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姐夫们从来不需要休息。”
“他们是老婆奴,我是人。”
“震中,你虽然神情萎靡,但仍不失幽默感。”她叹口气,“放假是你的事,但不要过分。”
“你怕我混了梅毒回来?”
“狗口不出象牙!”她骂,“什么话都说得出口。”
隔了一会儿我问:“爹爹那边有消息吗?”
“有,他说你的朋友庄国栋确是个人才。”
“还有呢。”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况。
“他对你失望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他自己生活很愉快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没有了,你还想知道什么?”
我迟疑一下,“你始终没见着他新太太?”
“很快我可以见到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爹爹要带她过来,两个人往欧洲度假呢,由爹爹驾车,逐个国家旅行。你看爹爹是不是宝刀未老?猜也猜不到他竟会这么懂得享受的。”
“她要来?”我的心又强力地跳动起来,失去控制。避都避不开,我避不开她。
“他们要来?”小姐姐更正我。
我又去斟酒喝,我快要酒精中毒了。
“震中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见过黄玫瑰,她是否真的很迷人?”
我点点头。
“三十多四十岁的女人,还怎么迷人?”小姐姐问。
“因为她从来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。”我说,“她也从来不妒忌的。”
“去你的。”小姐姐说,“又借古讽今。说真的,她到底怎么漂亮?”
“她不漂亮,不不,一个女人漂亮,是代表大方、有学问、有见地、拿得起、放得下、够瀟洒,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。”
“我不明白。”
“你见了她便会知道。”
“大姐也这么说。”小姐姐说,“她比起我们怎么样?”
“我不敢说。”
“死相!”小姐姐娇嗔地。
我心情再不好,也忍不住笑出来。每个女人都要做美女,颠倒全世界的男人,天天对牢魔镜问:“谁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?谁?”
呵!女人。
只有黄玫瑰是除外,她可不觉得自己美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。
现在她要来了,我躲不过了……我有想过要躲吗?也没有,我渴望见到她,现在我得到藉口,名正言顺地可以再睹她的风采。
要避开一个人总不是办法,最佳的解脱是可以做到心中没有此人。
我做得到吗?
小姐姐说:“你过了年,瘦了不少。”
“辛酉年与我时辰八字相克。”
“你又来了。”。
“小姐姐,你别理我,她几时来?”
“他们月中到。”
“住哪儿?”
“萨克辙斯郡的房子,”小姐姐向往地说,“温默斯哈代小说中女主角的家乡……黛丝姑娘的悲剧……”
我没有接上去。
她要来了。
我怎么样面对她?(以沉默的眼泪。)
我穿什么衣服?说什么话?如何控制我自己呢?
难题,都是难题。
小姐姐去了。
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头跃出来。
我希望老庄快下班,我要把这件紧张的事跟他说。
看看钟,才三点,该死的钟竟像停止了似的。我踱来踱去,度日如年,终于忍不住,开车出去找庄国栋。
他在公司里忙得不可开交,女秘书与女助手以爱慕敬仰的语气看着他说:“是,先生,是,是。”老庄的工作美发挥到无极境界。
我吞吞吐吐地对他说明来意。
他坐下抽烟,笑说:“到巴黎去避一避。”
“我不想去。”我说道。
“既然想见她,那么顺其自然。”庄说。
“好,可是我害怕。”我说。
“真是矛盾,你这个懦弱的人!”
我反问:“如果你知道你要见到那个她,你会怎么样?”我急急问,“你会比我好过?”
他不敢出声了,脸色变了变。
我抓到了他的痛脚,“是不是?嘴巴不再那么硬了?”
“好的,”他说,“让我来招呼老板娘,你躲在我身后好了。”
“你当心被她迷住了。”
“要迷住我,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。”
他倨傲地说。
我开始清醒,酒也不喝了,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齐齐,我在等她大驾光临,纵然她已是我父亲的妻子,若能够偷偷多看她一眼,也是好的。
她与爹来的那一日,两个姐姐与我去接飞机。我激动得脸色煞白。
爹的精神很好,容光焕发,老远就叫住了我们。
而玫瑰则有点倦意,她的头发很长了,云一般的披在双肩上,穿件浅色毛衣,同色系长裤,不知恁地这么朴素打扮,益发浓艳逼人,额上泛油光,唇膏脱落一半没补上,也只有表示她是一个感性的女人,活生生的娇慵使我心跳。
我认了命了,如果能以余生这样侍奉她身旁,不出一声,也是值得的,我自有我痛苦的快乐。
大姐因见过玫瑰,立刻迎上去,小姐姐则发着呆,向她瞪视。
玫瑰掠着头发与我们一一打招呼。
小姐姐轻不可闻地在我耳畔说:“美女,美女。”
见到她便相信了。
玫瑰一向懦怯怯,并无架子,好脾气地微笑着,硬是要我与爹站一块儿。
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额角的汗光,不好意思地说:“坐了二十多个小时飞机,原形毕露,难看死了。”她笑。
大姐顿时就说:“你是永远不会难看的。”
爹也笑,“别宠坏她。”
玫瑰只是笑。
我们上了车,往小姐姐处驶去。
玫瑰并没有说话,爹讲什么,她只是留神听着。小姐姐把玫瑰这个人从头看到脚,又从脚看上头,面孔的表情代替了“无懈可击”四个字。
我们一家团聚,济济一堂,斯人我独自憔悴,在一旁看着玫瑰的一颦一笑,心碎成一片一片。
爹问我:“庄呢?在办公?”
