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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 page 5 作者:亦舒

  过不久,下班回家,就发觉雅历斯林在门口等。

  我叹为观止。

  “雅历斯,没有用的,玫瑰已不住在这里了,你回去吧,别浪费时间。”

  他说:“我情愿在这里等。”

  “我不会请你进屋的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告诉我,玫瑰有些什么好处?”我问,“为什么不去约会其他的女孩子?雅历斯,我相信有很多女同学愿意陪你。”

  他疲倦地靠在墙上,英姿荡然无存,“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。”他答我以莎士比亚,我回他巴尔扎克:“但是这一朵玫瑰,像所有的玫瑰,只开了一个上午。”

  “我爱她。”他说。

  “你们这么年轻,懂得啥子叫爱情?”我问,“进来喝杯酒吧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我斟一杯威士忌给他,加冰块。

  “放弃玫瑰。”

  “可否代我劝劝她?”他问。

  “没有可能,她的感情问题我无法干涉,跟玫瑰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是没有幸福的。”

  “但她令我这么快乐——”

  “那么你应该高兴庆幸,曾经一度,你快乐过。雅历斯,情场如战场,失败不要紧,输要输得漂亮,你是体育家,怎么没有体育精神呢?”

  “以前我根本不把女人看在眼内——”

  “你也风流倜傥过,是不是?”我微笑,“你也令不少女孩子伤心落泪,雅历斯,回家去,好好睡一觉,明天一早起来,约会其他女郎。”

  他抬头来看我,目光涣散,终于站起来走了,我送他到门口。

  我很庆幸他没有碰见玫瑰。

  玫瑰那夜很晚才回来,我在听音乐。

  她探头进书房,吓得我——

  “你剃光了头!”我叫。

  “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哥,”她笑,“老为小妹的头发怪叫。”

  我脱下耳机。

  “但是你有那么漂亮的长发。”我惋惜,“现在却剪得只剩一寸了。”

  “倦了,换个样子。”她说道,“头发很快就长出来,你叫嚷什么?”

  “没规矩!”我喝道。

  “雅历斯林来找过你?”她问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反问。

  “大哥,别责怪我——”

  “算了算了,”我说,“我要是怪你,怪不胜怪。”

  “我会打发他。”玫瑰说,“他不会再麻烦你。”

  “快点把他消灭掉,”我说。

  “遵命!”她笑着敬一个礼。

  你看,谈恋爱也跟所有的事一样,成则为王,败则为寇。玫瑰一点也没有把雅历斯林放在心上,若无其事地吃喝玩乐。

  她现在约会另外一个男孩子,常常去听音乐与观剧。玫瑰蛮喜欢艺术,就像她喜欢时下流行的手袋、皮鞋、发型,很粗糙的一种感情。

  她对什么都不认真。

  她的新男朋友是个混血儿,长得并不算好看。混血儿要深色头发与浅色皮肤才漂亮,但这位仁兄头发是一种暧昧的黄色,皮肤也泥浆兮兮,不过谈吐不俗,人很聪明。混血儿多数古怪,要不太开朗,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样子,要不就很沉郁,像这一位,玫瑰说他时常一小时也不说半句话。

  我也并不喜欢他这一任男朋友,想没多久又要换人的。但对于雅历斯林的痴心,我的估计可是大低了。那天在办公室,玫瑰一个电话来找我,说是在派出所,叫我马上去一次。

  我的心几乎跳出胸腔,忙问:“你怎么了?告诉我,你怎么了?出了什么事?”

