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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 page 24 作者:亦舒

  我侧身躺在床上,脸枕在一只手臂上,真希望太初打个电话来,只要她给我机会,我愿意向她认错。当年我们在大学宿舍,每个周末,都这样子温存,不是看书,就是听音乐,从来没曾吵过一句嘴,那时的太初,是我的太初,我鼻子渐渐发酸,心内绞痛,眼睛发红,冒起泪水,我把脸埋在手臂弯中。

  母亲敲门:“电话,棠华。”

 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,去取起听筒。

  母亲看我一眼,欲语还休,摇摇头走开。

  那边问:“喂?”

  是太初的声音。

  “太初——”我如获救星般。

  她笑,“我不是太初,棠华——”

  “你当然是太初,太初,”我气急坏败,“太初!”

  “我是罗太太。”

  “是太太!”我呆住了。

  “是。”她轻笑,声音在电话中听来跟太初一模一样,分不出彼此。

  我作不了声。

  “你干吗打溥家敏?”她还是笑。

  “全世界人都拥着溥家敏!”我一发不可收拾,“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,我愿意补多一拳,我吃官司好了。太太,他到底是什么人?非亲非故,为什么老找我麻烦?我受够了这个人,我不要看见他。绝对不要!”我挥拳,异常激动。

  罗太太静静说:“你妒忌了。”

  “不是,太太,你听我说,我不是妒忌,你们都夹在一起欺侮我,你们霸占了太初全部时间,联合起来对付我,想我知难而退,”我大声说,“但我决不退缩!”

  我说完了,隔了几秒钟,听见罗太太在电话那一边鼓掌,“好,说得好。”她称赞。

  这么美的女人居然这么具幽默感,我的脸红了。

  “你总得帮帮我,太太。”

  “我不帮你帮谁呢,然而你出手伤人,太过理亏,君子动口不动手呵。”

  “总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伤人的好。”

  “嗳,谁是卑鄙小人啊?”她轻轻地问。

  罗太太真是,几句话,我的怒气便消了,只是作不得声。

  “你过来,我请你吃饭。”她说,“你不能老把我们当仇人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“我开车来接你吧,”她仿佛在那边轻轻顿足,“罢罢罢,我半小时后到你家。”她挂了电话。

 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补剂似的,个个毛孔都舒服熨帖起来,过去那些日子里受的怨气,竟也不算得什么了,凡事有个出头的人才好,现在罗太太把这件事揽到身上,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

  我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罗太太,她非常准时,开一辆白色日本小车子,来到门口停下。

  我迎上去。

  她侧侧头,斜斜向我看一眼。

  我坐在她身边。

  她轻轻抢白我:“看样子你要把黄家的亲友全揍一顿才高兴?”

  我响也不敢响,俯首无言。

  “你向你舅舅辞了职?”罗太太问。

  我委曲地说:“是,是,我不想借他的荫头,同事说我是皇亲国戚,我要凭真本事打天下。”

  罗太太叹口气:“人家说什么,你就信什么?你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?我说你像头驴子,你信不信?”

  “信。”我据实说,她说的话哪还有什么商榷余地。

  她忍不住笑出来。

 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,料子柔软服贴,腰间都是皱折,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。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,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,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。头发挽在脑后,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,精光闪闪。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,如此俗的饰物,戴在她头上,忽然十分华贵好看,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。

 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,尚有这般容貌,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,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。

 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,而是她的温柔。

  她对我说:“你别急躁,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,请你吃饭,你有什么话,可以慢慢对我说。”

  “你自己的家?”

  “是,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,”她很为得意,“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,三千多尺大小,隔壁盖大厦,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,我不肯,留下它,有时想逃避一下,享受清静,便去住上一两天。”

  我纳闷,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,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?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,尤如一个孩子般。

 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,停在一条横路上,我抬头一看,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,宽大的露台,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,垂下来,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,夹杂其中。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,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,在微风中摇晃,啊,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,忽然有人探头出来,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,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,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?

  我顿时乐开了怀,烦恼丢在脑后。

  罗太太笑眯眯地问:“我这个地方,是不是好?”

