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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我终于开口问:“你以前结过婚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多久之前的事?”

  “十年前。”

  “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?”

  她不响。

  “你知道我会原谅你,”我提高了声音,“你知道即使你结过婚,我也会原谅你。”

  她站起来对我说:“我有什么事要你原谅的?我有什么对你不起,要你原谅?每个人都有过去,这过去也是我的一部分,如果你觉得不满——太不幸了,你大可以另觅淑女,可是我为什么要你原谅我?你的思想混乱得很——女朋友不是处女身,要经过你伟大的谅解才能继续做人,女朋友结过婚,也得让你开庭审判过——你以为你是谁?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庞大了!”

  “你听我说,更生——”

  “我听了已经两年了,黄振华,我觉得非常疲倦,你另外找个听众吧,我不干了。”

  我张大嘴站在那里。

  她取出衣箱,开始收拾行李。

  “可是,”我问,“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
  “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,我十三岁那年摔跤断了腿,也一直没跟你说过……”

  “我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,我不是你小女儿,什么事都跟你说,获得你的了解与应允。”更生说。

  “你曾经结婚,是一件大事,作为你的丈夫,我有权知道。”

  “每个人心中都有若干秘密,你何必太过分?”

  她提起行李。

  “你到什么地方去?”我说。

  “回香港,我并没有辞职,我那份优差还在等着我。”

  “你毫无留恋?”我生气又伤心。

  她温和地笑一笑,“我们之间的观点有太大的差别。”

  “你太特别了,更生。”我愤然说,“只有你才认为这是小事。”

  “对不起,振华,我不需要你的谅解,因为我坚持自己并没有做错事。”

  “可是——”

  “别多说了,振华,我们从没吵过架,我不打算现在开始。”

  我拉开旅馆房门,一言不发地离开。

  到玫瑰的公寓,她正在替方协文验伤,方协文垂头丧气,看到我很害怕,要站起来走。

  玫瑰没好气地说:“坐下来,你这个闯祸胚,有我在,难道还怕大哥宰了你不成?”

  他又战战兢兢地坐下来。

  我怔怔地倒了一杯水喝。

  “你这十三点,大哥真没骂错你,你真是个白痴,苏更生是我的未来大嫂你懂不憧?你一见她认什么亲戚,有话慢慢说你都不懂?”

  “我……一时高兴,”方协文结结巴巴,“她与我表舅结婚时,我任的花童……”

  这小子简直老实得可怜又可憎。

  “好了好了,”我说,“别再说了,打到你哪里?疼不疼,要不要看医生?”

  “不用。”那小子哼哼唧唧地。

  玫瑰替他贴上胶布。

  我说:“对不起,我一时情急失常。”

  “不不,大哥,是我该死,我该死!”方协文说。

  “十年前?你说她嫁你表舅?”

  “是,”方协文说,“我真没想到在纽约又会见到她,我不知道她跟表舅分开了,那时大家都喜欢她,说表舅福气好——啊哟!”

  玫瑰在他伤口上大力搥一下,“你还说,你还说!”她娇叱。

  方协文畏畏缩缩。

  我说:“我要听,不要紧,说给我听。”

  “大哥,”玫瑰说,“你若真正爱她,她的过去一点也不重要,何必知道?你们应当重视现在与将来。若果你因此跟她闹翻,那么从此苏姐姐与你是陌路人,对于一个陌生人的过去,你又何必太表兴趣?”

  啊玫瑰,我听了她的话如五雷轰顶,苏醒过来。

  “更生!她在哪里?”我站起来。

  “去追她吧,大哥,去追她。”玫瑰说。

  我紧紧拥抱玫瑰一下,扑出门赶到酒店。酒店的掌柜说她已经离开,我又十万火急赶到国际机场,在候机室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长凳上,呆滞地看着空气,脸上并没有特别的哀伤,但她的神情告诉我,她受了至大的创伤。

  我静静地走到她面前,蹲下来,轻轻叫她,“更生。”

  她犹如在梦中惊醒,抬头见到是我,忽然自冷静中崩溃。

  更生落下泪来,我们拥抱在一起。

  “我爱你,我爱你,”我说,“我终于有机会证明我爱你。”

  “振华!”她硬咽地,“那件事……”

  “什么那件事?我们得再找一间酒店,你把房间退掉了是不是?若找不到房间,得回玫瑰那里睡地板……”

  我们终于在纽约结了婚。

  过去并不重要,目前与将来才是重要的。

  真没想到我会自玫瑰那里学到感情的真谛。

  自那天开始,我抱定决心,要与更生过最幸福的日子。我们的婚姻生活简单而愉快,更生仍然上班,仍然穿白衣服,仍然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在公路上不可救药地走之字路。我们没有应酬,偶然有什么晚宴舞会,我总牢牢地带着她。在公众场所中,她永远高贵飘逸,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微笑,什么时候说话。

