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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季节的都会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安康这时拍拍她肩膀,“没问题,我去做功课,我们慢慢再讨论这个问题。”

  他走开之后,常春用手撑着头,半晌不能动弹。

  这算是她的理想生活吗?

  她想都不敢想,成年以后,常春永远有种置身战壕的感觉,只要能够存活,已是丰功伟绩。

  她对自己没有期望,亦无大计划。

  她最大的敌人是开门七件事,还有通货膨胀。

  第二天看报纸,眼角瞄到保良局启事,助养一名孤儿,一个月才几百块,随便一顿午餐的花费而已。

  也许宋小钰是正确的:给最需要的人,而不是至亲。

  琪琪与瑜瑜还有能够养活她们的母亲。

  电话响了,是冯季渝。

  常春诧异,“这么早,身体好吗,孩子可听话?”

  冯季渝说:“有事请教,是以黎明即起。”

  常春只怕又是什么重要大事,谁知冯季渝说:“瑜瑜问我,电视新闻片头中会转的那只球是什么。”

  “买只地球仪给她好了,我家有,改日送来。”

  “谢谢,我已经买到。”

  “告诉她,我们生活在这个地球上,属于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。”

  “对,可是她问我,地球为什么会转。”

  常春沉默。

  “我同她说,地球亘古自转,还有,它也绕着太阳公转。”

  常春苦笑,这确是最难接受的一项事实。

  “瑜瑜可相信这件事?”

  “她有点犹疑,不过知道妈妈不会骗她。”

  常春说:“让老师告诉她吧。”

  “史必灵,原来我们住在一只滴溜溜会转悬挂在半空中的一只球上。”

  常春一贯幽默,“不然你以为怎么样,地球是四方的?”

  “原来我们没有什么保障,”冯季渝笑道:“这个球随时会摔落在宇宙的某一角落。”

  “于是你有了顿悟。”

  “是,由此证明我们不同宋小钰争风喝醋完全正确。”

  常春只是笑。

  “对了,我在书本中发现,”冯季渝顶愉快起劲,“地球的轴是斜的。”

  “是,成六十四度,并非直角。”

  “你还记得?”

  “中学会考地理科我拿的是优。”

  冯季渝由衷地说:“史必灵,我希望有一日能学你看得那么开。”

  “我?你没见我争得咬牙切齿、额露青筋的丑态呢。”

  “谢谢你的时间,现在我要出门去见医生。”

  是次谈话十分愉快。

  渐渐人总会朝返璞归真这条路上走。

  才到店门,看见林海青已经在收拾摆设。

  自从认识他之后,常春明白什么叫做多一条臂膀倚靠。

  她记得她同常夏说:“我希望我有三只手。”

  谁知常夏答:“我希望有四只。”更贪。

  此刻,放在她面前的,正是有力的两条手臂。

  当然,常春不能免费借用,她须付出代价。

  她愿意。

  常春不再固执,因为正如冯季渝所说,人类不过住在一只悬在半空不住转动的球上。

  她决定接受林海青做合伙人。

  而海青,他永远不会知道,一只孩子的地球仪,帮了他多大的忙。

  海青看见了她,“早,今日你脸色祥和,心情愉快,我们生意一定不错。”

  “坐下来,海青,我们谈谈你做小股东的细节。”

  海青并没有雀跃,他气定神闲,像是一切均在意料之中。

  一切以双方都有利可图为原则,合约条款交朱智良律师过目。

  简单的会议完毕后,海青才露出大大一个笑容,诚恳地握着常春的手摇一摇,“我不会令你失望。”这,也是处世演技的一部分。

  已经没有新意,常春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,林海青知道一切瞒不过常春的法眼,略见尴尬,但一想到他不会占她便宜,又旋即泰然。

 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。

  常春感慨,幸亏有孩子们,子女对她,以及她对子女,百分之百真挚。

  常春喝一口茶问:“你可知道什么地方找得到太阳系九大行星的挂图或地图?”