  我一叠声,“好,好。”

  我跟她上楼,她解说:“一共三户人家,我是业主,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,儿女在外国,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。”

 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,屋内天花板很高,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,老式丝绒沙发,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,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。呵,玫瑰花并没有老。

 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,摊开了手臂,舒出一大口气,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,远离尘嚣的。

 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。

  罗太太对我说:“到书房来,你有什么委屈,尽管告诉我。”

  委屈,委屈?呵,是委屈。

 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,一体酸枝家具,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,冒出清香,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,真是别致的对比。

  罗太太忙说:“书不是我的。”

  她开了音乐。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。

  “在这书房里,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。”她说。

  “是吗?”

  “嗯。”她说,“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,后来传给黄振华,自他又轮到我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那甜蜜的回忆,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?我想问而不敢问。

  “好了,棠华,你可以说话了,究竟是怎么回事,到底为何辞职,为啥打人,你说一说。”

  我想了一想,答:“我信心不足,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,又没有那种胆量,因此心中矛盾。”

  罗太太膘我一眼,笑了:“你肯这么说,证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还有得救。”

  我说:“我怕,我会失去太初。”

  “失去的东西,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,也不必惋惜。”

  “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——”我心头一阵牵动,说不下去。

  “那段时间已经过去,留为回忆,好好珍惜。”

  我低下头。

  “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?”罗太太问。

  我绝望地问:“太太,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?”

  “她不是已经跟你们议定婚期了吗?”

  “离明年春天还有一大段日子,溥家敏又天天出现在她面前,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龄小子,我缺乏的他们不一定有,但是溥家敏已经有五个孩子,他竟如此……他妻子不管管他。”

  “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?”罗太太浅浅笑,“棠华,你也太天真了。”

  “他是不是追求太初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太初的反应如何呢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我心急如焚,“太太,你总应该看得出来的。”

  她叹口气,“我最不懂得鉴貌辨色,什么人对我好,我也不知道。你也许不相信,我是很糊涂的,这种事情,你舅母最精明。你要是不能豁达地等事情明朗化,最好是在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。”

  我说:“你没有失去过,不知道失去的痛苦。”

  “我没有失去过?”罗太太苦笑。

  “呵,对不起,太太。”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爷。

  “我失去太多太多,”她叹口气,“十七岁我第一次失去爱人。”

  我吃一惊,我并不知道这回事。

  “他娶了别人,抛弃了我,”罗太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,“以后我没有见过他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不相信耳朵,“舍弃了你,娶了别人,以后你没有见过他?你不会再见到他了,他早已后悔至死了。”

  “你也会讲这样浮滑的话?”她又笑了。

  可是我实在是由衷的。

  “不过我得到的也很多,”罗太太说,“德庆对我多好,我们相处得极愉快,足以抵得那失去的,况且我们为失去的痛心,不外是因为不甘心离开那最好的东西,至亲爱的人……我老是把事情反过来想,既然得到过,已值得庆幸了,有些人一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呢。”

  “太太,你真豁达乐观。”

  “溥家明说的,我们应该细数我们目前所得到拥有的一切,棠华,最宝贵的生命。”

 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,“太太,与你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”

  “下星期我生日,如果太初不来,你来吧。我保证你一到,她也跟着来。”

  “是,太太。”

  女佣人走进来,“太太,开饭了。”

  小菜精致清淡,出乎意料,罗太太吃得很多,一点不像时下摩登女性,喝茶都不敢加糖,巴不得活活饿死殉道——爱美之道。”

  罗太太最自然不过,她的一切都是天赋的,没有一丝做作矫情,这样的人,即使不是长得万分美貌,也讨人喜欢。

  饭后她的化妆有点糊,她也不去补粉,与我在露台上喝龙井茶。

  我指着露台上那种小巧有红芯的花,不经意地问:“这是什么花呢?”

  “这嘛,”她笑一笑,“这花叫作‘滴血的心’。”

  我立刻呆住了。

  那白花,花瓣上圆下尖,裹在一起,真像一颗小小的、洁白的心,花芯吐出尖端,血红的似一滴血。

  我们的心,都有过滴血的时候,伤口或许好了,但是疤痕长留。

  罗太太屋里的一切,都是为做梦的人所设。那些曾经流过泪、伤过心、失去过、有回忆、有感情的人,来到这里,宾至如归,因为这屋子的女主人,是最最至情至圣的一个女人。

  我深深地感动,不能自己。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她放下茶杯,“听我的话,做人无论如何要开朗。”

  “是,太太。”

  “明天还上班吧?”

