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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到荼蘼 page 12 作者:亦舒

  告诉他我的过去?我迟疑。

  我蹲在他门口,很久很久,没有动作。

  有女佣出来,看到我,吓一跳,“你,你是什么人?”

  我凄苦地掩住面孔,不作答。

  我是什么人?我是天涯沦落人。

  “快走快走,不然我会报警。”她以为我是乞丐、流浪汉。

  真是报应。

  “我走,我走。”我站起来。

  女佣没想到我身型那么高大,再加上形容憔悴,尖叫起来,逃回屋内。

  我呆呆地站一会儿,也觉害怕。

  我是怎么跑来的?我答应滕海圻要离开文思,如果我食言,他会杀掉我,我保证他会。

  我被寒冷的过堂风一吹,清醒过来。

  我转身就走。

  “韵娜。”是文思的声音。我僵住,缓缓侧过头来。

  “韵娜,这真是你?”他问,“这真是你?”他扶着我肩膀,把我身子扳过来,“你来看我?”

  我与他打个照面,吓一跳,这是文思?双颊陷进去,眼睛通红,头发长长,脸色灰败,我几乎都不认得他。

  “我的天,”他说,“韵娜,你都变成骷髅了,怎么这么瘦这么黄?”他沙哑着声音。

  我怔怔地看着他,他也看着我。

  “进来,韵娜,进来。”

  我摇摇头,挣脱他的手。

  “你有什么难言之隐?不妨同我细说。”

  我还是摇头。

  “我要走了。”我的声音亦是干枯的,喉咙如塞满沙子。

  “这是我这里的门匙,欢迎你随时来。”

  我摇头,手一摔,那条门匙落在地下。

  “韵娜——”他迫近来。

  “你让我再想想清楚。”我说,“我要再想一想。”

  他拾起门匙,“我把锁匙放在这条门毡下,你随时可以来。”

  “太危险了。”我说,“门匙不要随处搁。”

  “没有关系,我家里什么都没有。”

  文思苦笑说:“记住,韵娜,这扇门永远为你开。”

  我惨笑,奔下楼去。

  文思没有追上来。他只是在露台上张望我。他不但喜欢我,而且容忍我,他知道对我不能操之过急。

  我找出左淑东的名片,与她约时间,要求见她。

  我需要她的意见。

  她见到我大吃一惊。

  “韵娜,这是你?你把另一半体重投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  我喝着咖啡,有点瑟缩,往日穿这件大衣已经足够,现在仍然觉得冷,大约是瘦得太多。

  她说:“有两种人减磅最快,如有神助。第一种是癌病患者,第二种是感情失意者。”

  我嗫嚅问:“你认为,我与文思,是否还有希望?”

  左淑东握紧我的手,“当然,他一直在等你。”

  “我有我的苦衷。”我说。

  “为什么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?”

  “我不是一个纯洁的人。”我遗憾地说。

  “你不会比谁更脏,”左淑东诧异,“你怎么了?你不像是这么盲塞的人。”

  “我欠人一大笔钱一大笔人情。”

  “有必要还便还清债务,没有必要便赖债,我可以帮你,你欠谁的?”

  “一个很可怕的人。”我哆嗦地说。

 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,使我手暖和。

  “他是谁?”左淑东问,“我不信他三头六臂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“是他欠你,抑或你欠他?这里面的分别只有一线之隔,很多欠人的人自以为人欠他,又有很多人无端端以为欠人一大笔债要偿还,你搞清楚没有?”

  “你会帮助我?”我问她。

  “我会尽一切力来帮助文思,所以我也必需帮你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
  她凝视我,隔一会儿才说:“很好,在这种情况之下,你还怀疑我的动机。”

  “对不起,我不得不小心一点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已经一无所有,韵娜,何必还疑神疑鬼?”左淑东讽刺我。

  我微笑说:“不,我还年轻,我有时间,我不如你们想的那么绝望。”

  她半晌才点点头,“好,好得很,你很强悍,文思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一个人。”

  “那么说呀,为什么帮我?我与文思在一起,对你来说,有什么好处?”

  她思考一会儿,答道:“我爱我兄弟,看到他快乐,我也快乐,他与你在一起很好,所以我要帮你。信不信由你。”

  “我相信你爱文思。”

  “那足够没有?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你愿意见文思?”

  “我内心还是很矛盾。”

  左淑东叹口气,“充其量不过是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,何必这么猖介?”

  我很苍白,“你们太豁达而已。”

  “你不是说过你有的是时间?”

