我向滕摊了牌。”

  我已知道他不会有心情去跳舞。

  “他怎么说?”我焦急。

  “他叫我去召警。”文思很沮丧,“他不怕。”

  “他只是恐吓你,”我希望滕知道他在做什么。

  “你知道他怎么说?他说没有我活不下去,”文思坚决地说,“但是,我宁可身败名裂也不会回去。”

  “是为我的缘故?”

  “也因为我厌倦那种生活。”文思说。

  “那么滕恨错了人。”我觉得宽慰。

  “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缠住我,他可以找到比我更可爱更年轻的人。”文思说。

  “你有没有听过不甘心?”我问,“不然秘闻周刊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自暴其丑的自白书?”

  “不要再说下去。”

  “文思,要不要到我这里来?”

  “不用。”

  “要不要人陪?”

  “小杨会来。”

  “那么好,我们在家度过一个真正的平安夜,你要找我的话,我在家中。”

  “姬娜呢?”文思问我,“你有没有伴?”

  “人家与阿张要跳舞至天明呢。”

  “对不起,韵娜。”

  “文思,别客气了。你与小杨聊聊天。”

  我独自斟杯酒,想一个人哭一场,但是眼泪说什么都挤不出来。

  我睡了。

  姬娜回来的时候真的已近天明了,我听见她“嘘”地一声,嘱咐阿张不要吵。

  我转个身。

  听得姬娜摸黑上床来,也不知落妆没有。

  我又睡熟了。

  到有人大力按门铃时,我们俩才一起跳起床。

  睡眼朦胧,我叫出来,“如果是滕海圻,千万不要开口。”

  “知道。”姬娜披起外衣出去。

  我拥着被褥坐在床上,心噗噗跳。

  姬娜一会儿进来,面色讶异。

  “韵娜,警察找你。”

  “警察?”我张大嘴巴,睡意完全跑走。

  “快套上衣衫出去。”

  我只好在睡衣上面罩上运动衣,跑到客厅,只见两个便衣警探向我出示证件。”

  “王韵娜小姐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请你跟我们到警局问话,协助调查一宗案件。”

  我吞一口涎沫。

  “什么,是什么事?”姬娜上前来问。

  “让我拿手袋。”我说。

  “究竟是什么事?”姬娜问道。

 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我说。

  “韵娜,我害怕。”

  “不要紧,你不要走开,在家里等我电话。”

  我跟着警察出去。

  到达派出所,他们把我请进小房间,待我坐下,问我喝什么,然后开门见山地问:“你可认识滕海圻?”

  事发了。文思已将一切交给警方处理?这里头再也没有转弯的余地,而我当然成为第一号证人。

  “认识。”

  “认识多久?”

  我喝纸杯中的咖啡。

  “有九年。其中一大段时间没有见面,我在外国。”

  “最近一次在什么时候见面?”

  “大半个月前。”

  “准确的时间。”

  “三个星期前的星期一。”

  “在什么地方?”

  “在一个朋友家。”

  “朋友是谁?”

  “叫左文思。”

  “地址是落山路七号三楼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你们可曾争吵?”

  “有。”

  “可有动武?”

  “有。”

  “王小姐,你昨夜十二时至两时在什么地方?”

  “在家中睡觉,你们来把我带走的地方。”

  “有没有证人?”

  “睡觉也需要证人?”

  “王小姐,幽默感不要用在不恰当的地方。”

  “没有证人,我表妹当时在舞会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,没有人能够证明当时你在上址?”

  我的心跌下深渊,说真的,的确没有人能够证明我当时千真万确地在家里睡觉。

  但是,警方为什么要知道我是否在家睡觉?

  就算文思报案,与昨夜我是否在家,也没有关联。

  我问:“是什么事?”

  “你与滕海圻起冲突,据说有身体上的接触?”警方说。

  “我不明白这句话,请说明白点。”

  “他用手扼住你脖子?”

  “这关你们什么事?”我站起来,说道,“我不想进一步回答这些问题,我要找一位律师来。”

  “你可以那么做,你可以借用我们的电话。”

  我反问他们,“文思呢,可是左文思出事?”

  一位便衣不停将我说过的话记录下来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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