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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季节的都会 page 11 作者:亦舒

  “我想约个时间去看一看。”

  朱女笑,“我现在就送你去。”

  不知宋小钰是否希望她父亲快乐。

  他们是父母再婚的第一代受害人,安康琪琪这辈已经是后起之秀,不得不习以为常了。

  那天下午,常春接到宋小钰的电话。

  常春说:“我走不开,你要不要到舍下来谈谈?下午四时是小女午睡时间,我可以抽空。”

  常春的时间早已不是她自己的时间,日与夜被分割成一段一段,一片一片,一小节一小节,她必须一眼观七,七手八脚地忍辱偷生,事事尊孩子为重,听他们的命令为首要,同时尽量在剩下的时间内休息,办妥一切私事兼赚钱养家。然而,她还不算贤妻良母,因为她结过两次婚。

  宋小钰这次前来探访,神色大善,与以前大大不同。

  她一进门就说:“我不知道你同我继母的儿子在一起。”

  小安康长着顺风耳,马上不动,听大人把话说下去。

  常春连忙澄清:“你误会了,我同林海青是合伙人,我当他像兄弟一样,同你听来的谣言很有出入。”

  安康轻轻吁出一口气。

  宋小钰沉默,过一会儿她说:“他是个出色人物,城内大半女士以戴他设计的首饰为荣。”

  常春笑笑,“还没有那么厉害吧。”

  “家父极希望他能与母亲和解。”

  “慢慢总有机会化解。”

  宋小钰点点头,“就这样,我忽然多了一对出色的兄妹。”

  常春答:“能做朋友,再好没有。”

  宋小钰苦笑,“我已经有十个八个半兄半妹姻亲姐弟,走在一起,分不清谁是谁,有些还转了姓宋,请起客来,坐满一桌,所以索性搬了出来住,独门独户,图个干净清爽。”

  常春只得陪笑。

  “我最想有一个自己的家。”

  常春给她接上去:“并且发誓只结一次婚。”

  宋小钰讶异,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常春哑然失笑。

  宋小钰也笑,“而结果结十次婚的人便是我。”

  “别诅咒你自己。”

  “不不,那还不算什么,难是难在怎么妥善处理前次婚姻带来的孩子。”

  常春有点多心,不出声。

  “我不是说你,你是好母亲。”

  常春不搭讪。

  “冯女士好吗,几时生养?”

  “大约在秋季。”

  两人又沉默片刻。

  宋小钰此来,一定有个目的,她不说,常春也不会去套她,不过很明白她这次绝不是来谈林海青。

  果然,她吁出一口气,“净说闲话,竟把正经事忘了。”

  常春仍不追问。

  “房子卖掉了,款子寄在刘关张律师处,明日我会通知朱律师,请她把款子对分,付给张琪与张瑜两姐妹。”

  常春意外了,抬起双眼,凝视宋小钰。

  宋小钰轻轻说:“我猜想这才是他真正的心愿。”

  常春一声不响。

  “他还有一笔定期存款,到期后我也会作同样处理。”

  常春忍不住:“涓滴归公?”

  “不,我还留有若干美好的记忆。”宋小钰笑了。

  常春本想代孩子多谢她,随即想到这其实是两个女孩应得的遗产,便只是客气地说:“你的决定是明智的。”

  宋小钰答:“我也相信如此。”

  常春抬起头,发觉安康已经回自己房间去了,显然知道话题与他无关。

  过一会儿宋小钰说:“生活对你们来说,一定很不容易。”

  她只是指出一项事实,并非怜悯之意,故此常春也不打算自辩,只是温和地说:“习惯了,各适其适,也有若干乐趣,像下班来不及掏出锁匙开门便与孩子拥抱之类,很少有另一种感情这样深这样长远。”

  “但是他们终究要长大离开的吧。”

  “我们也不过暂来这世界寄居。”

  “你同冯女士热爱生命。”

