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问:“就让她一个人留在纽约?”
更生说:“都是这样的,她会找到朋友。”
“万一生病呢?”我说,“她才十七岁半。”
“大学生都是这个年龄。”更生一再保证,“你放心。”
玫瑰自己表示愿意尝试新生活。
我跟她说:“有钱使得鬼推磨,你别跟我省,长途电话爱打就打,有三天假都可以回来,明白吗?”
在飞机场,玫瑰送我们两人回香港,她穿得很臃肿,更像个洋娃娃。
她紧紧拥抱我,大哥大哥地叫我,也说不出话。
我答应她,一有空就来看她,然后落下泪来。
在飞机上,更生温柔地取笑我,“真没想到你变得那么婆婆妈妈的。”
“这玫瑰,终生是我心头上的一件事,放也放不下。”我说。
香港没有玫瑰,顿时静了下来。
开头的三个月,几乎每隔一天我就得打个电话过去问玫瑰的生活情形。
她整个人变了,口气也长大了,头头是道的报导细节给我知道,给我诸多安慰。像:“我成绩斐然……”“我胖了十磅……”之类。
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转了系,我几乎没赶到纽约去,在长途电话中急了半小时。
玫瑰说:“我不想念商业管理,我转了法律,很容易念的,别忘了我那摄影机记忆,你别害怕%,手续很简单,早已办妥。”
问起“有没有男朋友?”
她隔了一会儿才说:“没有。”
“十八岁生日,要不要来陪你?”
“不用不用。”她哭了。
“钱可够用?”我说。
“够了,花到一九九○年都够。”玫瑰说。
“天气冷,多穿一点,别开中央暖气。”
“次次都是这几句话,”她笑,“大哥,你与苏姐姐几时结婚?”
有心情管闲事,由此可知是痊愈了。
“过年回家来吗?”
“不了,过年到佛罗里达州。”
“多享受享受,大哥就放心了。”
“我爱你,大哥。”
“大哥也爱你。”
更生老说我们俩肉麻。更生的好处是从不妒忌我与玫瑰。
老妈诧异地表示玫瑰终于有进步了。
老妈身为母亲,却永远是个槛外人,我衷心佩服她。
玫瑰十八岁生日那天,我电汇了玫瑰花到纽约,又附上一笔现款。
我对更生表示担心玫瑰,“她怎么可以忍受那份寂寞呢?”
“她不会寂寞的,外国年轻人玩得很疯,况且她又不是在阿肯色、威斯康辛这种不毛之地,她是在纽约呀。”
那天晚上,电话铃响起来,我去接听。
“振华?”那边说,“我是周士辉。”
“你还没有死吗?”我没好气,“别告诉我你还念念不忘黄玫瑰。”
“振华,我想听听她的声音。”
“老周,你消息太不灵通,玫瑰现不在香港,她在纽约念书。”
“纽约?”周士辉喃喃地。
“是的,”我说,“美国纽约。”
“纽约哪里?”
“你以为我会告诉你?她真的在念书。”
“念什么?”
“法律。”
“啊。”他沉默了。
“周士辉,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的声音,你那恶梦再不醒来,我也不想要你这个朋友。”
“振华,你怎么解释但丁与庇亚翠丝的故事。”
“我要睡觉,”我说,“我不懂神话故事。你回香港吧,周士辉,回来我以最好的白兰地招呼你,与你一起醉一起流泪,听你诉苦,真的。”
“振华,”他哽咽,“你不嫌弃我?”
“咱们是小中大学同学,士辉,我要是嫌你,我便是个孙子。”
“为了不认我,我想你情愿到人事登记处去更改姓孙。”
“别开玩笑了,士辉,回来好不好?”我说,“算我求你,你也可以下台了,尽管现在时兴流浪,在外头晃足两年,也够%。”
他挂断了电话,我叹口气。
这个周士辉,至死不悟。
我对他也算恩尽义至了,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诉他,我不干,无论如何不行,我希望玫瑰好好地念书,读到毕业。
玫瑰的信:“……昨天经过宿舍二楼,听到一个华人学生在播一支歌,她说是白光唱的,白光是谁?仿佛听你提过。这个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‘如果没有你’,听了令人着魔,久久不能忘怀,竟有这样的歌!让我的心为之收缩。”
“……我的时间都用在大都会博物馆内学习进修,有一日回香港,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记中的那位伯爵,无所不晓,名震全球。”
我看得流下泪来。
更生说:“玫瑰像那种武林高手,一次失手,便回乡归隐,不再涉足江湖。”
“她很快要东山复出了,你放心。”
周士辉比她先回香港。
我到飞机场去接他,他看上去倒并不憔悴,只比以前胖很多,穿着两年前的阔脚裤,很落伍的样子。
“到酒店还是我家?”我使劲与他握手。
他摇头。
“抑是……回太大家?”我试探地问。
“我没有妻子,”他淡淡说,“我早离了婚了。”
“你住哪里?”