  “你要的是详图吧。”

  “是,最好中英并重,列明所有行星的卫星那种。”

  “我替你去找。”

  他没有多余的问题。

  倒是常春忍不住,“你不问我有什么用?”

  海青抬起头,讶异答:“当然是用来教孩子功课,”停一停,“我会顺带替你找一张宇宙图同月球地图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谁会不喜欢那样聪明伶俐的年轻人。

  朱智良来找她,常春一抬头,发觉已经中午,一天又报销了一半。

  “方便出来吗?”

  “店里有海青,我走得开。”

  从前,吃中饭也最好把店背在背上。

  朱女把一管锁匙交给常春。

  一看就知道是枚银行保管箱锁匙。

  “属张家骏所有,宋小钰去看过,把锁匙交给我,她说你应该去接收。”

  常春摇摇头,她脸上微微的厌恶并非伪装,“朱女,让张家骏入土为安吧,别再把他掀出来谈论不停了。”

  朱女把锁匙放在桌子上。

  “我已没有兴趣,你如说我凉薄,我亦可指你走火入魔,朱女,到此为止。”

  朱女轻轻叹息。

  常春把那把锁匙轻轻推回去,“问问冯季渝可有兴趣。”

  “她昨日已说不。”

  月球的地图的确有趣可爱得多了。

  “我征收合伙人,接受新资本,请为这张合同做见证人。”

  朱女颓然。

  常春只顾说下去:“做生意亦不能太过墨守成规,虽然我满足现状,但生命那么长,没有新发展也挺闷,把隔壁铺位分期付款买下来,谁知道,也许就会有奇迹。”

  朱智良一声不响。

  那把锁匙仍在桌上。

  常春拿起手袋,“我有事先走一步。”

  最凶的反应是一点反应也没有。

  不过也要当事人够冷静才行,常春的道行并非特别到家,她是真正的不感兴趣。

  保险箱里即使有值钱的东西,也变卖了捐给孤儿院吧。

  她早已失去张家骏,还有生活中其他更宝贵的人与事,不是不在乎,而是比从前更懂得珍惜此刻手上所拥有的,争不争得到本来不属于她的东西,已不令她烦恼。

  她带着孩子们到郊外酒店去住了两天,吃正统的法国菜,在宽大的泳池里畅泳。

  常春没有下水,她能游,但是扒水扒得似鸭子,两个孩子各由专人指导,游得不错。

  炎热天气下,常春用毛巾包着头,戴着墨镜,耳畔儿童嬉戏声具催化作用,吸一口冰茶,像是看到十七岁的自己在泳池中跳跃。

  与女同学在一起,一边争着扬言将来必在事业上有成就,另一方面,又买了新娘与家庭杂志回来翻阅各式各样白纱白缎礼服,结婚时要选一套最华丽的。

  并没有人告诉她,生活其实并不那样美好,尤其是常春,家境与相貌都十分普通。

  她并没有拥有万人触目的事业,也从来没有穿过礼服结婚,不过,她倒是像一切少女一样,确确实实地做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梦。

  琪琪自水中起来湿漉漉抱着母亲:“我是妈妈的褒姿蛋。”

  常春笑,“不,是花百姿蛋。”总而言之,她是妈妈的宝贝。

  “下次,哥哥说,或许可以带白白来。”

  真的,怎么忘了她。

  常春说:“她父母自会带她去玩耍。”

  “哥哥说白白的父亲已回英格兰去并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,”琪琪停一停,“大概同我爸爸一样。”

  英格兰似天堂?

  差远矣。

  安康这个时候兴奋地飞奔过来,“妈妈,妈妈,爸爸也在这间酒店里。”

  看,说到曹操,曹操就到,并且带着别人的女儿来度假,能够顾及人之幼真是好事,可惜安某并没有先照护亲生儿。

  这是安家的传统作风,一屋人,男女老幼都有,连他们家女婿的妹子的子女都可以招呼,却容不下安康这孩子。

  也许是常春的错,她不想安康去与闲杂亲戚去争床位争卫生间。

  安康少不更事,“妈妈,我去同爸爸喝茶。”

  常春连忙说:“别去打扰他们。”

  谁知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过来,“怎么会用到这么严重的字眼!”

