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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季节的都会 page 12 作者:亦舒

  “这位是我拍档,你同他商量好了。”

  接着进来的是一个英俊的青年,年纪不过十七八岁。

  他问常春:“你们有没有宝石戒指?”

  “有,要什么种类?”

  “不超过一千元那种。”他很坦白。

  常春有点为难,“能不能多付一点?”

  “最多一千二。”

  常春也不得不坦白:“我们没有那种宝石戒指。”

  青年失望。

  “送给谁?”

  “女朋友,她同学有一只宝石戒指,购自贵店。”

  原来如此。

  常春不得不硬起心肠,她店里所有陈列品均属商品,非付足银两不可带走,一做善事,人客闻风而来,那还了得。

  她咳嗽一声,“我们有其它的戒指。”

  “一定要有宝石。”

  常春歉意地笑笑,摊开手。

  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:“或者,一只精致的照相架子可使她开心?”那是林海青。

  但那个青年摇摇头,失望地离去。

  常春看着他背影,过十年八年,安康说不定也会这样去为一个陌生少女鞠躬尽瘁。

  海青讲出常春心底语:“奇是奇在从来没有少年为母亲这般尽心尽意。”

  常春白他一眼,“少替我担心,幸亏我还有一个女儿。”

  海青说:“你不知道你多幸运。”

  “我猜我是,”停一停,“令堂也有女儿,胡平是你妹妹。”提醒他把故事说下去。

  海青惆怅说:“呵是,家母。”

  他母亲看上去仍然年轻,端坐名贵沙发椅上,有点神圣不可侵犯模样。

  海青挑一张比较遥远的椅子坐下,客堂间大就有这点好处,人与人之间可以维持点距离,不用肉搏。

  母亲开口了:“海青,许久不见。”略见恳切的样子。

  海青身为艺术家,当然懂得欣赏她身上那件裁剪得无懈可击的旗袍。

  这种料子,以前,上海人叫乔琪纱。

  是种极薄的、半透明、织得略起皱纹的印花棉纱。

  海青把目光转到别处。

  除他以外,谁会这样端详母亲呢,一般人才不理母亲外型打扮,有什么不同,母亲是母亲,只要爱孩子,也就是好母亲。

  半晌才答:“我与人合伙,开了一爿礼品店,忙得巴不得有四只手。”

  母亲点点头,“我听说了,你合股人是位很能干的太太,帮你很大的忙。”

  海青立刻朝胡平看去。

  他的妹妹睁了睁眼,表示消息不是由她泄露的。

  母亲仍然不放过他,母亲仍然四处打听他的隐私。

  他不来见她是一回事,他的事,她全知道。

  说到这里,海青停了下来。

  常春很少如此失态,但是她忍无可忍,追下去问:“后来怎么样?”

  海青说:“我走了。”

  “什么!”

  “我没留下来晚饭,我告辞了。”

  “可是,”她有一千个疑问,“宋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,还有,你母亲快乐吗,还有,你们可打算讲和?我都想知道。”

  海青说:“我也想知道,可是我没沉得住气,我如坐针毡,我不得不走。”

  “已经难为你了,你做得很好。”

  但是故事听不下去,非常春所愿。

  海青眼神忽然闪过一丝狡狯,“明天,明天或许有新发展可以告诉你。”

  这是什么,一千零一夜?

  常春为之气结。

  每天讲一点点,说到紧张处,且听下回分解,吊着人瘾。

  林海青为什么要那样做?一定有个理由。

  想到这里,常春的面孔忽然涨红了。

  胡平来替店铺装修作最后的修改。

  她对老板娘说:“海青终于去见过母亲,是你的功劳吧,常小姐。”

  “不!跟我无关,他始终是她儿子,他一定会去见她。”

  “母亲哭了。”

  常春抬起一条眉毛,海青一字没提,呵对,也许书还没说到这一节。

  “海青也泪盈于睫。”

  真精彩,海青打算在什么时候才把这一章说出来呢,不经胡平提示犹可,一经胡平点睛,常春更加心痒难搔。

  表面上一点意思都不做出来,常春只是淡淡地笑。

  “他坐了好一会才走。”

  常春闲闲问:“有没有吃晚饭?”