  常春笑笑。

  她忽然对宋小钰道出肺腑之言:“我很小很小的时候,是儿童乐园的读者,我看过一则故事,是这样的:两位太太见了面,甲向乙炫耀身上累累的名贵珠宝,乙只笑笑,把两个孩子拥在怀中,骄傲地说:‘他们即是我的珠宝!’要到今日,我才相信故事是真的。”

  宋小钰马上说:“世上满街满巷是幼儿。”

  常春回敬:“珠宝更是满坑满谷。”

  常春总算赢了漂亮的一招。

  “我佩服你的魄力。”

  “这是天性,早种在遗传因子里,不过在成年后取出应用而已,对我这种平凡的女性来说,叫我生活得超尘脱俗,不食人间烟火,那才困难呢。”

  宋小钰无言。

  常春送她出去。

  宋小钰说:“我开头没把遗产拿出来,不是贪图物质。”

  “当然不是。”

  宋小钰低下头,“感觉上我可说是个一无所有的人,只有他给我若干憧憬,我想抓着那种感觉。”

  常春不出声。

  “我是世上最寂寞的人。”

  常春温言劝道:“不会的,将来有了家庭,你会苦苦哀求孩子给你半天静寂。”

  宋小钰笑了,“会吗,我会幸运到有那一天吗?”

  “当然会。”

  她的要求又不高,从张家骏身上可以看到。

  常春说:“祝你幸运。”

  “你也是。”

  她们紧紧握手。

  宋小钰走了之后,常春轻轻在沙发上坐下来。

  第八章

  要生活得舒适,其实不需要许多钱,张家骏那一点点遗产,足以供养琪琪与瑜瑜,作为琪琪的母亲,她会精打细算,替女儿谋福利。

  常春正翻阅当天的早报,电话铃响了。

  是冯季渝的声音:“宋小钰刚刚离开我家。”

  她也听到好消息了。

  “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,史必灵,你知道我不比你,身无长物,她的慷慨对我有很大帮助,既然她自动弃权,我乐于接受。”

  常春微笑。

  兜兜转转无数次,终于还是讨还了公道。

  “晚安,史必灵。”

  从明天开始,阳光一定好得多。

  第二天,林海青问常春:“新店要不要找人剪彩?”

  常春微笑,找明星名人就不必了,“叫琪琪主礼吧。”

  林海青沉默一会儿,忽然建议:“安康也要有份。”

  对,怎么会忘了他,常春十分歉意,“是,安康同琪琪。”

  海青又很困惑的样子:“那么,瑜瑜要不要一起来呢。”

  常春为难,她并非小气,只是难以取舍,“不用了吧。”

  “也许琪琪会希望妹妹在场。”瑜瑜的确是她的妹妹。

  最民主的方法是同琪琪本人商量。

  安康听见了,连忙说:“琪琪的妹妹来,我的妹妹也要来,白白是我妹妹。”

  常春仍然过不了那一关,“就你们两个剪彩好了,妈妈决定不去惊动别人。”

  她没有选黄道吉日,星期六孩子们没事,于是就定周末下午。

  两个孩子穿着新衣剪彩,非常兴奋开心,由胡平替他们拍照留念。

  常春至此不禁有点踌躇满志,生活上她大致什么都有了,上帝还算对她不薄。当然,她希望身边有个伴侣与她共享这项成就。不过,世事古难全,她轻轻叹口气,不要去想它了。

  朱智良有事,人没到,花篮先到。

  有人唤她名字,常春抬眼一看,是大腹便便的冯季渝带着瑜瑜与保姆及鲜花来了。

  一定又是朱智良这多嘴女,做律师做得这么口疏也真是少有。

  常春忽然觉得人多热闹,朱女主意不错。

  刚与瑜瑜闲聊几句,那边安康欢呼起来。

  呵,他父亲也来了,白白打扮得似小小安琪儿,由安福全拖着手,看样子,白白也终于接受了这位继父。

  大家不请自来,济济一堂。

  奇是奇在他们并非朋友关系,另有巧妙。

  胡平站在林海青身边,似自言自语,其实是讲给哥哥听:“看人家多大方,多乐意接受事实。”

