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已是近二十年之前的事。”我说。
“为了在他那里受的创伤,我嫁了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,达十年之久……”玫瑰的声音越来越低。
“可是你离了婚,你现在是我爹的夫人,你要忠于他!你不是想告诉我,你嫁他只是为了求个归宿吧?”
她不响,凝视远方的人工湖。
我咆哮:“你难道不爱罗德庆?”
“我爱。”
“那么跟他回香港吧。”
“我要想一想。”
“想什么?”
“震中,请不要对着我吼叫,”她心虚,“震中——”
“你这一辈子伤了多少人的心?”我眼睛红了,鼻子发酸,“黄玫瑰,你跟本不懂得爱情,你好比一只蝴蝶,一生出入在万紫千红的花丛中,但蝴蝶都是色盲,根本不懂得欣赏花朵。就好比你,你得尽了所有人的爱,但是你并不感激。”
“不。”她倔强地看向我,双眼闪着泪光,明亮得犹如两颗宝石,但她并没有流下眼泪,“不,每个人爱我,我都感激。”
我不置信地瞪着她。
“震中,”她静静地说,“即使你爱我,我也感激。”
我呆住了,头顶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,透心凉。
她早知道了。
我怎么可以低估她。
“震中,我不是那种人,我非常重视感情,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,我在气头上故意侮辱你,我晓得你,你活在世界上,不外是为了感情。”我垂头丧气。
“我是爱过很多次,但每一次都全心全意,我也爱你父亲。”玫瑰说,“你不要诬告我了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我说。
“我与庄国栋……我想好好看看他,我爱了他这么多年……”
“这么一段幻觉,你们当时都年轻,相识才短短一段时间,而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。”
“我就是想清楚这是不是事实,他这个人存在我心底已经十多年,有时候越是模糊的印象越是美丽。”
“如果你发觉你爱的确实是庄国栋,你打算牺牲我的父亲?”
她美丽的眼睛看着远方,“我相信随缘。”
“你相信不负责任。”我赌气。
“震中,”她苍白着脸,“我知道你不原谅我。”
“我爱我父亲,”我说,“我不忍看他伤心,”我加一句,“我也爱庄国栋,我亦不想看到他再一次碎心,”我仰起头,“还有我自己,我们这些人,都欠你良多,为你伤神,玫瑰玫瑰,我还能说些什么?”
她垂下眼睛,掉了一串眼泪。
我说:“有选择的爱便不是爱,玫瑰,承认吧,承认你并不爱罗德庆爵士,你欣赏他尊重他崇拜他,但并不爱他。”我咄咄逼人。
她呜咽:“如果家明还在……”
她“霍”地站起来,要走回酒店。我连忙轻轻拉住她。
“求求你,”我说,“疏远庄国栋,为他好,也为了你自己好。”
她紧紧抿着嘴唇。
“过去的事已过去,”我说,“你看过费丝哲罗的《大享小传》没有?”
我说:“你们两个人并无能力挽时间的狂澜。我知道你们的事,你们在夏日相遇,燠热的夏日夜晚,薰风下你们为恋爱而恋爱,你才十七八岁,一朵花都能引起无限的喜悦,他离开你的时候,你认为地球从此停止转动……可是玫瑰,你现在长大了呀,玫瑰,你听我说,你必需帮助你自己,自这个魔咒解脱出来。”
她闭上眼睛,又一串眼泪。
我只好递过去手帕,不忍心再说下去。
送她到酒店的一段路,才短短十分钟,我看出她内心矛盾反复地挣扎。
我伸过手去,扶住她肩膀,她向我投来感激的眼光。
我轻轻地说:“让我来帮助你,搬到大姐家住。”
她软弱地点点头。
我替她略为收拾,便接她到大姐家。
大姐见到玫瑰,非常安慰,连忙报告父亲,大家对玫瑰,以爱护以忍耐。
我并不是小人,庄国栋来找我的时候,我坦白告诉他,玫瑰在我的监护下,不打算再见他的面。
老庄嘴角挨了我一拳,犹自青肿着,他瞪着我,良久不语。
“我的心情与你一样坏,老庄,咱们哥俩别说二话,我胸中像是塞满砂石,天天吃不下东西,晚上双眼红涩,像火在燃烧,但闭上眼皮,又睡不着,转眼又到天亮,又是一日,嘴巴苦涩、发酸,脑子发涨,除出玫瑰两个字,心中没有其他人,其他的事——你想想,老庄,这种日子,我是怎么过的?我是怎么挨的?我根本不是活着。”
老庄不出声。
“我当然晓得你不好过,这话你劝过我:请你控制你自己。”
老庄背转身。
“你都几乎成功了,你不是要结婚生子吗?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”
“我回头,你呢?”他仍然背着我。
“我?”我想了一想,缓缓说,“我去做和尚。”自己都觉得语气凝重凄酸,不像在开玩笑。
“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,你去做和尚?”
