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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季节的都会 page 10 作者:亦舒

  不过一切过去之后,她这个母亲还不是替孩子们缴付小中大学学费。

  这样重的担子,也亏常春担在肩膀上。

  当下连林海青都忍不住说:“你不像是打孩子的那种人。”

  安康不出声,这是他与妈妈之间的秘密。

  他记得很清楚,父母还没有分开的时候一直吵,他听见他们提高了喉咙,就往台子底下钻,母亲因此更生气,一定要把他自桌底揪出来。

  现在好了,家里只有母亲,琪琪与他也学会照顾自己,妈妈可以全神贯注出去做生意。

  他实在不明白何以成年人一整天就是吵吵吵。

  安康记得很清楚,妈妈自顾自诉说怨情,爸爸双眼看着电视,一句听不进去,到最后,还因剧情笑出来。

  这之后,他们便分开了。

  安康没挂念父亲,自此他可以一觉睡到天亮,他乐得享受宁静。

  母亲对琪琪慈爱得多,对他,她非常尽责,但直到最近才有说有笑。

  常春这样对儿子说:“男孩子大了自有天地,父母的家关不住你,你亦不会久留,妹妹不一样,妹妹一生都要靠娘家,你要爱惜妹妹。”

  林海青看看正在沉思的安康,这小男孩老气横秋,可是他喜欢他那种罕见的老成,许多同龄孩子还在玩铁甲万能机械人呢。

  “到家了。”

  “明天店里见。”

  林海青把小汽车开走。

  安康开口了,“他是谁?”

  常春吓一跳,小男孩的语气似严父管教浪荡女。

  她据实答:“我生意上的新伙伴。”

  谁知安康瞪母亲一眼,“记住,公是公,私是私。”

  常春毕恭毕敬地说,“是。”

  安康露出一丝笑,“他看上去像个正经人。”

  常春“呵”一声,“我希望他是,朱阿姨会把他的底细查清楚。”

  她儿子说:“你要小心,你已经不能不小心了。”

  这句话重重伤了常春的自尊心,她收敛了笑容与幽默感。

  第二天,冯季渝到店里来找常春。

  林海青一向觉得女人心态奇特,她们满有爱心,可是永远找错对象,有烦恼的时候,一吐为快,也不看看那挤眉弄眼的听众是张三李四。

  这位冯女士同常春的关系就非常暖味,但是她们却有说有笑,有商有量。

  幸亏他的座右铭是,“千万别管闲事,尤其是女人之事。”

  冯季渝说:“朱律师把保管箱锁匙叫速递公司送到我家。”

  “这把锁匙从何而来?”

  “宋小钰通过刘关张律师行交予她。”

  这公式化一来一往都不会免费,将来她们几个人一定会收到账单,天文数字,毫无疑问。

  “双方律师都希望我俩去看保管箱,我们就去吧。”

  常春一向尊重孕妇。

  “那小伙子是谁?”

  “合伙人。”

  “很沉静很好。”

  “你戴着的耳环,是他的设计。”

  冯季渝看常春一眼,她欣赏他,不过他比她小好一截,又是一条荆棘路。

  常春微笑说:“与你想的有一点出入,他另有对象。”

  冯季渝也笑笑。

  保险箱打开了。

  中型长条子盒内有两只信封,冯季渝打开其中一只,里边有一只指环,她将它抖出来,只见指环内侧刻着常春两字及一个日期。

  “你的结婚指环。”

  又连忙打开另一只信封,里边是同一式戒指,这只里侧刻着,对了,冯季渝三字。

  是他两次结婚的纪念品,没想到这样虔诚地租一只保管箱专为放两只指环。

  “还有没有其它的东西?”

  冯季渝伸手掏一掏,“没有了。”

  常春问:“你的结婚戒指呢?”

  “在某只抽屉里,”冯季渝问,“你的呢?”

