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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 page 32 作者:亦舒

  “小姐姐,我觉得累,我希望休息一下。”

  “你姐夫们从来不需要休息。”

  “他们是老婆奴,我是人。”

  “震中,你虽然神情萎靡,但仍不失幽默感。”她叹口气,“放假是你的事,但不要过分。”

  “你怕我混了梅毒回来?”

  “狗口不出象牙!”她骂,“什么话都说得出口。”

  隔了一会儿我问:“爹爹那边有消息吗?”

  “有,他说你的朋友庄国栋确是个人才。”

  “还有呢。”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况。

  “他对你失望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他自己生活很愉快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没有了,你还想知道什么?”

  我迟疑一下,“你始终没见着他新太太?”

  “很快我可以见到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爹爹要带她过来,两个人往欧洲度假呢,由爹爹驾车,逐个国家旅行。你看爹爹是不是宝刀未老?猜也猜不到他竟会这么懂得享受的。”

  “她要来?”我的心又强力地跳动起来,失去控制。避都避不开,我避不开她。

  “他们要来?”小姐姐更正我。

  我又去斟酒喝,我快要酒精中毒了。

  “震中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你见过黄玫瑰,她是否真的很迷人?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三十多四十岁的女人,还怎么迷人?”小姐姐问。

  “因为她从来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。”我说,“她也从来不妒忌的。”

  “去你的。”小姐姐说,“又借古讽今。说真的,她到底怎么漂亮?”

  “她不漂亮,不不,一个女人漂亮,是代表大方、有学问、有见地、拿得起、放得下、够瀟洒,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。”

  “你见了她便会知道。”

  “大姐也这么说。”小姐姐说,“她比起我们怎么样?”

  “我不敢说。”

  “死相!”小姐姐娇嗔地。

  我心情再不好,也忍不住笑出来。每个女人都要做美女,颠倒全世界的男人,天天对牢魔镜问:“谁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?谁?”

  呵!女人。

  只有黄玫瑰是除外,她可不觉得自己美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。

  现在她要来了,我躲不过了……我有想过要躲吗?也没有,我渴望见到她,现在我得到藉口,名正言顺地可以再睹她的风采。

  要避开一个人总不是办法,最佳的解脱是可以做到心中没有此人。

  我做得到吗?

  小姐姐说:“你过了年,瘦了不少。”

  “辛酉年与我时辰八字相克。”

  “你又来了。”。

  “小姐姐,你别理我,她几时来?”

  “他们月中到。”

  “住哪儿?”

  “萨克辙斯郡的房子,”小姐姐向往地说,“温默斯哈代小说中女主角的家乡……黛丝姑娘的悲剧……”

  我没有接上去。

  她要来了。

  我怎么样面对她?(以沉默的眼泪。)

  我穿什么衣服?说什么话?如何控制我自己呢?

  难题,都是难题。

  小姐姐去了。

  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头跃出来。

  我希望老庄快下班,我要把这件紧张的事跟他说。

  看看钟,才三点,该死的钟竟像停止了似的。我踱来踱去,度日如年,终于忍不住,开车出去找庄国栋。

  他在公司里忙得不可开交,女秘书与女助手以爱慕敬仰的语气看着他说:“是,先生,是,是。”老庄的工作美发挥到无极境界。

  我吞吞吐吐地对他说明来意。

  他坐下抽烟,笑说:“到巴黎去避一避。”

  “我不想去。”我说道。

  “既然想见她,那么顺其自然。”庄说。

  “好,可是我害怕。”我说。

  “真是矛盾,你这个懦弱的人!”

  我反问:“如果你知道你要见到那个她,你会怎么样?”我急急问,“你会比我好过?”

  他不敢出声了,脸色变了变。

  我抓到了他的痛脚,“是不是?嘴巴不再那么硬了?”

  “好的,”他说,“让我来招呼老板娘,你躲在我身后好了。”

  “你当心被她迷住了。”

  “要迷住我,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。”

  他倨傲地说。

  我开始清醒,酒也不喝了,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齐齐,我在等她大驾光临,纵然她已是我父亲的妻子,若能够偷偷多看她一眼,也是好的。

  她与爹来的那一日,两个姐姐与我去接飞机。我激动得脸色煞白。

  爹的精神很好,容光焕发,老远就叫住了我们。

  而玫瑰则有点倦意,她的头发很长了,云一般的披在双肩上,穿件浅色毛衣,同色系长裤,不知恁地这么朴素打扮,益发浓艳逼人,额上泛油光,唇膏脱落一半没补上,也只有表示她是一个感性的女人,活生生的娇慵使我心跳。

  我认了命了,如果能以余生这样侍奉她身旁,不出一声,也是值得的,我自有我痛苦的快乐。

  大姐因见过玫瑰,立刻迎上去,小姐姐则发着呆,向她瞪视。

  玫瑰掠着头发与我们一一打招呼。

  小姐姐轻不可闻地在我耳畔说:“美女,美女。”