  我点点头,叹口气,“不幸明天太阳依旧升上来,花儿照样的开,周棠华还是要上班。”

  “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辞职不妨。”她笑一笑说。

  她把我送回家。

  一连六日,我循规蹈矩地上下班,不发一语,太初不给我电话,我也不打去。

  周末是太太生日,我决定独自赴会。

  星期六上午太太亲自提醒我,叫我早点去,说下午已经有人搓麻将了。我到花店去搜购黄玫瑰,一共四打,捧在手中上门去。

  罗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,“谢谢,谢谢”,她满脸笑容地接过了花,拍拍我肩膀,招呼我进屋。

  一进客厅,我发觉茶几、饭桌、地上,满满堆着的都是黄玫瑰,我显然并不是别出心裁的一个人,加上我买来的四打,恐怕连浴室都要容满了。

  溥家敏还没到,我只见到他六个安琪儿似的孩子。他妻子也在,这是我第一次见她,溥太太是个得体的淑女,六个儿女依偎在她身边,使她有慈母的圣洁光辉。

  在这间屋子里聚会的,都是上上人物。

  罗德庆爵士穿一套深灰条子西装,温和地站在一边笑。

 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鲜艳,紫红丝绒裙子,两只袖子上嵌着缎子的花朵,一双同色麖皮鞋,大钻石耳环。

  黄太太对我笑说:“我这个小姑的穿戴,与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逊色。”用手肘碰碰我腰部,挤着眼睛。

  黄振华过来说:“人齐了?咱们有歌唱表演。”

  我不安地说:“太初还没到。”

  话还没说完,门铃一响,男仆去应门,进来的便是太初与溥家敏,他显然是去接她的。

  我则转了脸,溥家敏也不避讳一下,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,心中又不快起来。

  黄振华眉开眼笑,“过来过来,大家听我们歌颂寿星婆。”

 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,舞动着手臂作指挥状,孩子们先是小声咯咯地笑,然后张口开始唱:

  coc1太阳下山明天照样爬上来

 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

 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

 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coc2

  声音清脆甜蜜,歌词幽默活泼,唱毕还齐齐一鞠躬,笑得我们软成一堆,连太初都忍不住放松了紧绷的脸,罗爵士则摇头大笑。

  我从没有听过有人敢以这样的一首歌去贺女人的生日,我只觉得别出心裁,这一家人可爱到巅峰。

  气氛马上松弛下来。

  太太叠声说:“你们就会糟蹋我,连我生日也不放过我。”

  在一片暄闹声中,我避到游泳池边去坐着。

  泳池的水面上浮着一片片黄叶,别有风情。

 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我抬起头来,看到罗太太的脸,雪白的皮肤上一颗眼泪似的蓝痣。她说:“你孤独头似地坐在这里干什么?”

  “避开溥家敏,见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。”我咬牙切齿地说。

  太太还想说话,罗爵士来唤她。老先生虽然一头白发,却是风度翩翩,言语又庄谐并重,与咱们并无代沟。

  太太转头跟他说:“小两口在闹意见呢,芝麻绿豆的事儿化得天那么大。”

  罗爵士说:“他们有的是时间,有什么关系?我与你却得连耍花枪的功夫都省下来,谁让我们认识得迟?”

  太太仰起头笑,她的下巴还是那么精致。

  罗爵士说:“让他留在此处思想他那维特的烦恼吧。”

  他们离去。我苦笑,躺在帆布床上,闭上眼睛。

  一阵轻盈的高跟鞋声,在鹅卵石小路上传来,我认得出这脚步声,“太太。”我轻轻说。

  回答是一声冷笑。

  这声音纵然相似,也不是太太,太太不会冷笑,这是太初。

  该死的太初,倘若她也像她母亲,任凭丈夫指使,岂不是好!我睁开一只眼睛,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面前,即使是嘴扁扁,她还是那么美丽。

  “这下子你还叫她‘太太’,过一阵子,就好升级叫她为玫瑰了!我且问你,你日日夜夜缠住我母亲干什么呢?”

  我一愕。我缠住太太?

  “你不要脸!”太初啐我。

  我连忙打开另一只眼睛,莫名其妙地看着她。

  我还来不及回答?她一转身走掉了。

  喂,喂,这是怎么一回事?

  局势简直千变万化,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?

  在以后的时间内,太初不再与我说话,我们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来躲去。

  我抓得住她便说一句:“人家溥太太就在这里,你也不检点一些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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