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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 page 31 作者:亦舒

  在我眼中,大姐既温柔又爱我,她的脸渐渐变幻成母亲的脸——“妈妈,妈妈!”我嚎叫着。

  他们把我塞迸车箱里。大姐怜惜地问:“怎么叫起妈妈来了?”

  “要紧关头,谁都会想起妈妈,战场里的伤兵,血肉模糊地躺着,都忽然念起妈妈的好处来了。”庄说。

  “庄先生!”大姐吃惊地掩住嘴。

  “往哪里去?”庄问道。

  “往舍下先住几天,然后找间公寓安顿你与震中,牛津那边……”

  我转呀转呀,身子轻飘飘地坠进一个无底洞里,完全无助,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,辛苦地硬咽,但终于失去了知觉。

  我并没有醉死。

  或是心碎而死。

  我只是睡着了。

  真可惜。

  醒来的时候,在小姐姐家客房里。

  客房一切作粉红色,非常娇嗲,像小女孩子闺房,我一睁开眼睛,便看见天花板上那盏小巧的水晶灯,暗暗地泛着七彩光华。

  我想起了妈妈,也想起了玫瑰,我内心痛苦,头痛欲裂,双重煎熬之下,简直死无葬身之地。

  我大声叫人。

  小姐姐进来,“醒了吗?吓死人,替你准备好参汤了。”

  “拿来,”我说,“参汤也将就了。”

  “你想喝什么?”小姐姐瞪眼问。

  我说:“三分人心醒酒汤。”

  “罗震中,你干吗不醉死了算了呢?”

  我叹口气:“你咒我,你咒我。”其实我何尝不想,只是这件事,说易不易,说难不难。

  我问:“老庄呢?”

  “人家到伦敦分公司报到去了,像你?”小姐姐说。

  “他倒是决定洗心革面,”我偶然说,“新年新作人。”

  “你几时也学学他呢?”

  “我?我何必学他,他发一下奋,他儿子好享福,我不发奋,我儿子也好享福。”我喝了参汤。

  “新年了,也不见你狗口里长出象牙来。”小姐姐接过空碗。

  我呆了一会儿,问她,“小姐姐,你恋爱过吗?”

  “当然恋爱过,不然怎么结的婚?”

  “不不,不一定,”我说,“小姐姐,恋爱与结婚是两回事。”

  “震中,你在说什么啊?”小姐姐埋怨。

  我抬头,不响。

  “起床洗把脸刮胡须,来。”

  我转个身。干吗我还要起床?这世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?太阳不再眷顾我,照在我身上,我起床也是枉然。

  “震中,你怎么了?”小姐姐起了疑心。

  倘不是为了爹爹,为了姐姐们……

  “震中。”

  “我这就起来了。”

  “震中,你住在我这里,好好调养身子。”

  “知道。”

  “你怎么告诉爹爹,说在英国有女朋友?”

  “在英国找个女朋友,也不见得很难。”我淡淡说。

  “到时爹爹叫你带回去见他呢?”小姐姐说道。

  “大把女人愿意陪我回去见罗德庆爵士。”我还是那种口气。

  “呵!你倒是很有办法,不再挑剔了吗?”

  我忽然微笑起来,“不,不再挑剔了。”

  “你倒是快,回一次香港,思想就搞通了。”

  “是,”我简单地说。

  事后庄国栋轰轰烈烈地做起事来。而我,我发觉自己渐渐向浪子这条路走去。

  有一夜醉后,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添张来探访我。

  我明知他是个死人,却不怎么害怕,我只是问他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  “来看你。”他面色铁青铁青地,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,他身体一直不那么好。

  “你有什么要说的?”

  “我知道你内心痛苦?”

  “是,”我说,“我非常痛苦。”

  “你这样喝酒不是办法。”他说,“我教你一个办法,来,跟我来。”

  “你要我学你?”我心境非常平静。

  “来。”

  他悠悠然飘开,而我,我之脚步滞呆,我忽然有点羡慕他。

  “你呢?”我问,“你不再痛苦了?”

  他微笑,“不,不再痛苦了。”

  我们行至一座大夏的顶楼,高矗云霄,飘飘欲仙,我觉得冷。

  “跳下去。”添张说。

  我生气,“客气点,你在找替身,我知道,骗得我高兴起来,说不定就跳下去。”

  “我是为你好,”他冷冷地,“免除你的痛苦。”

  我想到黄玫瑰,心如刀割,落下泪来,握往他的手,答曰:“我跟随你,我跳。”

  一身冷汗,我自梦中惊醒,我惨叫。

  我竟见到了添张!

  添,添,你竟找到了我,我浩叹一声,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我并不迷信,但是难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,认为大解脱,才是最佳办法?

  我可怜自己,大好青年,一旦为情所困,竟然萌了短见。

  从那时开始,我开始野游。

  在伦敦,男女关系一旦放肆起来,夜夜笙歌,也是平常事,但我从不把女人往家中带。

  姐姐们见我老不回家睡觉,开始非议,我与老庄商量,要搬到他家去。

  他自然是欢迎的,咱们还有什么话说。

  庄说:“天天换一个女人,也不能解决你的寂寞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抬起头。

  “我都经历过,我是过来人,我不知道你的苦楚,谁知道?”