  林海青不出声。

  胡平又轻轻道:“也不见得有人会说他们十三点。”

  林海青仍然没有回答。

  胡平叹口气,“妈妈真的很想与你谈谈。”

  常春刚想帮腔,看见宋小钰白衣白裙飘逸地推开玻璃门进来。

  来得正好。

  常春迎上去,“欢迎欢迎。”

  “我来迟了,朱律师昨天才告诉我贵店扩张业务。”

  常春笑,“不怕不怕,我来替你们介绍,这位是我合伙人林海青,你们应该是认识的吧。”

  宋小钰很大方地说:“久仰大名。”与他握手。

  常春拉着胡平,“来,帮我招呼客人。”

  胡平捧着照相机,很警惕地同常春说:“你看到没有?”

  “看到什么?”

  “他们两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。”

  “哪两个人?”

  “林海青同宋小钰。”

  “呵,你哥哥同姐姐。”

  胡平顿时紧张起来,“要是他们两人发展起来,那可如何是好?”

  常春取笑,“亲上加亲呀。”

  胡平不以为然,“我不信你看不出,这是个很大的社会问题。”

  “别担心,林海青同宋小钰一点血缘关系也无,即使结婚亦不妨。”

  “可是他母亲嫁了她父亲,名义上他们是兄妹。”

  常春刚想继续揶揄几句,忽然看到那边厢安康正小心翼翼服侍白白喝橘子汁。

  安康一向对这个小女孩有异样的好感,常春都没有正视,此刻她不得不警惕起来。

  胡平朝常春目光看去,“你看安康同白白多友善。”

  要是将来这两个小孩发展起来,一定令常春心惊肉跳。

  常春忽然多了一层心事。

  也就收敛了活泼。

  胡平说下去:“多尴尬,兄妹联婚。”

  常春垂下眼。

  这时冯季渝笑着过来,“史必灵,好人有好报,祝你大展鸿图。”

  常春另有心事,已不想闲谈。

  那一晚,常春立刻做梦。

  梦见十多年之后,安康已经是一个翩翩美少年,而身为母亲的她,也已满头白发,憔悴不堪。

  常春指着鬓角说:“可怜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”

  青年安康过来握着母亲的手,“妈妈,我要结婚了。”

  结婚?好呀好呀,常春放下心头一块大石,儿子终于成家立室了,她已没有心事,恢复自由身,随时可以息劳归主。

  “请问娶的是哪家小姐?我好去准备聘礼。”

  青年安康马上笑了,“妈妈,不必多礼,她就是董白。”

  “谁,董白?”

  “是董阿姨的女儿呀,自小我就喜欢她。”

  “可是,”梦中的常春结结巴巴地说,“董阿姨是你父亲的妻子。”

  “这我早知道。”

  “你叫你爸爸岳父?”常春一身冷汗。

  “妈妈,这不过是世俗的称呼,我们甚至不是远亲,我俩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。”

  “可是——”

  忽然之间,青年安康的脸色一沉,“妈妈,你不必多讲,要不你爱屋及乌,要不我们断绝来往。”

  “安康,安康。”常春急着挥手。

  只见安康越走越远,越走越远。

  常春自梦中惊醒,“哇”一声叫出来。

  真是可怖的一个噩梦。

  醒了她马上跳下床去看安康。

  他还是小小的,正熟睡,母亲吵醒了他。

  安康惺忪地问:“什么事?”口气似不胜其烦。

  常春气,“怎么,妈妈吵醒你不行,你吵醒妈妈就可以?你这家伙到六个多月,还一晚醒两次你可知道,你欠我多少晚睡眠,你说呀。”

  安康不知怎样回答,只好说:“妈妈,去睡吧,明天又是另外一天。”

  常春颓然,他已经不需要她了。

  那个搂住她大腿哭声震天不让她出门去上班的小小子,如今打发她去睡。

  她不禁怀念起当年无眠之苦来。

  半夜三更,一次又一次起床,为只为有人真正需要她,这种感觉是最强大的兴奋剂,所以妇女们还是愿意生孩子。

  她替安康掩上门。

  渐渐她练得习惯二四六点起床,有哭声,不得不起来,没声没息,更要起床看看。

  到现在,不起来不习惯了。

  为求有点事做,最好再生一个?