我答:“那还用问?他不比我,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。”我自嘲说。
玫瑰转过头来,“准时上班就好算顶天立地了?那倒也容易,震中,你不必妄自菲薄。”她微笑。
“是。”我脸红。,
“叫他来吃饭。”爹说。
“好。”我说。
庄说他会怀着最好奇的心情来见我们。
在喝下午茶的时候,老庄来了。我听到车子引擎声出去迎他,见到他不由喝一声彩:沉郁的面孔,早白的鬓角,整齐的服饰,温文的态度,他如果不认是英俊小生,我头一个不依。
他见到我微笑,“她来了?”
“来了。”我低着头说。
庄拍拍我的肩膀,“别怕,有我在。”
“跟我来。”
我带他进屋子。
爹一见老庄,马上迎出来跟他握手。
玫瑰正与小姐姐说话,听到有客人来便回过头,庄的手尚在爹手中,远远看见玫瑰,便呆住了,他的脸变了一种奇怪的青色,丝毫不觉自己失仪。
玫瑰看见一个陌生人这样瞪着她,她也怔住了。
我连忙上去解围,“老庄,你想加薪水,就直说好了,何必抓着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?”
庄那种镇定的姿态完全消失,他退后三步,脸色灰白,跟我说:“震中,请跟我到书房来。”
我几乎要扶着他走这短短的几步路。
关上书房门,他呆了相当久的一段时候。我以为他不舒服,连忙替他斟酒,叫他躺在沙发上。
“有什么事?”
“没什么事。”他像是恢复过来了,“我突然提不上气来。”
“休息一会儿再吃饭。”
“不,震中,我想回去。”
“真的那么坏吗?”
“找个医生看看。”
“要不要我送你一程?”
“不用,向你父亲道歉,我自这里长窗出去便可以。”
“迟些我回来再见。”我说。
他点点头,去打开长窗。
“老庄。”我叫住他。
“什么事?”
“她是否值得我为她发狂?”
庄国栋看向我,眼神中充满怜惜、同情、痛苦、惆怅、心酸……
庄说:“震中,可怜的震中,可怜的我。”他打开长窗去了。
小姐姐进来,“震中,国栋呢?”
“他不舒服,去看医生。”我说。
“你呢?”她说,“我觉得你们两人都有点怪。”
伤心人别有拥抱。
小姐姐坐下来,“美人这回事……如今我相信了。”她怔怔地说。
那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。
想爱她,不能爱她,避开她,又想见她,见到她,还不如不见她,我又想逃离她。
第四部 玫瑰再见 (4)
父亲认为我精神恍惚,非常诧异,我再也没有话说,便告退了。
玫瑰吃得很少,她说是累。
回到庄的公寓,我打开门进去,看到他女友脸色铁青地走出来。
她并不睬我,一别头就走掉。庄在看电视。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庄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,正轰轰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。
“庄,”我说,“怎么了?”
庄说:“我告诉她,我从来没爱过她。我爱的,一直是另外一个人。”
“你不是改头换面,要做个新人吗?”
“我错了,她仍然控制我的灵魂。”庄简单地说。
说完他就全神贯注地看大力水手,不再出声。他紧闭着嘴唇,脸色非常坏,但一双眼睛却闪亮得像一头野兽,我觉得奇怪,但自顾不暇,顾不得那么多。
我说:“我还是去巴黎,听你的劝告。”
他不再回答我。
我收拾衣物,提起只轻便的箱子,摸摸袋中,余款无多,因此在老庄抽屉中,取了叠钞票。
我临出门跟他说:“我借了你三百磅,现在就搭夜船去巴黎,我看我俩难兄难弟,分头腐烂比较好些。”
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说些什么。
我开了那辆随时会散的福士坐气垫船到宝龙,然后南下巴黎。
到巴黎时天快亮了。我跑到圣母院去祈祷。
如果在香港,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,那么在巴黎晨曦中的圣母院,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。
我租了旅馆,就住在那里,专等爹爹与玫瑰走。每日早上坐在塞纳河的“新桥”边发呆,听金发女郎们的絮絮细语。
钱花光了,打电话给姐姐们求救,她大声叫道:“罗震中!你在地球哪一个角落?”