  “可是我要证明自己。”我说。

  “把头埋在外国女人之骚气中,你证明了自己?”

  我不答。

  “把胡髭刮一刮,找份工作,好好结识个女朋友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“要不回家流血革命,与你老爹拼个你死我活。”

  “跟罗德庆爵士争?”我问,“他现在要名有名,要利有利,要人有人,我拿什么跟他比?”

  “女人跟我走,也不外是因为我是罗某的儿子,我还借他的荫头呢,我去与他争?鸡卵碰石卵。”我说。

  “那么识时务者为俊杰,忘记那女人。”庄说。

  “你若见过她,你就会知道,天下没那么容易的事。”

  “这种‘懿’派女郎一生难逢一次,你认命算了。”

  我没精打采,“什么叫‘懿’派?”我问。

  “慈禧太后叫懿贵妃,懿字拆开是‘一次心’,见一次,心就交与她了。”

  “啊。”我真遇上了知己。

  “那个女郎叫什么名字?”老庄问。

  “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分别?一朵玫瑰,无论你叫她什么,她仍是一朵玫瑰。”

  “是是,”庄说,“一朵玫瑰……”他沉吟着。

  我们这两个千古伤心人,早该住在一堆。

  “你现在跟什么人相处?”庄问,“你两个姐姐很担心。”

  “跟金发的莉莉安娜贝蒂妮妮南施。”

  “她们是干什么的呢?”

  “不知道,”我自暴自弃,“大概是学生吧。”

  “她们可知道你的事?”

  “我为什么要跟她们说那么多?”我搁起双腿。

  “你是存心堕落,我看得出。”庄说,“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?”

  我仰起头,干笑数声,“你还不是一样?”

  “我倒已认识了一个女孩子。”

  我大大惊异,这个意外使我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痛苦。

  “你,庄国栋?你找到女朋友?”我说。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你一定要让我见见她。”

  庄笑,“我已在安排。”

  “你不是胡乱找一个就交差吧?庄,告诉我,她长得好不好?”

  庄苦笑。

  “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?”我问。

  “完全不同。我以前那一位——她是独一无二的,而这一位……她则是同类型中最出色的,你明白吗?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样,也爱打扮,爱享受,不过表现得含蓄点。她也喜欢在事业上大施拳脚,占一席位置,出风头,轧热闹,精明中又脱不了女人的傻气,她的聪明伶俐是很浮面的。一方面作有气质状,另一方面又斤斤计较对方的家底身世……但我们到底是活在现实的世界中,她仍不失是一个可爱的女郎。”

  我又点点头。

  “可是我以前的情人,她是不同的,她心中完全没有权势、名利、物质得失,她全心全意地爱我,她心中只有我。”他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  我明白。我说:“或许那是因为她当时十分年轻的缘故,你知道:棒棒糖、牛仔裤。”

  “不,我知道她这脾气是不会变的,她爱我,她爱我。”

  “是是,她爱你,她爱你。”我无法与他争,“你比我幸运,至少她爱过你。”

  庄苦笑,点起一支香烟。

  “至少你现在有了新人,”我说,“小王子说的:‘时间治疗一切伤痕’,”

  “可是自她别后,时间过得太慢太慢。”庄说。

  “总在过。我们说说你的女友。”我说。

  “啊,是,”庄的表情又温柔起来,“她很好,啰嗦,但脾气很臭,很倔强。她非常爱我,愿嫁我为妻,逼我戒烟,劝我上进。”

  “我明白——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。”

  “是。劝我戒烟,笑死我,脱不了那个框框。”

  “我知道,”我接上去,“换了是以前那位,你就算抽鸦片,她爱你也就是爱你。”

  “对了。”庄拍案叫绝,“震中,你是我的知己。”

  我默然,像黄玫瑰,她嫁我父亲,可不是为他是亿万富翁,他有爵士头衔,她是个完全不计较的女人,只是爱他,所以当日就嫁他了。而父亲,父亲值得女人仰慕倾心的质素实在太多,无论人们怎么想,他们是真心相爱的。

  这样的女人太少了,幸运的父亲找到了她。

  老庄深深抽烟。

  现在的女人,一有机会便蠢蠢欲动,与男人争地位,事事要平等,男人是不准娶妾侍了,可是你让她拿出一半的家用来减轻男人的负担,她又不肯,你不给她做事呢,她又没安全感,处处要表示她有生产能力,生产价值,家里面婢仆如云是一件事,她拼死命要坐写字楼做妇女界先锋,非搞得丈夫要汤没汤、要水没水不显得她重要。

  现在的女人!