  我双手抱在胸前,“是,这是我唯一的财产。”

  “让我去告诉文思,你会愿意见他。”她征求我同意。

  “好的,请说我在考虑。”

  “你们两个人此刻都似纳粹集中营中历劫余生的囚徒,皮包着骨头,双目深陷空洞绝望。”

  爱的囚徒。

  父亲一直问文思怎么不再上门来。

  母亲跟我说:“姬娜今天会带男朋友上来。”

  “她?男朋友?”我愕然。

  “是,”母亲说,“没想到吧?论到婚嫁了呢。她母亲不十分喜欢这个男孩子,嫌他穷,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,所以——”

  “人品好吗?”我问。

  “同姬娜差不多年纪,很单纯的一个男孩子,只有一个姐姐,在公立医院做护士,他自己是土大学生。”

  “姬娜并没有直接向我提过这件事。间接地说过。”

  “姬娜心头是高的,恐怕有点愧意。”

  “那就不对,不以一个人为荣,就不能与他在一起。”

  “恐怕她已经克服这一点,不然不会拉他来吃晚饭。”

  “我要见见这个男孩子,她有没有说不准我在场?”

  “不会吧。”妈说,“最好你把文思也叫来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你若喜欢他,就不必理会他是谁的亲戚。每个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。”

  “妈一一”

  “你与滕海圻已没有瓜葛,你可以将事情向他坦白,我相信他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,现在这种事稀疏平常。”

  我还是不出声,隔一会儿我问:“我们做什么菜请姬娜?”

  “我会弄什么菜?不过是那几只最普通的。”母亲说,“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。”

  姬娜在四五点钟时来到。很客气,挽着许多糖果点心。

 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,因为她的男朋友最老实不过。

  他长得是那么普通,四平八稳的一个人,平凡的五官,中等身材,一点性格都没有,唯一明显得可取之处是他的整洁。

  这样一个人,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数百个。我猜他是教师,姬娜揭露说他是公务员,像得很。

  他姓张,叫建忠。

  真妙,人如其姓,上亿成万的中国人都姓张,他不会寂寞。

 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,我发觉为什么姬娜会得把自己许于阿张。

  他事事以她为重,他不但尊重她,简直视她为拱壁。她要坐,他便拉椅子,替她夹菜,替她倒茶,替她取牙签,而且阿张做这些琐碎的事做得极其自然。他的殷勤不肉麻,而且处处表露关怀之情。

  我忽然觉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巅。

  真的,人长大了非要这样实际不可。

  何必单为风光,见人欢笑背人愁,丈夫,最主要是对妻子好,不能托终身倒不要紧,现代女人对自己的终身早在筹谋,不必假手别人。阿张深爱姬娜,已经足够。

  这个顿悟使我真正为姬娜高兴,神情形于色,她立刻发觉了。

  饭后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说:“你不讨厌他?”

  “你运气很好,姬娜,他是一个正派光明的人。”

  “但像木头一样!”

  “他是一块爱你的木头。”我笑。

  她也笑,“我们快了。”

  “恭喜,”我停一停,“上次你同我说的那个人,就是他吧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你们会白头偕老。”我预言。

  “但是小时候的理想——”姬娜笑,“男伴要高大,英俊,有风度,月黑风高的热情,艳阳下激烈拥吻……”

  我看她一眼,“你不是都试过了吗?你应当庆幸你没有嫁予这等大情人,否则一天到晚穿着紫色的长披风拥吻,嘴唇会爆裂。”

  姬娜笑得眼泪都流出来。

  阿张诧异地说:“你们笑什么?”

  我摊摊手,“你的女友听见阿嚏声都可以笑十五分钟。”

  阿张也笑。

  “你现在明白了吗?是韵娜那张嘴累事。”

  我问:“娶到美丽的姬娜,有没有光荣感?”

  阿张腼腆地答:“我毕生的愿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对她好。”脸上似有圣洁的光辉。

  “太好了,”我拍拍她手臂,“我想母亲也会喜欢我嫁一个这样的对象。”

  “但是虞伯母不喜欢我。”老实人居然也告起状来。

  “如何见得?”

  姬娜带一分不悦的神色,她说:“妈妈听完这话,冷笑一声,说道:‘对老婆好要讲实力,不是嘴巴嚷嚷算数。’”

  咦,姬娜也有道理。

  “我会努力的,”阿张充满信心说,“我不会令她失望。”

  我说:“你倒是不必急急满足她,”我指一指姬娜,“你最重要的是满足她。”

  姬娜忽然问:“你呢?”

  我变色道:“别把我拉在内。”

  “你的事,我全告诉张,他非常同情你。”

  我立现愠色,“你有完没有,我看你快要把这个故事唱出去,或是以说书的方式宣扬。”

  “韵娜,我们都是自己人。”

  我拂开她的手,她有什么资格把我的私生活公开。

  这时候我发觉张的第二个好处:他的沉着镇静。他连忙护住姬娜,“韵娜,真是自己人,况且三个臭皮匠,抵得一个诸葛亮,共同商计,总有个办法,是不是?”

  他访佛是正义的化身,那么诚恳,那么热心,我又一次感动,只好默不作声。

  “左文思管左文思,”他说,“何必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放弃值得的人,大不了欠债还钱,你担心什么?”