  “我不留纪念品,它们都是垃圾。”

  “真的,记得便记得,忘却便忘却。”

  她俩离开了银行。

  阳光异样地炽热炫目,冯季渝有点吃不消,她胖了许多,汗一刹时湿透背脊。

  常春替她抢到一部计程车,还替她开车门关车门。

  她那漂亮的男伴这次没有陪她同来。

  隔壁的铺位已经买下来,装修工程开始。

  老店原来的装潢不变,又要与新店配合,常春看过图样,构思实在不错。

  开工时发觉室内装修师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,白衬衫咔叽裤,男装蚝式防水表,常春心里已明白一半。

  那女孩姓胡名平。

  是林海青在工学院的同学。

  胡平爱嚼香口糖,可是同常春说话之前必定先把糖渣吐掉。

  这才像出来走的人。

  常春密切注意她开出来的帐单,每一宗都静静复核,证实的确价廉物美。

  做生意防人之心不可无。

  胡平与海青在公众场合一点特别亲热的表示都没有,更显得难能可贵。

  常春欣赏这对年轻人。

 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情侣,直到一日无意中听到这样的对白。

  她:“妈妈很想见你。”

  他:“你不是没看见我忙。”

  她:“你存心见她,总可以抽得出时间来。”

  他:“我不想在公众地方谈家事。”

  她:“常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。”

  常春真是好不尴尬,当时她坐在旧铺一角的写字台上,与他们只隔着一块木板,虽见不到他们,声音对白却听得清楚玲珑。

  胡平语气悲哀,“海青,你必须见她,她年纪已经大了,生命已像肥皂泡那样越来越薄,终于会破裂,消失在空气中,那时,你想见都见不到她。”

  海青冷冷说:“我不觉得是什么损失,我所没有的,我不会牵挂。”

  常春轻轻抬起头来。

  两个人的表达能力都那么强,把他们心意用言语演释得一清二楚。

  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?

  常春不惯窃听人家的秘密,真想走开,但她正在核数,不方便放下。

  “海青——”

  “不必多说。”

  “你介绍这项工程给我,我很感激。”

  “那是因为你工夫实在不错,没有其它原因。”

  胡平静一会儿,“工夫不错的设计师城内是很多的。”

  海青答:“我碰巧认识你。”

  听到这里,常春已肯定他们不是情侣。

  刚有客人进来,常春忙去招呼。

  那是一位红脸白发的美国老先生,选购礼物送女儿生日,见常春穿着件黑衬衫,便要求她把银项链戴起示范。

  常春不嫌其烦,逐款配起给他看。

  “或许,尊夫人也喜欢拥有一条。”

  客人很满意这样的款待,反正要花费,总要花得适意。

  他买了两套林海青精心设计的款式,并且把女儿的照片给常春看。

  “她长得美,”常春说,“同尊夫人一个脸盘子。”

  老先生答:“我们结婚四十年了。”

  “太难能可贵!从一而终?”

  “对,一夫一妻,”老先生咕咕笑,“经过两次大战,目不邪视,心无旁骛。”

  “你们二人均幸运之至。”

  “上帝特别眷顾我们。”

  他捧着礼物愉快地离去。

  林海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旁,“明年他肯定会再来。”

  “明年也许他到东京去买礼物。”

  海青的脸色仍有一股悻然之气。

  这小子,涵养工夫已经练得颇为到家,轻易不会看到他露出不愉快神情,这一次像是动了真气似的。

  常春当然对这件事一字不提。

  海青一整天都沉静。

  回到家,常春与来作客的妹妹说:“结婚四十年该是怎么样的感觉?”

  “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四十年。”

  “当然,为了生活的四十年是不作数的,太像公务员生涯了。”

  “想象中那两个人已经化为一个人了。”

  “有一方如提前离去,岂非惨痛?”

  常夏笑,“所以说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。”

  “你可想庆祝结婚四十周年?”