我说:“巴黎。而且我的钱花光了,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。”
“爹找你,请快回来。”小姐姐说。
“他还没走?”我意外。
“有点意外,留下来了。你快回来,有要事。”
“那么多要事,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罗家都有要事,我才不信。”
“罗震中,你敢不回来!”
“好,我回,我回。”
我又开着那辆老爷车回到伦敦。
大船经过多佛海峡,风呜呜地吹,深紫色的天空,海鸥哑哑地低鸣,我几乎想连人带车一齐驶下黑色的海水,从此消失在世界上。
但是我没有那么做,我没有勇气。
我回到伦敦,站在父亲的面前,做他的乖儿子。
父亲果然有要事寻我。
他开门见山地说:“震中,我有要事得回香港,我要你照顾你继母。”
我抬起了头。
父亲咳嗽一声,“震中——”仿佛有难言之隐。
“什么事?”我忍不住,“为什么你俩不是一起回去?”她早早离了我跟前,我好安居乐业。
“她不肯回香港。”父亲说到此地为止,叹口气,站起来走开。
我问大姐:“怎么回事?他俩吵架?”
“不是吵架,她跟你好友庄国栋有点暧昧。”大姐跌足说。
“什么?”我两只耳朵几乎掉了下来。
“庄国栋,”大姐说,“他们俩个天天都约会。”
“他疯了。”
“我也这么想。”大姐姐说,“他要找女朋友,一卡车一卡车的随他挑,怎么会发生这种事?父亲再也不能与后生小辈去谈判,你去把这件事弄清楚。”
“我?”我退后了一步。
“你怎么样?”大姐姐恼怒地说,“你父亲养了你千日,用在一朝,你不愿出力,还啰嗦?”
“好好,我与他去说,他现在住哪儿?玫瑰又住哪?”
“玫瑰住夏惠,他住老公寓。”
“我马上去。”
“你去了说些什么?当心把事情弄僵,我早知会有这样的事。古人说娶妻娶德,色字头上一把刀,这话儿不会有错。”
“你老了,大姐。”
我出门去找老庄。
我在写字楼把他找到了。
老庄精神奕奕,神采飞扬,整个人散发着无上的活力,是什么令他这么愉快?简直不能置信。
我冷冷地,将手臂叠在胸前,斜眼睨着他,“老庄,君子不夺人之所好。”
他并不介意,笑笑问:“你的所好,还是你爹的所好?”
“我警告你,庄国栋,做人不要大绝!”我提高声音。
“是。”他说,“你生气了,震中,但是我认为你应该听我的解释。”
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你还有胆子在这里工作?”我竖起双眉,“朋友妻,不可戏,你听过没有?”
“但是我认识她的时候,”庄以清晰冷静的声音说道,“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,她只有十七岁。”
“十七岁——”我呆住,“庄,庄……”
“就是她,黄玫瑰。震中,咱们爱的是同一个人,为之黯然伤神的,亦是同一个人,想爱而不敢爱的,也是同一个人。世界上根本没有第二个黄玫瑰,我们早应该知道了。”
我震惊。
“我已失去她一次,震中,我不打算再失去她。”他补上一句,“命中注定,震中,命中注定的,你难道还不相信命运?我结识了你,就是为了要与她重逢,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。”
我镇定下来以后说:“我不能让你破坏我家庭的幸福。”
“震中,”他似洞悉我的心事,“我太明白你,你自己不能爱她,可是,把她留在罗家,看看也是好的,是不是——”
我一记左钩拳出手,把他打得飞出去,撞在小型文件柜上,哗啦啦犹如大厦倾,压塌了柜子,倒在地上,乱成一堆,女职员们像刺激电影中的女角那样尖叫起来。
老庄跌在地上,他苦笑,摸一摸嘴角的血,他并不说什么么。
我指着他说:“你让我见到你与她在一起,我打死你。”
我转头走了。
我去找玫瑰。
还没到夏惠酒店,我的拳头已经肿得像一只拳击手套,又青又紫。
到了酒店大堂,打电话上楼,找到她,因为激动过度,说话打结。
她五分钟后下来大堂见我。
春天到了。
她穿极薄的丝衣服,飘飘欲仙。
“震中!”她横我一眼,坐下来。
我心酸地看着她。
“你打架了。”
我问:“你信我,还是信他?”
“你们有话好说,怎么老打架?”
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。“老打架?我知道你在这一生中,为你打破了头的男人不计其数,但是刚才,我不是为自己与庄国栋打架。”
“是为你爹?”
“是。”
她沉默。
“回去香港吧,玫瑰。”
她对我说:“我加件外套,与你找个好地方说话去。”
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,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园去。
我们在长凳坐下。
公园中情侣们散步拥吻,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面包喂白鸽,气氛温馨宁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