  “没有,满满一桌菜,没人有心情及胃口,真可惜。”

  “宋先生在吗?”

  他故意回避在外。

  海青没有说谎,他只是隐瞒若干事实不提而已。

  那天下午,常春带着琪琪到朱智良律师办公室。

  连小琪琪都穿着套装,以示郑重。

  冯季渝也来了,拖着瑜瑜小手。

  两姐妹坐好以后,朱智良律师温言对她们说:“我代表你们的父亲,把这份遗产交给你们。”

  两个小女孩看着朱律师,并不明白大人话里意思。

  朱律师进一步解释:“你们父亲虽然不在世上,但他仍然爱你们牵挂你们,想你们生活得更好,所以把生前的财产赠予你们,一人一半。”

  小女孩仍然不懂,只是乖乖坐着不动。

  朱智良说着泪盈于睫,忽然控制不住,大声抽噎一声。

  她连忙别转头去遮窘。

  律师事务所的空气调节十分冷,有助她恢复常态。

  大家维持缄默。

  半晌,朱律师转过身子来,把两只信封推到她们面前,轻轻说:“请点收本票。”

  两位母亲随即把信封收入手袋。

  朱智良律师说:“你们的父亲很爱你们。”

  多情的人往往以为别人也多情。

  事务所门被打开,他们一转过头去,发觉宋小钰也来了。

  她迟到,且穿着旅行装束,大概一会儿有约会,恐怕是出海吧,由此可知,她对张家骏的怀念,亦已减至最低。

  这时朱智良律师宣布:“遗产移交手续完毕。”

  宋小钰嘴角有一个淡淡的微笑印子,不知心中想些什么。

  这时琪琪轻轻在母亲耳畔说:“爸爸这次给我什么?”

  常春一怔,正想斟酌字句,不料,琪琪又问:“是新衣还是玩具?”

  常春据实答:“是一笔款子,将来给你读书之用。”

  “哥哥有没有?”

  “他没有。”

  琪琪大吃一惊,“他没有,那我也不要。”

  “他的父亲自会替他作打算。”

  “分给哥哥一半。”琪琪异常固执地友爱。

  常春只得安抚她:“好好,我看着办。”

  但愿这样的爱可以延续至成年。

  第九章

  所有同张家骏有关连的女性终于共处一室。

  宋小钰对她们说:“车子在楼下等我,飞机四十分钟后开航。”

  “出门?”常春意外。

  “去峇里岛,上一次假期被一宗不幸的意外打断,希望这次有助心情平复。”

  常春说:“祝你有意外收获。”

  冯季渝与她握手。

  宋小钰挥挥手,匆匆而去。

  张琪与张瑜两姐妹在一边絮絮不知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孩子话。

  假如大人与大人合得来,孩子与孩子也自然可以做朋友。

  冯季渝丰满许多。

  她同常春发牢骚:“医生老说体重总共不应增加超过十公斤,开玩笑,我此刻已胖了二十公斤。”

  常春圆滑的社会口吻又回来了:“胃口好是值得羡慕的一件事。”

  “也许永远不会再瘦,”冯季渝苦笑。

  “不怕,”常春叹口气,“你见过胖的牛没有,只有肥的猪,孩子一养下来,既得上班,又要照顾家务,一下子就恢复原状,肌肉一定比从前还结实。”

  冯季渝也笑。

  “喂,母亲有无收获期?”

  “带孩子收获最快,三四个月后婴儿便会对牢你笑,一年后叫你妈妈。”

  “这叫收获?”

  “不然怎么样?你还指望他卧冰求鲤,彩衣娱亲?”