  “雅历斯打了人,抓在这里,我是证人。”

  “他打的是那个混血儿?”我问。

  玫瑰不出声。

  我赶到警察局,铁青着脸,觉得很吃力。玫瑰不停地惹事,添增许多不必要的麻烦,我骂她也骂疲了,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对付她。事情是这样的:混血儿去接玫瑰,雅历斯在校门守了好多天,两男见面,一言不合,在校门口撕打起来,被校役报了警,扭到派出所。

  结果是两人都失去了玫瑰,因为玫瑰为了这件事被校方记了一个大过,生气了,两个都不要。

  校长召了我去,叫我管教小妹,我还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爸妈。

  我对雅历斯林说:“一个人要懂得适可而止,你越这样,玫瑰越讨厌你,将来连个好的记忆都没有。”

  他瘦了很多,头歪在一边,眼泪随着脸颊淌下来。

  我摇摇头,“真是现世,有什么事,国家还指望你站起来去革命呢,大丈夫流血不流泪。”

  他呜咽地说:“黄先生,你这样子说,不外是因为你运气特别好,还未曾爱过恨过。”

  我一怔。

  我不相信,我冷笑着,我何尝不爱苏更生,她是我寻觅了半生的好对象,但我俩理智、平和、愉快。

  爱得像他们那样痛苦,那还不如不爱。

  “保重。”我说。

  他痛哭起来。

  当夜他就自杀了。

  玫瑰并没有出去,她在房中温习功课,我在书房拟一份合同。

  林家的人气急败坏地要找玫瑰,我说我是她大哥,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,于是他们找上门来。

  林老太歇斯底里地拉着我,几乎没跪下来,“求求你,黄先生,我只有一个儿子,现在躺了在医院里,他口口声声要见黄玫瑰,求求你,你们就去看看他吧。”

  我看着这可怜的母亲,心中却并不同情她,只想打发她走。

  “你先去,我们跟着就来。”我把她推出大门。

  玫瑰吓得脸都白了。

  我说:“叫更生来陪你。不是你的错,与你无关,不要怕,他能叫得出你的名字,就死不了。”

  “你呢,大哥?”她问。

  “我到医院去转一个圈。”我说,“这种懦夫。”

  雅历斯林死不了,他吞了三五颗安眠药,闹得天翻地覆,被送到急症室,洗了胃,躺在床上休息,他母亲在一旁哭得天昏地黑,一家人都仿佛很具演剧天才,够戏剧化。我尽快离开了医院回家,更生在书房里陪玫瑰。

  我说:“幸亏老妈不知道这事,否则,咱们又得去配锁把玫瑰软禁。”

  更生白我一眼,“亏你还如此幽默。”

  “怎办呢?”我摊摊手,“玫瑰没有见这个人已经超过三个月,如果他坚持要殉情,我们也只好幽默一点。”

  更生笑,“这次你倒明白了。”

  我瞪了玫瑰一眼。“我明白什么?这些狂蜂浪蝶又不是傻子,你不跟人家撒娇撤痴,人家会为你自杀?”

  玫瑰冷笑,“我偏偏一点好脸色都没给过他们。”

  “你有本事连搭讪都不屑,我就服你!”我咆哮。

  “对不起,大哥。”她低下头。

  “我劝你别见那个混血儿了,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人。让我的耳根清静一下,老妈的身体近来很差,我也够担心的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玫瑰答。

  更生说:“去睡吧,明天都考试了。”

  第一部  玫瑰  (3)

  玫瑰考试期间,我们着实舒坦了一阵。

  有人来找玫瑰,我都代她回掉了。

  我对那混血儿颇不客气,很给了他一点气受,我记得我说:“人各有志,我们的玫瑰是要考港大的。”那意思是:不比你,做一份小工就很开心,也不想想将来如何养家。说了之后,自然觉得自己没修养没风度,像粤语片中那些势利的母亲,但不知如何,奚落了他,有种痛快的感觉。