  见到她便相信了。

  玫瑰一向懦怯怯,并无架子,好脾气地微笑着,硬是要我与爹站一块儿。

 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额角的汗光,不好意思地说:“坐了二十多个小时飞机,原形毕露,难看死了。”她笑。

  大姐顿时就说:“你是永远不会难看的。”

  爹也笑,“别宠坏她。”

  玫瑰只是笑。

  我们上了车,往小姐姐处驶去。

  玫瑰并没有说话,爹讲什么,她只是留神听着。小姐姐把玫瑰这个人从头看到脚,又从脚看上头,面孔的表情代替了“无懈可击”四个字。

  我们一家团聚,济济一堂,斯人我独自憔悴,在一旁看着玫瑰的一颦一笑,心碎成一片一片。

  爹问我:“庄呢?在办公?”

  我答:“那还用问?他不比我,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。”我自嘲说。

  玫瑰转过头来,“准时上班就好算顶天立地了?那倒也容易,震中,你不必妄自菲薄。”她微笑。

  “是。”我脸红。,

  “叫他来吃饭。”爹说。

  “好。”我说。

  庄说他会怀着最好奇的心情来见我们。

  在喝下午茶的时候,老庄来了。我听到车子引擎声出去迎他,见到他不由喝一声彩:沉郁的面孔,早白的鬓角,整齐的服饰,温文的态度,他如果不认是英俊小生,我头一个不依。

  他见到我微笑,“她来了?”

  “来了。”我低着头说。

  庄拍拍我的肩膀,“别怕,有我在。”

  “跟我来。”

  我带他进屋子。

  爹一见老庄,马上迎出来跟他握手。

  玫瑰正与小姐姐说话,听到有客人来便回过头,庄的手尚在爹手中,远远看见玫瑰,便呆住了,他的脸变了一种奇怪的青色,丝毫不觉自己失仪。

  玫瑰看见一个陌生人这样瞪着她,她也怔住了。

  我连忙上去解围,“老庄,你想加薪水,就直说好了,何必抓着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?”

  庄那种镇定的姿态完全消失,他退后三步,脸色灰白,跟我说:“震中,请跟我到书房来。”

  我几乎要扶着他走这短短的几步路。

  关上书房门,他呆了相当久的一段时候。我以为他不舒服,连忙替他斟酒,叫他躺在沙发上。

  “有什么事?”

  “没什么事。”他像是恢复过来了,“我突然提不上气来。”

  “休息一会儿再吃饭。”

  “不,震中,我想回去。”

  “真的那么坏吗?”

  “找个医生看看。”

  “要不要我送你一程?”

  “不用,向你父亲道歉,我自这里长窗出去便可以。”

  “迟些我回来再见。”我说。

  他点点头,去打开长窗。

  “老庄。”我叫住他。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她是否值得我为她发狂?”

  庄国栋看向我,眼神中充满怜惜、同情、痛苦、惆怅、心酸……

  庄说:“震中,可怜的震中,可怜的我。”他打开长窗去了。

  小姐姐进来,“震中,国栋呢?”

  “他不舒服,去看医生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呢?”她说,“我觉得你们两人都有点怪。”

  伤心人别有拥抱。

  小姐姐坐下来,“美人这回事……如今我相信了。”她怔怔地说。

  那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。

  想爱她,不能爱她,避开她,又想见她,见到她,还不如不见她,我又想逃离她。

  第四部  玫瑰再见  (4)

  父亲认为我精神恍惚,非常诧异,我再也没有话说,便告退了。

  玫瑰吃得很少,她说是累。

  回到庄的公寓,我打开门进去,看到他女友脸色铁青地走出来。

  她并不睬我,一别头就走掉。庄在看电视。

  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
  庄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,正轰轰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。

  “庄,”我说,“怎么了?”

  庄说:“我告诉她,我从来没爱过她。我爱的,一直是另外一个人。”

  “你不是改头换面,要做个新人吗?”

  “我错了,她仍然控制我的灵魂。”庄简单地说。

  说完他就全神贯注地看大力水手,不再出声。他紧闭着嘴唇,脸色非常坏,但一双眼睛却闪亮得像一头野兽,我觉得奇怪,但自顾不暇,顾不得那么多。

  我说:“我还是去巴黎,听你的劝告。”

  他不再回答我。

  我收拾衣物,提起只轻便的箱子,摸摸袋中,余款无多,因此在老庄抽屉中,取了叠钞票。

  我临出门跟他说:“我借了你三百磅,现在就搭夜船去巴黎,我看我俩难兄难弟,分头腐烂比较好些。”

  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说些什么。

  我开了那辆随时会散的福士坐气垫船到宝龙,然后南下巴黎。

  到巴黎时天快亮了。我跑到圣母院去祈祷。

  如果在香港,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,那么在巴黎晨曦中的圣母院,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。

  我租了旅馆,就住在那里,专等爹爹与玫瑰走。每日早上坐在塞纳河的“新桥”边发呆,听金发女郎们的絮絮细语。

  钱花光了,打电话给姐姐们求救,她大声叫道:“罗震中!你在地球哪一个角落?”