“跟我母亲谈过了,有她照顾我。”
“倒也好。”我说。
我送士辉回家,留一张支票给他。
他很快会东山再起,我对自己说。过一刻不禁怀疑起来。他已经丧失了以前那种斗志与向上之心,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。
他并没有求我,过没多久,他在一间中学找到教席,走马上任。周士辉变了一个人,他有点像那种落魄的艺术家,手指因抽烟抽得凶而变黄,衬衫永远是皱皱的。说也奇怪,他反而有种气质,我对他尊敬起来,我们的关系比起以前,距离拉得很远。
他并没有再回到妻子的家。
我决定动身到纽约去探望玫瑰,看她如何在异邦为国争光。
阔别近一年了。
母亲说:“倒是没什么新闻,或许是我们耳朵不够长的缘故。”
“她现在很乖。”
“非得等她嫁了,才能盖棺定论,现在又这样流行离婚,唉。”
我也觉得玫瑰是离婚三次,到四十九岁半还有人排队追求的那种女人,她的命运注定是这样,倾国倾城的尤物,往往身不由己地成为红颜祸水,也是命运。
我将与更生在纽约结婚,这是更生的主意,我想了很久,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。
她说:“我以前的生活至为风流,怕前度刘郎们心中不满,企图破坏婚礼,跑到纽约,老远老远,到底安乐点。”
更生有时候是很可恶的。
我先到纽约,玫瑰开着一辆小车子来接,一把抓过我的行李,抛进行李箱里,拍拍手。
我看得呆了,“中国功夫?”我说,“力大无穷,你当心啊,扭伤了腰可不是好玩的。”
她开朗地笑:“怎么会?”
她很漂亮,头发漆黑乌亮地垂在肩上,皮肤晒成棕色,有点像西部片中的印第安美女。
“你去佛罗里达晒太阳了?”我问。
“没有,这是参加学校中的考古学会,在会场实习时晒的。”
“啊,听起来很刺激,玫瑰,你终于长进了,大哥老怀大慰。”
她微微一笑,轻盈地将车子转弯。
我问:“不是回学校吗?”
“我搬离学校了,宿舍太贵。”
“何必省?现在住哪里?”
“带你去看。”
她住在布洛克林区。我很反对,“你怎么住到贫民区去了?治安不好,叫我们担心。”
“不会%,很多同学住那儿。”她安慰我说。
那座小公寓只有两百尺见方,客厅与睡房连在一起,破得不像话,家具全是旧的,一只冰箱马上可以庆祝它三十岁生日,马达吵得像火车头。我呜咽一声,惊慌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玫瑰!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?”
从窗口看出去,只见一条后巷,全是垃圾筒。
“没有呀,大哥,这地方很好呀,”她说,“一个人住一所公寓,多豪华,我还有私家车子,你少担心好不好?”
“没有冷气机!”我大声说,“我保证炎夏这里气温会升至三十六度。你干吗,你打算做蒸熟玫瑰?”
她“哈哈”地笑,脾气好得不像话。
我心疼,“不行,我勒令你搬家。”
“你请坐,稍安勿躁。”她把我推在一张沙发里,“肚子该饿了吧,飞机上没有什么好吃的,我弄碗炒饭给你吃。”
“饭?”我不置信,“什么饭?你煮饭?”
“别小看我,你小妹我现在是十项全能。”
她走进厨房,几度散手,过后,忽然我鼻中闻到喷香的葱花味。
我禁不住探起身子来,“玫瑰,你在干什么?”
她端出两碟子食物,“来吃呀,扬州炒饭与红烧牛肉。”
我馋涎欲滴,忍不住握起筷子,“玫瑰,真了不起,你怎么会做这个?”
“我连十二人的西菜都会做。”
“哗,你韬光养晦,成绩斐然,好极好极。”
“现在我最乐意吃,把我所有的哀伤溺毙在食物中。”
我把食物吃得干干净净,摸着肚子,长叹一声。
“玫瑰,你太伟大了。”我说。
她用手撑着头,但笑不语。
我低声问:“玫瑰,玫瑰,你在想什么?”
她抬起眼来,“大哥——”
我握住她的手,“你现在尚有什么不称心的事?”
她不响,隔了很久,她低声说:“没有。”
“可是为什么你的眼睛不再闪亮跳跃,你嘴角不再含笑风生?”
“我有点疲倦。”
“那么你要不要回家?”我问她。
“不,不需要,我会很好。”她停一停,“你放心,大哥。”
“我有种感觉,玫瑰,你尚未为上次那件事复元呢。”我小心地说。
“啊,那件事,”她随手拾起碗筷去洗,到厨房门。转头淡淡地说:“我是永远不会复元的了。”
我很震惊,“玫瑰——”
她大眼睛很空洞,她说:“这种伤痕,永远不会结疤,永远血淋淋。”眼下的蓝痣,像颗将坠未坠的眼泪。
我惊惶,“但玫瑰,事隔这么久,我们以为你已把他整个抛在脑后——”
“这次你打算住多久?”她转变话题。
“我与更生来结婚,玫瑰——”
“结婚?太好了,”她抢着说,“我陪你挑婚纱,穿衣服我最在行。”
这时门铃一响,她抹抹手说:“我先去开门。”
门打开了,进来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男人,我看他一眼,猜不到他是何方神圣。
玫瑰介绍:“来见过我大哥,我未来大嫂隔几天来纽约。”她又对我说:“大哥,这是我同学方协文。”
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姓方的人,他长得很端正,眼睛鼻子嘴已都编排得不错,一件不缺,但又有什么地方值得玫瑰特别为他作特别介绍的?