  这些男孩子,蓄着汗毛就当胡须,见了女孩子乱追,利用人家的天真无知,根本不量一量力,我讨厌他们,也不服气玫瑰随随便便,便假以辞色。

  没多久,父亲陪老妈到美国去看气管毛病,临走之前不免嘱咐我俩一番。

  玫瑰喜不自禁,犹如开了笼子的猢狲,一直编排着十七岁生辰要如何庆祝,在什么地方请客,她该穿什么样的衣服等等。

  我早说过她是个没有灵魂的人,少替她担心,她的心智低,根本不懂得忧伤,她的世界肤浅浮华,就如她的美貌,只有一层皮。

  但是她的运气真不坏,有更生替她办妥这一切,陪着她闹,安排生日会也像安排婚礼。

  玫瑰这次尽请女客,但是女同学自然可以邀请她们的男友陪同。

  而玫瑰因为“怕”的缘故,不打算约舞伴,她恳求我陪她跳舞。

  我勉为其难地陪她闹,更生这个儿童心理学院院长曾经警告过我,我觉得乏味的事,比我小十五年的妹妹可能深表兴趣,我得迁就玫瑰。那日我请了下午假,回到家中,玫瑰已经打扮好,深粉红的嘴唇,紫色眼盖……

  短发浓密地贴在头上,一条白色的花边裙子,大领口拉低,露出肩膀,脖子上挂一串七彩的珠子。

  我笑说:“我们是在里约热内卢吗?”

  玫瑰过来说:“大哥,今天我十七岁生日,愿你记得我的好处,忘记我的过错。”

  “生日快乐,玫瑰。”我看仔细她,“你比任何时候便像一朵玫瑰。”

  “谢谢你,大哥。”

  “苏姐姐呢?”

  “她迟些来。”玫瑰说,“回家换衣服。”

  “客人呢?”

  “客人快到了。”她说,“一共五十人。”

  长台子上摆着点心与饮料,我只看了一眼,走入书房。最应记得今天的是周士辉,去年今日,他认识了玫瑰,铸成大错,改变了他的一生。

  或者士辉已经忘记了玫瑰,我希望是。或者士辉在异乡终于寻到了他自己,或者他现在又恢复健康,生活正常。

  电话铃响。

  我接听。

  “振华?”一把苦涩的声音。

  我一震,说到曹操,曹操就到。

  “士辉?你在哪里?”

  “康尔瓦。”

  “怎么音讯全无?”我问,“你好吗?”

  他问非所答:“今天是玫瑰的生日?”

  “是。”我百感丛生。

  “她仍美丽?”他问。

  “是。”我承认,“你要叫她听电话吗?她现在与我住。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

  “要我替你问候她?”我忽然温情起来。

  “也不必了。”

  “你——你好不好?”

  “很好,振华,我很好,我在伦敦大学……今天到康尔瓦度假。”

  “有空写信来,士辉,我们都想念你。”

  “玫瑰比去年更美了吧?”他又问。

  “士辉——”

  “她是否长大了?”

  “她这种女人是永远不长大的,士辉。”

  “这……我也知道的。”

  “好好保重。”

  “再会。”他挂上电话。

  他尚且念念不忘玫瑰,我惆怅地想,他尚且不能忘却一个不爱他、伤害他的女人。

  外面开始响起音乐声,玫瑰的客人陆续地来到,派对很快就会热闹起来,这里容不下周士辉,这里没有人记得周士辉,但士辉远在一万里路外,心中只有玫瑰。

  我用手托住头,在温暖的下午,觉得自己特别幸福,但因为非常自持的缘故,快乐又带点凄凉。

  更生敲敲我的房门走进来。

  我握住了她的手,把她的手按在脸颊上。

  我说:“虽然我们的感情并不轰烈,但你仍是我的皇后,让我们订婚吧。”

  更生站在椅背后面,双臂围着我的脖子,“你为我准备了皇冠?”她问。

  “都准备好了。”

  “让我们先订婚吧。”她说,“我喜欢订婚仪式,浪漫而踏实,这是女人一生中最矜贵的一刻。”

  “更生,这一生一世,我会尽我的力善待你。”

  “我知道……”她犹豫一刻,“但振华,你会爱我吗?”