  逼得男人陪她们鬼混,不兴结婚之念。

  只有一个女人是不同的,她叫玫瑰。起初令我们震惊的是她的美貌,随即令人念念难忘的却是这种失传的美德。

  “我请吃饭,我们到夏蕙去。”我说,“我们开香槟庆祝,我穿礼服。”

  “谢谢你,震中。”

  “老庄,我这辈子,注定再没机会震撼中华了。”我拉住他的手臂说。

  “你是个懦怯鬼。”

  “那总比做跳楼鬼好。”我悲哀地说。

  “说的也是。”

  那一日,我履行诺言,把最好的小礼服取出来,约好了庄与他那一半,订了位子,据案大嚼。

  庄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时髦的小姐,穿着漂亮,有学识,中英文都不错,又会一两句法文,运用得非常滑溜,什么“红楼梦是一本Roman  a  c1ef——曹雪芹的Piece  de  resistance”,而“香港不适久居,年期满了不知如何,只好当它是pied—a—terre”之类。

  多么闷的一个女人。

  俗死人,丝毫没有灵魂,活着就是为摆一个时髦的款。她太清楚她自己的优点在什么地方,拼命炫耀,以致失去一切优点。

  我抱着相当愉快的心情出来,但一边吃龙虾汤一边深深地寂寞与悲哀。

  这种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,赚个一万八千就以女强人自居,嗬嗬嗬,她们何尝不担心嫁不出去会变成老姑婆,强人!

  这顿饭的下半局我便静寂了。

  市面上若只剩下这一类女人,那我还不如返璞归真,到唐人街去挑选,至少她会为我生四五个儿子,不会唠叨身体变样子。

  我伤透了心。

  老庄点起了香烟。

  那女子白他一眼,自以为很幽默地说:“你这个坏孩子,整天吸烟,像支烟囱。”

  我忍不住闲闲地说:“男人吸烟也算不得坏习惯,你们女人总非得男人为你们做圣人不可,他若是个十全十美的人,也不会独身至今了。”

  “你认识庄那么久,总知道他的过去。”她非常有兴趣,“他到底结过婚没有?四十岁的人了。”

  “他是老处男。”我说。

  她:“别开玩笑。”

  我:“谁开玩笑。”

  她:“我不相信。”

  我:“过去之事何必计较,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现在与充其量他的将来,过去与你没有相关,并且这年头生活检点的王老五多得很,我也是个不二色的男人,心中只有一个女人。”

  她:“你,心中只有一个女人?”(不置信地)

  我:“如果我心中有第二个女人,叫我一会儿出去,立刻被车撞死。”(悲惨地)

  她不响了。

  饭后侍者取来白兰地,我学着洋酒广告中的语气说:“整瓶搁下。”然后咕咕地笑,啊,只有微醺的时候最开心。

  老庄似乎比我醉得更快,他乐呵呵的,分外凄凉,“喂,震中,你没听过我唱歌吧,我唱你听。”他的兴致高得很。

  “是洛史超域吗?我只听洛史超域的歌,哈哈哈。”

  “不不,你听,这是一首时代曲。”他张大嘴唱,“有缘相聚,又何必长相欺,到无缘时分离,又何必长相忆,我心里,只有一个你,你心中没有我,又何必在一起。”

  啊,听得我呆住了。

  老庄的声音居然十分温柔、缠绵。

 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。

  他女友皱上眉头:“怎么会醉成这样?”

  我下了断语:“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”

  他女友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  我伸手入口袋掏钞票,掏半日,摸出一叠二十磅钞票,交予她,“你付,你付,我与他先走。”

  “你们俩不如回家睡觉吧,我开车送你们。”她忽然变得很大方,并没有生气。

  是,老庄说得对,她有她可爱的地方,我忽然感激她起来。

  我们三人苦苦挣扎,到了家里,老庄已不省人事,我则勉强大着舌头说话。

  我跟她说:“你睡我房间,我到客厅沙发去睡,你也别回去了,天都快亮了。”

  我拖了电毯往地上一躺,进入黑甜乡。

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闻到咖啡香。

  我刚在想,有个女人在家真不错,睁开眼睛,看到的却是庄国栋。

  “老庄,”我揉着眼睛,“你女友呢?”

  “上班去了,你还想她做咖啡给你喝?”他笑。

  我自地上爬起来,“你要与她结婚吗?”

  他叹口气,“或者再过一阵子。”

 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,巴不得用咖啡洗脸冲身。

  “可是你不爱她。”我说。

  “这有什么稀奇,”庄朝我瞪着眼,“你跑出去街上站着,叫爱妻之人举手,你会看到一只手才怪。”他停一停,“感情是可以培养的。”

  我看着天花板。

  “看开一点。”他说道。

  他自己也并没有看开过。

  庄去上班后没多久,小姐姐驾车来看我。贵妇,戴大钻戒,披银狐,浓妆。

  我探头过去看她的脸,问她:“脸上这些粉是永久性的吗?会不会剥落?”

 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,“罗震中,大姐说你近日来生活非常荒唐。”

  “是。”我直认不讳,“又不上班,天天吃喝嫖赌。”

  “你这样下去怎么办?”小姐姐问。

  “不怎么办?”我说道。

  “不打算改正?”

  “改什么?”

  “震中!”

  我低下头。我为什么还要找工作?我不再稀罕,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,一个人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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