  我说:“巴黎。而且我的钱花光了,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。”

  “爹找你,请快回来。”小姐姐说。

  “他还没走?”我意外。

  “有点意外,留下来了。你快回来,有要事。”

  “那么多要事,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罗家都有要事,我才不信。”

  “罗震中,你敢不回来!”

  “好,我回,我回。”

  我又开着那辆老爷车回到伦敦。

  大船经过多佛海峡,风呜呜地吹,深紫色的天空,海鸥哑哑地低鸣,我几乎想连人带车一齐驶下黑色的海水,从此消失在世界上。

 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,我没有勇气。

  我回到伦敦,站在父亲的面前,做他的乖儿子。

  父亲果然有要事寻我。

  他开门见山地说:“震中,我有要事得回香港,我要你照顾你继母。”

  我抬起了头。

  父亲咳嗽一声,“震中——”仿佛有难言之隐。

  “什么事?”我忍不住,“为什么你俩不是一起回去?”她早早离了我跟前,我好安居乐业。

  “她不肯回香港。”父亲说到此地为止,叹口气,站起来走开。

  我问大姐:“怎么回事?他俩吵架?”

  “不是吵架,她跟你好友庄国栋有点暧昧。”大姐跌足说。

  “什么?”我两只耳朵几乎掉了下来。

  “庄国栋,”大姐说,“他们俩个天天都约会。”

  “他疯了。”

  “我也这么想。”大姐姐说,“他要找女朋友,一卡车一卡车的随他挑,怎么会发生这种事?父亲再也不能与后生小辈去谈判,你去把这件事弄清楚。”

  “我?”我退后了一步。

  “你怎么样?”大姐姐恼怒地说,“你父亲养了你千日,用在一朝,你不愿出力,还啰嗦?”

  “好好,我与他去说,他现在住哪儿?玫瑰又住哪?”

  “玫瑰住夏惠,他住老公寓。”

  “我马上去。”

  “你去了说些什么?当心把事情弄僵,我早知会有这样的事。古人说娶妻娶德,色字头上一把刀,这话儿不会有错。”

  “你老了,大姐。”

  我出门去找老庄。

  我在写字楼把他找到了。

  老庄精神奕奕,神采飞扬,整个人散发着无上的活力,是什么令他这么愉快?简直不能置信。

  我冷冷地,将手臂叠在胸前,斜眼睨着他,“老庄,君子不夺人之所好。”

  他并不介意,笑笑问:“你的所好,还是你爹的所好?”

  “我警告你,庄国栋,做人不要大绝!”我提高声音。

  “是。”他说,“你生气了,震中,但是我认为你应该听我的解释。”

  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你还有胆子在这里工作?”我竖起双眉,“朋友妻,不可戏,你听过没有?”

  “但是我认识她的时候,”庄以清晰冷静的声音说道,“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,她只有十七岁。”

  “十七岁——”我呆住,“庄,庄……”

  “就是她,黄玫瑰。震中,咱们爱的是同一个人,为之黯然伤神的,亦是同一个人,想爱而不敢爱的,也是同一个人。世界上根本没有第二个黄玫瑰,我们早应该知道了。”

  我震惊。

  “我已失去她一次,震中,我不打算再失去她。”他补上一句,“命中注定,震中,命中注定的,你难道还不相信命运?我结识了你,就是为了要与她重逢,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。”

  我镇定下来以后说:“我不能让你破坏我家庭的幸福。”

  “震中,”他似洞悉我的心事,“我太明白你,你自己不能爱她,可是,把她留在罗家,看看也是好的,是不是——”

  我一记左钩拳出手,把他打得飞出去,撞在小型文件柜上,哗啦啦犹如大厦倾,压塌了柜子,倒在地上,乱成一堆,女职员们像刺激电影中的女角那样尖叫起来。

  老庄跌在地上,他苦笑,摸一摸嘴角的血,他并不说什么么。

  我指着他说:“你让我见到你与她在一起,我打死你。”

  我转头走了。

  我去找玫瑰。

  还没到夏惠酒店,我的拳头已经肿得像一只拳击手套,又青又紫。

  到了酒店大堂,打电话上楼,找到她,因为激动过度,说话打结。

  她五分钟后下来大堂见我。

  春天到了。

  她穿极薄的丝衣服,飘飘欲仙。

  “震中!”她横我一眼,坐下来。

  我心酸地看着她。

  “你打架了。”

  我问:“你信我,还是信他?”

  “你们有话好说,怎么老打架?”

  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。“老打架?我知道你在这一生中,为你打破了头的男人不计其数,但是刚才,我不是为自己与庄国栋打架。”

  “是为你爹?”

  “是。”

  她沉默。

  “回去香港吧,玫瑰。”

  她对我说:“我加件外套,与你找个好地方说话去。”

 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,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园去。

  我们在长凳坐下。

  公园中情侣们散步拥吻,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面包喂白鸽,气氛温馨宁静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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