  冯季渝觉得常春说的话句句铿锵有声。

  当下她说:“我还要到医生处检查。”

  “你先走好了。”

  “我与几间大公司在接头,年薪不错,可以养活一家三口。”

  常春微微笑,“谁也没怀疑过你不是一个能干的女子。”

  “谢谢你史必灵。”

  冯季渝带着瑜瑜走了。

  朱智良对常春说:“我很高兴事情有这样理想的结局。”

  “多亏你从中斡旋。”

  “我何尝做过什么。”

  常春说:“真正肯帮人的人通常会这样说。”

  “你也听过张家骏的录音带?”

  常春感喟,“他的一腔热情化为冲动,哪里有什么诚意。”

  “来,我送你们母女回家。”

  琪琪问母亲:“几时把哥哥那份给他?”

  朱智良十分感动,“你看姐妹多爱兄弟,调转来就不行。”

  真的,胡平对海青多体贴,并不介意两人同母异父。

  路上常春非常沉默。

  “为何不说话?”朱智良问。

  “因为你有事瞒着我。”常春打蛇随棍上。

  朱智良吓一跳,“为何你这样说?整件事的来龙去脉,你知道得最清楚。”

  “还有若干漏网的细节。”

  朱律师说:“我保证你已知道一切。”

  常春点点头,“其实我似所有其他人一样,并无资格知道一切。”

  “我不介意你知道真相,我漏了说什么?”

  常春抬起头,“你忘了告诉我,你才是张家骏财产的继承人。”

  朱女立刻噤声。

  常春知道她猜对了。

  “谢谢你,朱女。”

  “谢我什么?”

  “谢谢你把款子交给琪琪与瑜瑜。”

  朱智良忍不住问:“常春,你是怎样猜到的?”

  “呵,许许多多蛛丝马迹。”

  “说来听听,大侦探。”

  “譬如说,那条录音带,怎么一寄寄了一个月才到我手上。”

  朱女笑笑,“被你看穿了。”

  常春道:“幸亏你不是犯案,不然一下子被人侦破,录音遗嘱早在你手中,你好心安慰我们,把它寄去横滨,又嘱人再寄回来,可是这样?”

  朱女只笑不语。

  常春看到她一双耳朵烧得透明。

  “张家骏这人,实在好笑,”常春说,“他到底有多少张遗嘱,哪张是最合法的?”

  朱女不出声,像是在动脑筋,看看如何措辞,过一刻她说:“张家骏向我求过两次婚。”

  常春忍不住讽刺她:“我以为你们情如兄妹。”

  朱智良说:“想听故事就别急急加注解。”

  常春不语。

  “一次在我十九岁,那时他还不认识你们,他要求我别离开这个城市,放弃留学。”

  但是朱智良年轻好胜,对前途充满憧憬,只想出人头地,哪里会得考虑这种仓猝的求婚。

  少女朱智良缩了缩鼻子,模样趣致,拍拍她兄长的肩膀,调皮地说:“十年后,家骏,十年后再讨论这个问题。”

  常春讶异道:“可是你说你爱他。”

  朱智良苦笑答:“爱得远远不够。”

  “后来因为内疚,爱得他比较多?”

  “我一直尊重他。”

  常春算一算日期,朱智良去伦敦留学的第二年,她才认识张家骏。

  因为在年轻不羁的朱智良身上失望,所以他挑选成熟解事的常春,一个极端的相反。

  人们第二次挑对象,要不就同第一任一模一样,要不就完全不同。

  朱智良轻轻说:“琪琪差些就是我的孩子,你明白那种感觉吗?”

  常春自嘲:“我没有那样痴心的男友,我没有福气享受那种感觉。”

  朱智良低下头,“我有我的学业要继续,读法科那种紧张同八年抗战差不多,若不能毕业,前途也就完结。”

  朱智良的要求高,常春讪笑,像她,有什么学历?不也挣扎着活下来了,且生存得不错。

  “终于毕业,租了套袍子上台领文凭,兴奋了十五分钟,总结了十年寒窗,又得匆匆回来找工作,彼时张家骏已同你分居,他再次向我求婚。”

  那次,朱智良的口气不一样,她叹口气,摊开手,“家骏,我出师未捷,你让我赢几次官司再谈婚嫁好不好?”