  平时我们像老朋友,她待我以公道,更生善于修饰她自己。她用她自己的时间去做这一切,因我是她尊敬的丈夫,不是她的长工。

  我们被公认是城里最合配的一对壁人,谁也不知道我俩的感情生活也起过波浪。

  老妈说:“现在黄家否极泰来,你结束了浪子生活,而玫瑰也改邪归正,几时我也去纽约尝尝她做的满汉筵席。”

  但对于玫瑰,我心底是凄凉的。她竟变得这样懂事忍耐,才过十八岁,她已是一个小妇人,早开的花必定早谢。别告诉我,玫瑰已经开到荼縻,不不,她还是美丽的,且又添多了一抹凄艳。我会记得她说起以往的一段情的时候,大眼睛中的空洞茫然……

  母亲与玫瑰恢复了邦交。

  她对方协文居然赞不绝口——

  “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男孩子,老实诚恳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的正人君子,玫瑰能够遇见他真是我们家的福气。协文不但品学兼优,家中环境也好,只有两个哥哥,都事业有成,父母又还年轻,一家人都入了美籍,我可以说是无后顾之忧了。”

  我忍不住问:“可是玫瑰是否快乐?”

  老妈愕然,“她为什么不快乐?”

  “你根本不了解玫瑰。老妈,你在过去那十八年中,待玫瑰不过是像待家中一条小狗,你从来没考虑到她是否快乐,也不理会她的需要,你老是以为一个孩子有得穿有得吃就行了。”我说得很激烈。

  老妈脸上变色,像一种锅底灰炭的颜色,她尖声说:“你在说什么?你竟说我对玫瑰像对一条狗?我再不懂做母亲,可是你们还是长大成人了!”

  老妈们永远处在上风,没奈何。

  更生暗示地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,于是我又输了一仗给老妈。

  玫瑰倒是不生气,她说,“像老妈这样的人,爬上政坛,就是科曼尼女性版本,我们应当庆幸她只是我们的老妈,不是我们国家的领袖——否则,事情可能更糟。”

  我笑得几乎肚子痛。

  她仍然与方协文在一起。

  这么久还不换人,简直不是玫瑰。

  我嘟哝着。

  更生说:“照心理学说,你希望妹妹达成你心底秘密的愿望,代你搞成一个卡萨诺华,颠倒众生。”

  更生说:“以前你对她的抱怨,实在是言若有憾,心实喜之,现在她脚踏实地做人,你觉得你生命中缺少色彩,所以不耐烦起来,是不是?”

  我说:“太复杂了,我没听懂,怎么搞的?我叫我妹妹去当男人,好达成我做男人的秘密愿望?但我明明是个男人呀,不然怎么娶你?”

  “去你的!”更生这样爽朗的女人,都被我激起小性子来,大力推我一下。

  玫瑰订婚的那天,我心中是怀有悲愤的。

  那小子?

  他配?

 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,可是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,谁不是好人呢?

  怎么会嫁给他的,简直一朵玫瑰插在牛粪上,白白美了这么些年,原来应在这癞蛤蟆身上,叫人怎么服气。

  我很烦躁,对更生说:“做人全靠命好,鸿运来了推都推不开。方协文那小子除了八字,还有什么好?公平地摊开来说,玫瑰以前那些男友,一个个都比他强,况且他又是美国人,玫瑰下嫁于他,简直好比昭君出塞,有去无还。那小子坏得很呢,什么都要玫瑰服侍,茶来伸手,饭来开口,玫瑰倒楣倒定了。”

  更生问:“要不要用录音机把你这番演讲词录下来?黄振华,你更年期了,你应该听听你自己那腔调,啰哩啰嗦。”

  我被她气得跳脚。

  然而玫瑰终于还是订了婚,至少目前她跟定了方协文,搬到方家在史丹顿岛的家去住。

  我仍不死心,我不相信玫瑰的故事到此为止就结束。

  更生说:“我相信她会嫁给方协文,夫妻之道是要补足对方的不足。”

  我嚎叫:“苏更生,你胆敢拼了老命跟我唱反调?你当心!”

  玫瑰不久就结婚了。

  更生陪了父母到纽约,我因为一宗生意而留香港。

  我打算在近郊那边盖数层平房,新颖的白色建筑,一反西班牙式的俗流。但是地产公司诸多为难,不给我方便。在我数度的抗议下,他们派出新的营业代表与我商谈,还要我亲自上门去。

  我非常生气,但有求于人,无法不屈服,到了那间写字楼,我气倒消了。

  一位秘书小姐先接待我,把来龙去脉给我说得一清二楚,我马上觉得自己理亏。

  那位小姐笑说:“黄先生,你明白了我们就好做,我叫屈臣太太见你,她刚开完会。”

  屈臣太太推门而入,她是一个打扮得极时髦的少妇,短发有一片染成金色,穿一套漂亮的套装,黑白两色,令人眼睛一亮,十分醒目。

  我连忙迎上去。

  她一见到我便一怔,马上脱口叫:“振华,是你!”