  “不”我悲哀地说:“如果你要我像士辉爱玫瑰般地爱你,我办不到,也许我太过自私自爱。”

  “但士辉遇见玫瑰之前,也是个最自爱不过的人呀,”更生感叹地说,“我害怕你也会遭遇到这一刹那。”

  “更生,你的忧虑太多……”

  玫瑰推门进来,一见我俩的情形,马上骂自己:“该死,我又忘记了敲门。”但见她脸上一点歉意都没有。

  “不要紧,玫瑰,”苏更生大方地说,“你大哥向我求婚呢。”

  玫瑰放下手中的两杯果子酒,“是吗?”她诧异地问道,“这才是第一次求婚吗?我以为你已经拒绝他三十次了。”

  更生侧了头,“我答应他了,我们将订婚。”

  “太好了,太好了,有情人终成眷属,快告诉老妈,”玫瑰说:“老妈最爱听的消息就是这一件。”她吻更生。

  更生搂住她的腰,“谢谢你,玫瑰。你长大了,今年不问我们送你什么礼物了?”

  “我要你们永远爱我。”玫瑰说。

  我说:“你是我的小妹,我将饶恕你,七十个七次。”

  “可是你始终觉得我是错的,是不是?”玫瑰问。

  “玫瑰,我原谅你也就是了,你怎么可能要求我们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?”

  她叹一口气。

  外头有人叫她:“玫瑰!玫瑰,出来教我们跳最新的舞步。”

  她又活泼起来,“马上来——”转着大裙子出去了。

  更生看着她的背影说:“玫瑰最关注的男人,还是她的大哥。”

  我正在开保险箱,闻言一笑。

  我取出一只丝绒盒子交给更生。

  “是你自己买的?”更生问,“抑或是母亲给的?”

  “是母亲早就交在我手中的,你看看。”

  她取出戒指,戴上看个仔细,“很漂亮,太漂亮了。”

  “要不要拿去重新镶一下?”

  “不用,刚刚好,”她说。

  “要不要在报上登个广告?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她笑。

  “那我们如何通知亲友呢?”我问。

  “他们自然就知道了,在香港,每个人做的事,每个人都知道。”她说。

  “明年今天,我们举行婚礼,如何?”

  “很好,”更生笑,“到时还不结婚,咱们也已经告吹了。”

  我们听到外边。传来的笑声、乐声、闹声,玫瑰的客人似乎全部到齐了。

  “千军万马一般。”我摇摇头。

  “来,别躲这儿。振华,我们出去瞧瞧。”

  我与更生靠在书房门口看出去,客厅的家具全搬在角落,玫瑰带领着一群年轻人在使劲地跳舞。

  我担心:“上主保佑我那两张黄宾虹,早知先除了下来。”

  “真婆妈。”更生说道。

  我们终于订了婚。我安心了。

  舞会在当天八点才散,大家玩得筋疲力尽,留下礼物走了,一边说着:“明年再来。”

  玫瑰的双颊绯红,她冲着我问:“大哥大哥,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穿白西装的男孩子?”

  “哪一个?”我反问道,“今天那么多人都穿白,我怎么看得清楚。”

  男人穿白最矫情,一种幼稚的炫耀,成熟的男人多数已返璞归真,不必靠一套白西装吸引注意力。而女人,女人穿白色衣服却刚相反,像更生,永远不穿别的颜色,她已经炉火纯青了。

  “大哥,你在想什么?”玫瑰问。

  我叹口气:“玫瑰呀,你眼中的白色武士,大哥看着,都非常马虎。”

  “但那个男孩子不一样。”她辩道。

  “又是谁的男朋友?”我问。

  “不,他跟他妹妹来的,他已经在做事了,是理工学院的讲师,甘七岁,上海人,未婚,”玫瑰报流水账般,“而且他在下午三点就告辞了,他坦白说这派对太孩子气。”

  “呵。”我点点头。

  “我想再见他,大哥,有什么办法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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