  “勉强没有幸福。”

  常春说:“能够与一个人在一起四十年,那人想必有点好处。”

  常夏侧头想一想,“你也要有点好处。”

  “那自然,跳探戈需要两个人。”

  “现今世界这已是不大可能的事了,首先,要很早结婚,第二,要忍耐涵养工夫一流,还有,闲日要把自己放在最尾,要紧关头却又愿意挺身而出当炮灰,换句话说,要有牺牲精神。”

  常春笑。

  “你肯不肯?”

  “肯,但不是为人,是为自己。”

  “在今日,愉快地结婚十周年已是奇迹。”

  “你呢,你快乐吗?”常春问妹妹。

  “我并非不开心。”

  “孩子的笑脸总叫你心花怒放吧?”

  “那是我骨肉,有什么事,一定先拖着孩子走。”

  结婚四十年!

  毋须结婚,只要能够同一个人相处四十年已经够好,不管他是合伙人抑或是亲妹子。

  送常夏出门时碰见林海青。

  他说:“对不起我没有预约。”

  常春知道他有心事要诉,便微笑说:“不要紧,我耳朵反正闲着。”

  常夏看林海青一眼,不作声。

  这种年轻男子最危险,一身紧张曲折的活力,搭上了如通电一样,浑身颤抖,许就变成焦炭,不过炭就炭吧,常夏又看看姐姐,常春可能需要燃烧。

  她走了之后,海青坐下。

  他浑身是汗,胸口一个湿V字,要一杯啤酒,边喝边斟酌该如何开口。

  其实常春可用三言两语代他说出心中疑惑,但是她一向好脾性,只等当事人倾诉。

  海青终于说:“胡平姓胡,我姓林。”

  “废话。”

  “正如安康姓安,琪琪姓张。”

  常春笑笑。

  “我们的情况相同。”

  常春大大不以为然,“错,安康痛爱妈妈与妹妹。”

  林海青脸红。

  过一刻他说:“你早知道了。”

  “我还算敏感。”

  “家母想见我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去晋见?”

  “我恨她。”

  “幼稚。”

  “你不明白——”

  “幼稚!”

  林海青长叹一声,举起冰凉的啤酒一饮而尽。

  常春再给他斟一杯。

  “你并没有一双好耳朵。”他抗议。

  “对不起,你这论调,我不爱听。”

  “不是每个母亲都像你,常春。”

  “我有什么特别之处?你问安康,我一样打骂孩子,一样拿他们出气。”

  “可是你与他们同在。”

  “各人的环境不一样,你需有颗体谅之心,此刻你已成年,指日可望名成利就,为何斤斤计较?”

  林海青又喝尽了啤酒。

  “你要惩罚她,但同时也惩罚自己。”

  “我们之间无话可说。”

  “带一只无线电去制造音响。”

  林海青笑了。

  安康这时借故跑来两人之间坐着,咳嗽一声,翻阅杂志。

  “去,听你妹妹的话,去见你母亲,第一次坐五分钟,第二次坐十分钟,次数多了,自会习惯。”

  安康一听,非常放心,原来他们真的有话要说,而且,说的是正经事。

  林海青抗议:“说时容易做时难。”

  “当然,”常春说,“不然干吗人人需要勇气。”

  “我会考虑。”

  “不要多想,提起尊腿,马上去。”

  “我不愿意轻易原谅她。”

  常春嘻哈一声,耻笑他:“你这个盲目斗气的人,赶快离开我的家。”

  “我还希望多喝一杯。”

  常春站起来,“安康,你招呼这位哥哥。”

  安康放下杂志,拿出半打罐头啤酒,怪同情他说:“喝个饱好了,怎么,同妈妈闹别扭?”

  海青愿意向小弟弟学习,“告诉我,安康,你如何同妈妈与妹妹和睦相处?”

  安康神气活现地答:“女人都是不讲理的呢,不要与她们讲原则讲道理。”

  海青一怔,“那么讲什么?”