  她如见到一名老友似的,我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。

  “振华,我是关芝芝啊。”

  我仍然瞠目而视,尴尬万分。

  “振华,”她趋向前来低声笑道,“我是周士辉以前的妻子,你忘了。”

  我失声,“是你,”我由衷说,“你漂亮多了,神采飞扬,我竞没有把你认出来,对不起,怎么样?生活可愉快?嗨?”我热烈地与她握手。

  屈臣太太示意女秘书出去,然后与我坐下。

  她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,我打量着她,她戴着适量的首饰,高贵、大方、华丽,脸上的化妆恰到好处,充分显示了成熟女性的魅力。她的姿态充满信心,难怪我没有把她认出来,我相信即使是周土辉,也不能够指出这位女士便是那个彷徨痛苦失措的小妇人。

  我太替她高兴,真情流露,“你出来工作了,习惯吗?看样子是位成功人士呢,应该属女强人类。”

 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,感动地说:“振华,你对我们真好!”

  “我对你们好?”我莫名其妙。

  “我见过士辉,他说你始终待他如一,不但精神上支持他,经济上也不吝啬。”

  我渐愧,“哪里的话,这根本是我家人的错——”

  “不,并不是,是士辉与我合不来,他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……我现在不生他的气了,因孩子们的关系,我们也常见面。”

  “孩子们好吗?”我问。

  “很好,念幼稚园,你不知道,现在幼稚园也有名校的,真可怕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带她们出来,你知道吗?我也结婚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恭喜恭喜。”

  “但是我们不打算要孩子。”我又说。

  “不要也罢,做人痛苦多,欢愉少,虽然我现在很好,到底是经过那一番来的……”

  “你又结婚了?”

  “是,屈臣待我很好,他鼓励我,给我找事情,他在银行界很有点名气,是……银行东南亚董事。”

  “我真替你高兴。”

  “对了,振华,你到我们公司是因为那块地?”屈臣太太道。

  “呵哟,我差点忘了!是关于那块地。”

  “你听我说——”

  我们为这件事谈了一个下午。她说得头头是道,不由我不服。

  关芝芝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,她已经把周士辉搁在脑后,就因为她心中不再有这个人,所以她毫不介意地提起他的名字,自然平和地。

  她显然很满意目前的生活,谈到最后,她说她会为我争取利益,然后屈臣先生来接她午饭了。

  她诚恳地邀请我同往,我很乐意。

  屈臣是个英国人,白发白胡须,粉红面皮,蓝眼睛,一眼看去很有型,像海明威模样,看仔细一点,可以看得出年纪已经不小。他立定主意享几午晚福,而关芝芝可以满足他。

  一顿饭时间,屈臣的手臂都放在他小妻子的肩膀上,说不尽的呵护。

  他们是这样的愉快幸福,我心中完全释然,担子放下,玫瑰闯下的祸竟有如此完美的结局,出人意料。

  那天我到家,还没来得及放下公事包,就从头到尾把这件事告诉更生。

  更生听了笑说:“你口气喋喋不休,像长舌妇。”

  我不理她,“我想如果不是婚姻失败,关芝芝永远不会有今天这么出色,她的风度上佳,谈吐优雅,所以说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”

  更生沉思了一会儿,她说:“女人是很痴心的,女人若非碰到不得已的事,不会向事业发展。”

  “你呢,你以后不做女强人了?”

  “在小家庭中做女强人岂非更容易?生两个孩子,把他们呼来喝去,俨然慈禧太后般,控制与摆布丈夫……太棒了,在社会做人,始终是小配角耳!”更生道。

  “所以你思想搞通了,不思上进?”我也笑问。

  “自然,现在我有靠山,日子过得笃定,老板讲啥,我当他放狗屁——好了没有?”她瞅着我。

  我呵呵地笑。

  我在郊区的平房并没有盖成功,关芝芝为我尽心尽力,但生意没谈拢,不是她的错。

  老妈自纽约回来,不断赞扬玫瑰现在有多上路。现在她是方太太了,我茫然想。贾宝玉说女儿一嫁便要从珍珠变成鱼眼睛的,呵,鱼目混珠,玫瑰现在是什么模样?

  我把她的消息转告周士辉,周傻傻的听着,然后他说:“假如你到纽约——现在很忙,替我问候她。”

  这时无线电在播放狄伦名曲北国女郎:

  coc1如果你到美丽的北国去

  那里河流结冰,夏天结束

  请代我看看,她是否穿着件厚外套

  抵御那咆吼的风

  请代我看看,她是否放散头发

  又卷曲又垂直在胸前

 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头发

  那是我最记得她的模样coc2

  忽然之间我有说不出的凄凉,周士辉将永永远远记得玫瑰那个调皮样,他无法忘记她,正如玫瑰会记得令她伤心的人,永远永远。

  我在纽约见到玫瑰,正值隆冬。雪花飞舞,北风咆吼,方家的中央暖气开到七十五度,室内有点闷热,我开了一点窗,冷空气像一柄薄刀似的袭上我面孔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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