  我呆住。

  姬娜打蛇随棍上,“你看你瘦多少,我告诉张,你以前是挺美的一个人。”

  我哭笑,“你们也该走了吧。”

  姬娜说:“无端端地赶我们走。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,把文思也叫出来。”

  “我怎么叫得动他。”

  “我来。”姬娜蠢蠢欲动。

  我按住她,“别疯。”

  张看姬娜一眼,“那么我们出去散散心。”他对我说。

  “我不去。”

  “不去也要去。”姬娜来拉我。

  “你别讨厌。”

  “哼,爱你才肯这么做,不然谁耐烦来惹你讨厌,管你是否烂成一滩浓血。”

  我听了这话,觉得其中有道理,便披上外套,与他们出去。

  三人在咖啡室坐良久,他们两人虽没有当我面卿卿我我,但眉梢眼角却如胶如漆,看在我眼里,高兴之余,不免有所感触。

  小时候我们都喜欢舞男式的男人。

  至要紧是漂亮,甚至连长睫毛都计分,其次是要懂得玩,开车游泳跳舞必须精,然后要会说话哄人得舒服。

  阿张恐怕一项都不及格,但他比我见过所有男人都要好。

  文思也好,我想到他。无论在什么情况底下,他仍然是温柔的。

  喝着酒,我心暖和起来,神经也松弛得多。

  结果他们说疲倦,把我送回家,放在门口,才开着小车子走。

  第八章

  我并没有上楼,趁着酒意,我独自散步,越来越远,忽然之间,发觉自己已来到文思住的地方。

  我走上三楼,他说他的门永远为我所开,我相信他,到了门口,我伸手按铃。

  没有人应门,我转头走,随即停止,我蹲下掀开门毡,那管小小的锁匙果然还在毡下。

  我拾起它,放在手心中一会儿。

  本想放回原处,终于忍不住,把它插进匙孔,轻轻一转,大门应手而开。

  我曾经数度来过这里,恍如隔世,其实只是不久之前的事。

  他的屋子仍然老样子,有条理的乱,无数料子的样板摊在地板上。文思老说,他最痛恨一小块一小块的样板,看来看去看不清楚,是以厂家给他送料子,都是原装成匹地送到。

  我穿过花团锦簇,但都是黑白两色的料子,来到厨房,想做杯咖啡吃,忽然听到人的呼吸声。

  不,不是人。

  是动物,我凝住,怎么,文思养了一只狗?

  我放下杯子追踪,喘息声自房内传出。

  我犹疑一刻,轻轻推开房门。房内的景色使我化成石像。

  人!是人,两个人。两个赤裸的人拥抱在一起,在床上。

  我的心直沉下去。

  文思另外有人,我慌忙地退出,想无声无息弥补我大意的错误。

  床上两个人被我惊动,两张面孔齐齐错愕地向我看来。

 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他们接触,我如看到了鬼魅,脸上肌肉,不受控制地抽搐跳动起来。

  我多么想转身逃走,但是双腿不听使唤,犹如被钉在地上,我背脊爬满冷汗,我似站在卧室门口已一个世纪,但是我知道不过是数秒钟的事。

  床上的人竟是文思与滕海圻。

  我明白了,我什么都明白了。在那一刹间我什么都明白了。

  他们的面色比我的更灰败。

  终于还是我的身子先能移动,我眼前金星乱冒,耳畔嗡嗡作响,但是我没有尖叫,没有说话,我转身离开文思的寓所。

  我不会相信,临走时我还替他们带上房门。

 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。

  我心出乎意料的平静。

  原来是这样的一件事。

  到这个时候,我终于决定回北美洲继续流浪生涯。

  这个城市的风水与我的八字不合。

  连飞机票都订下了。

  这次因为心念已决,一切默默进行,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,家人也看得出来,就不多言。

  我忽然想结婚。把过去都塞进一间密室,紧紧关上门,永不开启,将锁匙扔到大海里,或是埋葬在不知名墓地。而这一切都需要有人帮我。伴侣,像姬娜的阿张,一个宽容镇静的伴侣。

  这次到北美,一定要专注地选择结婚的伴侣。

  还来得及,抱定宗旨向前走还来得及。

  我忙着添置御寒的衣物,完全像个没事人。

  一直想买张丝棉被,加条电毯子,就可以过十全十美的冬天。

  那时拿了电毯子去修理,电器工人取笑我,“蜜糖,你需要的是一个男朋友。”

  我立刻答:“但还是电毯子比较可靠。”

  这天上街,左淑东的车子一直跟着我,她喜欢用这个方法,如果她是男人,怕也有女人上钩。

  我假装没有看见,她下车来叫我。

  我抬头,在街上,我对光,她背光,我眯起眼睛看她的面孔,吓一跳,她没有化妆,完全看不出轮廓,眉毛不存在,眼睛没有界限,嘴唇呈灰白色,皮肤的毛孔很粗,她张嘴同我说,要与我谈谈。

  我很直接地说:“我不能帮助他。”

  “请你上车来。”

  我不肯,司机把车子停在马路中心,后面一列汽车拼命按号,交通警察过来发告票。

  她拉着我,我仍然说:“没有人可以帮他。”

  她嘴唇哆嗦,“他是我唯一的亲人,救救他。”

  “这是他的选择,你不必太担心。”

  “不一一”

  警察过来说:“请你们上车,车子必需驶离这里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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