  常春不用回首也知道这是安康的董阿姨,不知是否坐在火辣辣的日头下久了,她竟沉不住气,“我自管教我儿子,不碍旁人事。”

  身后那位女士不甘服雌,“后母真难做。”

  常春骤然回首,笑嘻嘻说:“我还没死呢,我死后你当有机会做后母。”

  安康惊呆了,琪琪则紧紧握住母亲的手。

  常春目光炯炯地瞪牢那董女士。

  那位女士不发一言,转过头就走。

  常春神色自若地说:“我们回房去冲洗。”

  背脊已爬满冷汗。

  一手拉一个孩子,她忽然发觉自己是一个不能死的人。

  自此以后,她要好好注意身体,吃得好睡得好,千万不能让病魔有机可乘。

  她要活至耋耄,看着安康与琪琪成家立室。

  活着是她的责任,做不到的话,两个孩子会给人欺侮。

  琪琪抬起头,“妈妈,你为什么哭?”

  常春诧异地说:“妈妈哪里有哭。”

  这时安康也看着妈妈,常春伸手一摸脸颊,发觉整张面孔都是眼泪。

  她心平气和说:“妈妈不舍得你们。”

  回到房间,用毛巾擦干净泪水,可是不行,面孔像是会渗水似,擦了还有,擦了还有。

  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。

  朱女做得对,一个人有一个人好。

  走在路上招牌摔下,遇着兵捉贼,误中流弹,飞机失事“轰”一声化为飞灰,均可当惨烈牺牲,无后顾之忧,不知多潇洒。

  反正吃过穿过享受过,得罪过人,也被人得罪过,一点遗憾也无。

  待终于自浴室出来,孩子们已在床上睡熟。

  常春眼睁睁看着天花板,她有点希望安福全会拨一个电话来,但是他没有。

  他只能够顾及眼前的人。

 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,常春精神一振。

  “我是林海青。”无论是谁都好,只要有人关心。

  “今晚九时许我来接你们出市区。”

  “好,我们吃过晚饭就可回家。”

  “我陪你们进餐如何?”

  “谢了,同孩子们吃饭非常乏味,你要不停地回答问题,又得照顾他们用餐具喝饮料,陪他们上洗手间,何必呢,将来你有了子女自会明白。”

  海青只是笑,不再坚持。

  “店里怎么样?”

  “一大帮歌迷正在挑礼物给偶像。”

  “祝他们幸运。”

  “你也是,稍后见。”

  常春吁出一口气,可找到臂膀了,这种伙伴关系最难能可贵,千万要小心,决不可让纯洁的感情搀杂,男人,要多少有多少,聪明能干勤力的合伙人哪里找去。

  她坐在露台喝啤酒。

  安康醒了,“不要喝太多,呵呵!”

  常春连忙放下酒杯,无奈地说:“才第一口罢了。”

  “从前你不喝酒。”轮到儿子来管她。

  “啤酒怎么好算酒。”

  “那又为什么叫啤酒,我查过了,它含三巴仙酒精。”

  “不喝了,不喝了。”

  安康把头靠在母亲肩膀上,“妈妈,你是我的一切。”

  常春诧异,“是吗,你这样想吗?将来你会拥有学位、事业、家庭、子女、好友、房产、现钞……你会有很多很多,多得使你觉得母亲的地位卑微。”

  安康讶异,“不会吧。”

  “怎么不会,不然的话,为何有那么多母亲沦落在养老院中。”

  “你不会。”

  “你保证?”常春取笑他。

  “妈妈永远同我一起住。”