  常春哑然失笑。

  如今唯一可做的事情,便是等孩子们长大。

  时间一定会过去,这个愿望必然可以实现。

  此刻,常春想找人说说话,她知道有一个人在这种天蒙蒙亮之际一定已经醒来,她是冯季渝。

  常春大胆地拨号码。

  电话只响一声便通,心有灵犀,那边问:“史必灵?”

  “这个城市只有夏天。”

  “我竟不知道如何挨过这个炎夏。”

  “像以往那样慢慢一日一日熬过去,然后,你会诧异冬天来得何其快。”

  “用到这个挨字,可见生活真没意思。”

  常春笑,“我的一位才子朋友说,他早知道生活沉闷,可是就没想到会闷成这样。”

  冯季渝接上去,“人人知带孩子辛苦,就没想到辛苦成这样。”

  “除了你我,人家娘家或夫家总有相帮的人。”

  “算了。”

  常春说:“我这个人特别小气,安康有三个姑妈,个个袖手旁观,我偏不原谅她们。”

  冯季渝笑,“一个人在清晨的意志特别弱,满腔恨事。”

  “牢骚特别多。”

  “史必灵,你有发怨言的权利,因为你已克服生活,我不行,我还要走一大段路,不能泄气。”

  “要结婚好结婚了,”常春提醒她,“孩子要名份。”

  “上次已经为孩子结婚,这次不能犯同一错误。”

  “那么,为这个夏季结婚。”

  冯季渝笑。

  “天已经亮了,吃一个丰富的早餐,”常春说,“然后去做一个头发,买件新装。”

  冯季渝苦笑,“哪有心情。”

  “叫保姆带着瑜瑜好了,你也是人,也该轻松一下。”

  冯季渝讪笑,是吗,她还是人吗?她难道不是可怜的母牛吗?

  常春没有问及冯季渝身边那位先生。

  这时安康推门进来,“你还没睡?”十二分讶异,“妈妈,我同你调换身份就好了,我不知多想睡到中午,可是我要上补习班。”叹息表示惋惜。

  常春啼笑皆非,本来这是母亲对幼儿最常说的一句活:“宝宝为什么还不睡,妈妈累得贼死,想睡都不行,妈妈同你调转做人好不好?”

  现在被少年儿子拿来教训她。

  常春大叫,“我的褒姿蛋在哪里?”幸亏还有一个小的。

  琪琪马上奔过来跳进母亲的怀里。

  那日,回到店里,常春看到林海青有明显的黑眼圈。

  昨儿晚上一定做贼去了,年轻真好。

  坐定当了,海青说:“店里有三个人会比较松动。”

  常春不出声,是,谁不知道这是事实,难为开头时什么都由她一个人挨。

  “我想招聘一个男职员。”

  “我赞成。”己到收成的时候。

  过一刻,海青说:“昨天我去看过家母。”

  啊,常春耸然动容。

  “她外型仍然标致,自小人家以为她是我们大姐。”

  的确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女子。

  像一部荡气回肠的小说,刚开头已经引人入胜,常春正想把故事听下去,有顾客进来。

  常春只得上去招呼。

  客人取出图样,“我朋友说,这副耳环在你们处买的。”

  常春看一看,“哦是。”

  “我想要十来副,实不相瞒,我在三藩市渔人码头也开着一爿礼品店。”

  “原来是行家,失敬失敬,可是我没有现货,需要预定,你有没有一个星期时间?”

  “我后天就回去,可是我愿意付订金,你们大可用速递寄给我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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