  她已经比较懂事了,知道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,是至高的尊重。

  以前她以为一生中起码有十多二十个异性向她求婚,但是在大学七年,四周围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,什么都可以商量,但绝对不是早婚。

  张家骏带些赌气带点心酸,他说:“我像是一生都在等你似的。”

  朱智良笑答:“你也没闲着。”

  这是事实。

  张家骏失望而去,认识了冯季渝。

  朱智良说:“从那个时候,我开始寂寞,也开始后悔。”

  她想同张家骏再论婚嫁,但太迟了,他已将这段感情升华,他真正把她当作知心老友看待。

  与此同时,朱智良发觉耗尽她一生最好时光读回来的学历,在都会中虽不致于多如牛毛,也车载斗量。

  张家骏与冯季渝分开时相当沮丧。

  “我不是好丈夫。”

  朱智良鼓起勇气,暗示:“要不要作第三次尝试?”

  “永不。”

  “永不说永不。”

  他拼命摇头,“以后只找红颜知己。”

  “我是你知己。”仍尽量做一次努力。

  “但是,朱女。”他取笑她,“你已老大,早就不是红颜。”

  完了。

  世事古难全,他足足等了她十五年,将近等到时他心意已变。

  常春叹口气。

  回头一看,琪琪已在车后座位睡着。

  “做孩子多好。”朱智良由衷地说。

  “你也经过孩提时期。”

  “什么都不记得,我并非一个精灵的孩子,连自己几时学会上卫生间都忘得一干二净。”

  常春一怔,她也不记得这件事,可见有多糊涂,对人生最美好一段时日毫无记忆。

  “愧对张家骏,便尽量设法照顾他后人。”

  常春说:“那么多异性,相信他爱你最多。”

  “他只有我一个老朋友,一直向我托孤:朱女朱女,我若有三长两短,请照顾我骨肉,常春还好,冯季渝一定会有纰漏——中国人有道理,这种话讲多了,马上会应验。”

  朱女双目看着窗外,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  这个故事所有的细节终于都归一了。

  常春问:“你不打算怀念他一辈子吧?”

  朱女唏嘘,“凡事适可而止。”

  “抬起头来,四周围看看,像你这般人才,一定不乏异性欣赏。”

  “欣赏是一件事,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。”

  原来一生之中,只是张家骏向她求过两次婚。

  时光在该刹那像是忽然打回头。

  朱智良似看到少年的自己蜷缩在旧沙发里,穿校服的青年张家骏探头过来,“哺”一声吸引她注意力。

  “朱女,嫁给我,我们结婚去。”

  “好哇,”朱智良抛下小说,“马上去。”

 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,她一定同他结婚。

  即使只维持一年半截也算报了对方知遇之恩。

  她泪盈于睫。

  到家了,常春问:“要不要上来喝杯冰茶?”

  “我累得很,想回家一直睡到二○○一年。”

  常春羡慕地说:“至少你有睡的自由,讲得难听点,哪怕一眠不起,都可当作大解脱办,不比我们,身为人母,不是贪生怕死,万一有什么闪失,若要孩子吃苦,死不瞑目。”

  “言若有憾,心实喜之。”

  “我只是陈列事实,由衷之言,勿当戏语。”

  朱女问:“你没好好睡一觉已经多久?”

  “十年。”

  也许可以解释,为什么子女不听话,父母要那么生气。

  朱女却说:“可是我羡慕你,世界无人那样需要我。”

  “朱律师,各人有各人的道路,各人有各人命运。”

  琪琪由母亲抱着上楼。

  自二点七五公斤那样小的新生儿开始抱,如练举重一般,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天天被逼苦练,常春浑身肌肉渐渐结实,琪琪此刻已经二十公斤有余,可是母亲抱起来,一点不觉吃力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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