  “讲迁就啰。”安康向他眨眨眼。

  海青说:“你长大了总要离开这个家。”

  “当然,可是我会时常约见母亲与妹妹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因为她俩是我至亲。”

  “不,因为令堂的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。”

  常春出来,看见他俩,诧异地说:“海青,你还在这里?康儿,帮哥哥把脑袋拿到洗衣机里洗一洗,思想许会搞通。”

  海青站起来,无奈地说:“我告辞了。”

  安康送他到门口,告诉他:“男人要保护女人,男人要对女人好。”

  海青由衷地道谢:“你的忠告很有用。”

  常春探头问:“走了?”

  安康同母亲说:“也许他母亲真的令他生气。”

  常春叹口气,“可能,但是失去的童年已经永远失去,他已成年,变为大块头,不如原谅母亲,自己好过。”

  安康抬起头来,“妈妈,你会不会再结婚?”

  常春很肯定地说:“不会了。”

  “假使有好的对象呢?”安康蛮开通的。

  常春笑了。

  她有种熬出头的感觉,居然可以与孩子谈到自己婚嫁的问题。

  “今天到此为止。”

  过两日,常春问海青:“你回过家没有?”

  海青摇摇头。

  “牛!”

  胡平在另一角惆怅地笑。

  两道店终于打通了。

  常春同胡平说:“还不恭喜你哥哥大展鸿图。”

  胡平淡淡地笑,“他不一定承认我这个妹妹。”

  林海青冷笑,“我爸才生我一个。”

  常春连忙叉开话题,“多了一百尺地方,看上去气派像是大了一千尺。”她后悔多嘴,那是他们兄妹俩的家事,她凭什么不自量力想做鲁仲连。

  朱智良来看过,“装修得极有心思,把那位专家介绍给我如何,我正要搬家。”

  常春很乐意把胡平的卡片交给朱智良,林海青在旁看着,虽不出声,眼神却露出宽慰的神情。

  他明明很关心妹妹。

  朱智良约胡平谈生意,把常春也叫了去。

  常春正想向胡平表示谢意,很乐意赴会。

  到了咖啡座,发觉朱女一个人坐在那里。

  “胡小姐呢?”

  朱女向另一边呶呶嘴,常春一瞄,看到胡平坐另一桌,她对面的女客却是熟人宋小钰。

  朱女笑说:“世界真细小是不是?”

  常春问:“她们是同学?”

  “不止那么简单。”

  常春不好意思探听人家的秘密,但也表示惊叹:“啊?”

  “刚才胡小姐见到宋小姐,竟叫她姐姐。”

  姐姐?常春抬起头来。

  急急用人脑计算机算了一下,哦,难道林海青与胡平的母亲嫁过三次?

  朱女说:“每个人的身世都是一个故事。”

  这时宋小钰也看见了她们,离远点点头。

  常春笑问朱女:“你说,这个都会是否人人都认识人人?”

  “有什么奇怪,地方那么小,人际关系那么复杂。”

  这时胡平回来了。

  她很大方地说:“原来你们认识我姐姐。”

  看见常春神色尴尬,便加一句:“我们是姻亲关系,家母最近同她父亲宋先生结婚。”

  常春至此才明白林海青不肯去见母亲的原因。

  先入为主,人们老以为母亲多半是白发布衣,孤苦零丁,望穿秋水等儿女返家救济的老妇,没想到许多女子做了好几次母亲之后仍可风骚风流。

  胡平说下去,“宋先生一直很照顾我,哥哥不领情,他从来不屑见宋家的人。”

  常春笑。

  只有她才知道林海青暗暗留意一切,不然他不会巴巴地跑到宋小钰的画展去。

  他也关心母亲。

  当下常春没出声。

  胡平说:“我只希望母亲快乐。”低下头感喟。

  常春十分感动,她希望安康与琪琪对她也这般谅解。

  胡平抬起头来,“海青仍然不肯去见母亲呢。”

  常春顾左右问:“朱律师的房子怎么样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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