“鱼与熊掌,不可兼得。”
“你劝得了我,为何不劝你自己?”他问。
“事情不临到自己,是不知道的。”
“震中,”他的声音非常温婉,“我与你,我与你竟是同样的命运。”
“你是宿命论者,老庄,我现在明白了。”
“我仍然要争取她,无论如何,我要争取她,你与你父亲,即使再加上一支军队,也不能阻止我。”
他转头走了。
我紧紧守护着玫瑰。
庄国栋真疯了,他的行为,与一个十多岁热恋中的孩子没有分别,他开始重新追求玫瑰。他辞去业务,日夜在我们家外徘徊、敲门。
雪融光了,花园里各色花卉开放,庄国栋英俊地、憔悴地、苦笑着,毫无怨言,一次又一次,要求让他进屋子来见玫瑰,他双眼燃烧着炽热的恋火,低声下气地恳求。
大姐心早就为他溶成一堆,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,大姐早就背夫弃子,收拾包袱与他私奔。
她开导他,他耐心听,最后那句话永远永远是:“让我见一见玫瑰。”
当年他折磨过她,不待来生,他就来偿还这第债。
玫瑰将自己锁在房内,吃饭也不出来。
她仍然美得动人心魄,纯象牙白色的皮肤,漆黑的眼睛,成熟的风韵,整个人散发着蜜之香味。美丽的玫瑰,我们都如在弦之箭,等她做出最后的抉择。
待完了这件事,我就远远离开,永别此地。
一个晚上,我听见玻璃窗上发出敲打声音,开头以为是风雨声,心才想着明早起来可观赏落红,抬头却望到一轮明月。
声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发出的。
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,我明白这是什么,这是咱们中学时期唤小朋友出来玩的记号。那时大家还住着老房子,最高不过三层。石子敲在玻璃窗上,既不会吵醒别人,但又响亮。
我轻轻撩开窗帘,看到老庄站在窗下,果然是他。
他抬着头,英俊的脸充满了炽热的神情,两眼闪闪生光,身上的那套西装恐怕已有一个月没更换了,十分皱旧。但对老庄挺拔的身段并无影响,他仍然是个人见人爱的俊男。
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掷到我窗上,他要的是玫瑰。
我推开了窗,玫瑰的声音在我隔壁响起。
“走开。”她的声音充满矛盾与感情。
换了是我,听到她的声音,我也不会走开。
果然庄国栋问:“你为何逃避我?”
玫瑰仍然说:“走开。”
“我不会走开。”他说,“好不容易爬墙进来。”
明天我就养两条杜布曼,咬死他。
玫瑰仍然说:“走开,我要关窗了。”
我实在忍无可忍,大力推开窗,大声嚷:“庄国栋,我警告你,三十秒钟内你不走开,我就报警。”
玫瑰被我吓了一跳,她走过来敲我的房门。
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,他闪开,也不生气,“玫瑰。”
我大吼:“滚你妈的蛋!”我提起床头的水晶花瓶,连水带花向他头上摔去,我简直想杀了他。
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,碎成一片片,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溅开。
“玫瑰,”老庄仍然叫她的名子。
玫瑰推门进来拉住我的手臂,她的手犹如有千斤之力,我怎忍心摔开她。
“欺人太甚!”我愤然道。
“随他去,不要跟他计较。”玫瑰恳求我。
我悲苦地看着她,只要她开口,我怎么能够推却?
她伏在窗口上对庄国栋说:“你走吧。”
庄国栋说:“你知道我就走了,明天还是要回来的。”
我叫:“你死了这条心吧。”
他回答我:“我人死了,这条心未必死。”
我跟玫瑰说:“告诉他,叫他不用在这儿充罗密欧,叫他去死。”
玫瑰哭了。
我顿时静下来。
她哭了。
她挽在头顶的秀发松了下来,披散在肩膀上,穿着件白色缎子小夹祆,脚上并没有穿着拖鞋。
在那一刹那,我原谅了庄国栋,我原谅全世界爱玫瑰的男人,因为我是他们其中一分子。
我再看出窗去,他已经走了。
我坐下来求玫瑰,“你回香港去吧。”我疲乏地说,“我们都累了。”
她伸出手来掩住了脸孔。
我看到她戴着一只玉镯雪白,只有一斑翠绿。这只玉镯好不熟悉,这正是不久之前,我陪庄国栋在玉器市场买的东西。
我的心狂跳,我万念俱灰,我放弃。
我说:“玫瑰,你自己决定吧,你如果打算跟他走,快点决定,如果要回香港,罗德庆爵士永远在等待你,也请快点,这里痛苦的不止三个人,是四个。”
玫瑰说:“原谅我。”
“你这一声‘原谅我’,带来多少人的痛苦?”
“原谅我。”她抬起头来。
月色下她的脸色是象牙白的,大眼睛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艳。
我平静地告诉她:“像你这样的女人,应该被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。”
她听了一怔,急急地夺门而出。
我睡不着,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,开动跑车出去,我也不知道何去何从。
我跑到一间酒馆,坐下来,叫了威士忌加冰,就此喝起来。
我也不知喝了多少,只听得酒保敲起小钟,表示酒馆要打烊了。
我摇摇晃晃站起来,只见一个华籍女郎走过来,拍我的肩膀。
我看着她,“好面熟,贵姓大名?”