  常春讪笑,她才不要。

  她还想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呢,住在儿女家中,站不是,坐又不是,妨碍年轻人生活自由,他们说话,不听不是,回答也不是,帮忙做家务呢,顿时变成老妈子,袖手旁观呢,又百般无聊,常春不屑侍候他们眼睛鼻子,她会一个人住到小公寓去。

  她会照顾自己,健康若真正不允许,她愿意聘请看护作伴。

  谁耐烦同儿子媳妇合住。

  比这更不如的,乃是与女儿女婿同居,女儿主持一头家还不够辛苦,老妈如何忍心去百上加斤。

  当下她跟安康说:“去,去叫醒妹妹,肚子该饿了。”

  第七章

  先把简单行李收拾好。

  在咖啡店与餐厅之间,常春选了西菜厅,因为猜想安福全他们会在咖啡店。

  结果又碰上了。

  小女孩白白不住哭闹踢叫,令全餐厅客人为之侧目。

  安福全紧皱眉头面孔铁青不出声。

  董女士似失去控制,她忽然伸手拍打了女儿一下,结果小白白哭得更厉害。

  这时安康忽然静静走过去,一声不响,伸手抱过白白。

  那小女孩抽搐着伏在他怀中,马上停止叫喊。

  安康一径把她抱到常春这一桌来。

  整个餐厅松了一口气。

  琪琪友爱地喂她喝水。

  小女孩分明是闹累了。

  伏在哥哥怀中,不住啜食拇指。

  常春替她叫了一客热牛乳,喝过之后,她沉沉入睡。

  安康把外衣包住她,免她着冷。

  琪琪说:“白白脾气好大。”

  常春笑答:“你比她还差,不信问哥哥。”

  一桌人吃得饱饱,白白小睡醒来,刚好一起吃冰淇淋。

  奇是奇在那边并没有来领回女儿。

  林海青倒是来了,一看,两个孩子变成了三个一般浓睫大眼,便不敢出声,只怕最小那个也是常春所出。

  常春顺口为他们介绍:“这位是林海青哥哥。”

  海青开头欣然答应,后来一想,不对,“我怎么矮了一个辈份。”

  “差不多就算了。”常春笑。

  这时,她看见白白胖胖臂膀上有五轮红印,分明是她母亲的巨灵掌,不由得肉痛,便把冰淇淋上所有红樱桃赏给白白吃。

  幼小孩子看样子已经浑忘刚才不愉快一幕。

  常春温言好语同她说:“你何故发脾气?”

  白白不回答,两岁那么小的人儿也知道违避不愉快话题。

  常春像是自言自语:“做妈妈的最累,孩子不听话,心中气恼,白天又得上班,没有精神怎么应付?”然后看着白白,“你要同妈妈合作啊。”

  林海青骇笑,“她听得懂吗?”

  常春一本正经,“怎么不懂,小动物都懂。”

  白白只是低着头吃樱桃。

  “吃完了,跑回妈妈那里去,同妈妈说对不起。”

  白白没有回音。

  可是过一刻,吃完了,她自动爬下椅子,仍由安康把她送回去。

  林海青这才肯定幼儿是别人的孩子。

  他唤侍者结账。

  待他们抬起头,安福全一桌已经离开,从头到尾,没有过来打一个招呼,没有道谢。

  好人难做。

  琪琪一直问:“小时候你有没有打过我?”

  当然有。“你说呢?”

  琪琪笑嘻嘻,“妈妈不会打我。”

  这一刻又有点犹疑,“哥哥,你有无看见过妈妈打我?”

  安康毫不考虑地说:“从来没有。”

  常春微微笑。

  安康说谎。

  怎么没有,有一轮心情坏,还没找到好保姆,一岁的琪琪又特别会趁兵慌马乱的时候哭闹不休,常春忙得又累又渴,完全控制不住自己,对牢琪琪便吼,小孩受了惊吓,整个小小的身躯如一只小猫般颤抖……

  单亲不好做,单亲的孩子自然比较吃苦。

  她也打过琪琪,世上哪有不打孩子的母亲与不吵架的夫妻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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