“协文常常陪我,大哥,我功课有不明的地方,他也帮助我。”
我不相信,玫瑰会要他帮助?我不相信,脸上不禁露出鄙夷之色。
但玫瑰待他很好,倒茶给他,问他是否想吃点心,拿杂志出来招呼他。我越看越不是味道,他算老几?这小子蠢相,一副没出息模样,玫瑰以前扔掉的男人,还比他像样多了,他是怎样开始登堂入室的?
我不喜欢他。
这小子走了以后,我老实不客气地问玫瑰,“怎么?你跟那家伙在一起?”
“是的。”玫瑰说,“快一年了。”
“他有什么好处?”
“方协文对我好。”
“对你好的男人岂止千千万万,”我不以为然,“只要你给他们机会,他们求之不得。”
玫瑰笑:“大哥这话太没道理,你把我当卡门了。”
“侬要做啥人?茶花女?芸芸众生挑中阿芒?人家阿芒是很英俊,不像方协文,简直是一块老木头,拨一拨动一动。”
玫瑰很难为情,“大哥,你这简直是盲目、偏见。”
我责问她:“你为什么不能真正的独立?为什么要依靠这个傻小子?他又不懂得欣赏你,他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个略具姿色的女人。”
“方协文真的很照顾我,大哥,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,我并不想持起机关枪与社会搏斗,我觉得与方协文相处很愉快。”
我很失望,“那么你念法律干什么?你不打算挂牌?”
“大哥,我早就说过我胸无大志。”
“没出息。”
“是。”
我叹口气,或者这只是过渡时期。我想,再过一阵子玫瑰就可以再从事她那颠倒众生的事业了——我略为宽慰。
我说:“你这公寓虽然简陋,却收拾得非常整齐,你的佣人不错?”
“佣人?”玫瑰大力吸进一口气,“我还用佣人呢,我自己就是人家的佣人,闲来去帮外国太太打理家务,看顾婴儿。”
我呻吟一声,“天啊。”
到飞机场去接到更生,我把玫瑰的现况告诉她。
更生小心聆听,一边点头。
我问她:“人是会变的,是不是?”
她说:“是,每个人都有两面,我们现在看到玫瑰的另一面。”
我说:“我可只有一面,我不想做个两面人。”我摸摸面孔。
更生但笑不语。
我们一起到第五街的服装店去挑婚纱,买婚戒,一切都准备妥当,玫瑰要把方协文叫来吃饭。
我不肯,我说:“怎么,陪大哥几天,就怕冷落了那小子?”
玫瑰只是笑。
更生说:“别与玫瑰作对,来,去叫他一声。”
终于我们在一间意大利馆子内见面。
方协文憨头憨脑地来到,坐下来,我还没来得及介绍,他忽然冲着更生就叫:“表舅母,你忘了我%?我是协文呀——”
我说:“你认错人了。”
他还嚷:“表舅母,那时我还小,你跟表舅好吧?”
我疑心,转头看更生,她的脸色已大变。
玫瑰对方协文喝道:“你吵什么?”
方协文听玫瑰喝他,顿时委屈得不出声。
我心里不是味道,正想斥骂他几句——
更生忽然很冷静地说:“协文,我与你表舅已经分开了,以后不必再提。”
我“霍”地一声站起来,“更生——”我如天雷轰顶“你——你——”
玫瑰急得变色,骂方协文,“你胡嚼什么蛆?”
“我?我没有说什么呀,这明明是我的表舅母。”方协文说。
我暴喝一声,“住嘴,闭上你的臭嘴!你给我滚,我以后都不要再看你的脸!”我扑上去揪住他的衫领,“你这个白痴!”我狠狠地给他两记耳光。
他怪叫,本能地反抗,一桌的比萨与红酒都推翻在地上,四周围的客人盯牢我们看。
玫瑰尖叫:“大哥!大哥!”
更生站起来,“我先走一步。”
我把方协文推倒在地,追上去,心撕肺裂地叫:“更生!更生!”
更生已经跳上计程车走了。
我跳上另一辆空车,对司机说:“追上去,不要失去前面那辆车。”
司机说:“耶稣基督,越来越多人中了电视侦探片集的毒,你是谁?陈查理?”
我没有理睬他,车子一直向前驶出去,追住更生,我发觉她原来是回酒店,放下心了。
我一直追着她进酒店,她仿佛冷静下来了,站在电梯口等我。
我们进了房间,静默了好一会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