“你忘了我?我是庄国栋的前度女友。”
“啊,是,”我醉态可掬,“久仰。”
“我叫小曼。”
“你可姓陆?”我傻笑,“我可不姓徐。”
“我姓薛。”她皱上眉头。
“啊,丰年好大雪,珍珠如土金如铁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她皱眉问,“你喝醉了?”
“是,我是喝醉了。”我靠在墙上,“你呢?”
她苦笑。
我醉眼看仔细她,她仍是那么时髦,珊瑚色唇膏,绿眼盖,我叹口气说:“庄国栋不要你了?”
她耸耸肩,“是。”也不见得特别伤怀。
“你不难过?”我问她。
“有什么办法?”她说,“哭死也没有用的。”
我好不羡慕,“你已获得金刚不坏身了,你太难得,你什么都不怕?”
“你少讽刺人。”她说。
我怔怔地问她:“同样是失恋,为什么有些人寝食不安?”
“谁?准会为爱情寝食不安?”她诧异地问道。
“算了,你既已练得刀枪不入,就不必理会咱们这些可怜虫了。”
“先生,”酒保上来说,“咱们打烊了。”
我跟薛小曼说:“走吧。”
“走到什么地方去?”她问。
“我不知道,从哪里来,往哪里去。”
“你从哪里来?”她又问。
“家里来。”
“那么回家里去。”
我点点头,与她走出酒馆,她扶着我。
“喂,”她问我,“你为谁喝成这样?”
我哈哈笑,笑完又哭,“我为玫瑰,我为的是玫瑰。”
她问:“谁是玫瑰呢?”
我唱着:“蝴蝶本为采花死,梁山伯为祝英台。”
我找到了车子。
“你这个情况,不适宜开车。”她扶住我。
“不妨。”我说,“你放心。”
我推开她,上车,发动引擎。
我说:“有空约会你,喂,你的电话号码呢?”
她给我一张卡片,塞在我上衣口袋里。
我开动车子,向前驶去。
我大声唱着歌,又叫这辆老福士切勿辜负了我。
我驶着之字路,缓缓地格隆格隆向家驶去。我不能死,我告诉自己,罗震中,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找点借口就去死,你必需安全到家。
家门在望了,我欢呼一声,开了铁闸,驶进门去,不知道怎地,我竟煞不住车子,一直朝游泳池冲过去。
我大声尖叫:“救命,救命!”
泳池里不知道有没有水,完了,完了,我这次完了。
我急急推开车门,车子轰地跌进池内,水大力压进车箱,我几乎窒息。
“救命!”我吞着水,“救命。”
我拼命地游向池边,怕得要死,那一点酒醒了大半。
家人显然发觉闯了祸,开亮了所有的射灯,司机跳进池中来打捞我。
我抓紧司机的手不放,痛得他怪叫起来,“三少爷,不妨,不妨,你松松手,我这就拉你上来了。”
我冷得颤抖起来,震惊过度,不住地抽筋。
小姐姐说:“叫医生来,快叫医生!”
玫瑰提着厚毯子出来,抢着盖在我身上。
我哭起来。
小姐姐见我无事,顿时破口大骂,“罗震中,我胆子都被你吓破,你疯了?把车子驶进泳池来冲凉,你黄汤灌饱了是不是?”
我只是哭。
玫瑰说:“扶他进房,让他休息。”
小姐姐顿足,“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这样窝囊的男人。”她回房去了。
司机与园丁将我扶到房间去。
我伤透了心,不肯换上干的衣服。
“你会伤风的,”玫瑰说,“快听我话。”
我惨叫:“妈妈,妈妈。”这世界上,只剩下妈妈爱我,只有她不舍得我。
恍惚间看到母亲向我走来,长脸蛋充满戚容,微褐色皮肤依旧,手放在我背上,说道:“震中,你又不听话了。”
“妈妈,不是我的错,不是我的错。”我嚎叫。
司机强脱了我的衣裳。
母亲叹口气,“震中,妈妈抱歉不能照顾你一辈子,妈妈实是身不由己。”她仍是那么温柔。
我饮泣。
医生一来,母亲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,他替我打了针,要我多休息。
我却发了高热。
一忽儿见到玫瑰结婚了,新郎是庄国栋,父亲和我去将玫瑰抢回来,但她对我嗤着鼻,老庄对我摇头叹息,嘴角挂着一个冷笑。
随后我又来到一个有牌楼的仙境,云雾重重,我大声叫玫瑰。
玫瑰出来了,但父亲挡在她身前,父亲看着我:“震中,你想恁地?”她震怒,提起金光闪闪的宝剑要砍杀我。
我大嚷:“爹爹,爹爹,我不敢!我生是罗家的人,死是罗家的鬼。”
我最爱的是父亲。
待我自恶梦中醒来,己是三天以后的事了。
小姐姐见我醒来,松口气、犹自赌气道:“呸!才一百零二度,就发梦魔,乱喊乱叫,叫人不得好睡,轮班服侍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