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啧啧啧,这么口响。”
“你走着瞧好了,再也不抱怨,再也不解释。”
傅于琛讪笑,“要不要同我三击掌?”
我不响。
“下次要再出事,我才不会赶回来。”
我诧异:“你去了也已有个来月,也应当回来了。”
他感慨地说:“欧陆的小镇如仙境般,谁想回来?”
我索性诅咒他,“那你干脆早登极乐也罢。”
他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我有一事求你。”
他一呆。我字典中没有这个“求”字,因为极度的自卑,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。
“关于曾约翰。”
傅于琛留神听。
“他爱读书,如果你可以帮助他,未尝不是美事。”
“你叫我资助他?”
“是。”
“学费不便宜。”
“同撞烂的那部跑车差不多。”
他笑,“你知道就好。”
“对曾约翰来说,这笔资助可以改变他一生。”
“怎么用钱,我自有分数。”
“投资在他身上是值得的。”
“看,一个孩子竟教傅氏投资之道。”
“不是有个大亨说过吗,人是最难得的资产。”
“你对曾约翰似乎很有好感。”
“我不否认。”
“他诚惶诚恐,怕得不得了,以为我会怪他准你开车。”
“他?关他什么事。”
“我也这么说,周承钰脑子想些什么,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。”
“不过他是读书好材料,他是那种捧着字典也看得其味无穷的人。”
“承钰,天下有太多的有为青年,毋需刻意栽培,总会得出人头地闯出来,不用你我操心。”
“像你,是不是?”
“我会考虑你的建议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“我不要你恨我。”
我沉默。
“你可有收到我们的明信片?”
“我们”这两个字特别刺耳,我漠然抬起头,“明信片,什么明信片?”
站起来回房间去。
当夜做梦,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,身边有两只行李箱,不知谁把我赶了出来,啊,寄人篱下是不行的,箱子那么重,太阳那么猛烈,伸手挡住刺目的白光,没有哭,但眼前泛起点点的青蝇,即使在梦中,也觉心如刀割,这噩梦将跟随我一生,即使将来名成利就,也摆脱不了它。
满额满背的冷汗使我惊醒,喘息声重若受伤的兽。
仍然没有哭。
翌年就毕业了。
这一年像拖了一辈子。
夏季似一辈子人那么长。
蝉在土底下生活数年,破土而出,只叫了一个夏季。
白兰花香得人迷醉,桅子花一球一球开着。
整天泡在水中,皮肤晒成金色。笔记读得滚瓜烂熟,成绩五优三良。所盼望的日子到达。
结识了同学以外的朋友,有一组人要拉我当他们实验电影的女主角。
像我这样的女子,也渐渐为人接受,破了孤寂。
仍与曾约翰有来往。
时常作弄他,老说:“自从那次撞车后,记性就不行了,谁叫你不好好看住我。”
而他,总是装出很懊悔的样子来满足我。
他益发英俊,很普通朴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,真是好看,夏季,总是白衬衫白卡其裤,头发理得短短,完全与时代脱节,另具一格。
马小姐都欣赏他,老说:“承钰,约翰与你的气质真相配。”
我尊敬他。
但有什么用呢,我的爱不够用,不足以给别人。
约翰还在储蓄。当我们年轻的时候,总以为除了剑桥大学,没有学校能够配得起我们。而一切困难,总会得有办法克服。约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读书。
他也不断投考奖学金,也获得面试机会,可惜永远有人比他更有为更上进。
傅于琛在一个夏夜,对我说,要把我送出去。
“不,我要赚钱。”
“中学毕业赚什么钱?”
“师范学院已录取我。”
傅于琛一点反应也没有。
我说下去:“有宿舍,可以搬进去住,申请助学金,不必靠人,将来出身,也算是份上等职业。”
他似没有听到我说什么,“我叫曾约翰陪你去,他也会得到进修的机会,一切合你理想。”
“我要独立。”
“曾约翰得到消息,开心得不得了,雀跃,说是最值得做的保姆。”
“你没有听我说什么。”
“曾约翰已选定念建筑系,你如只读法律,大家七年后回来。”
我为他的态度震惊,这完全不像他,太过幼稚。
接着他喃喃地说:“七年……你正当盛年,而我已经老了。”
我啼笑皆非,“不不不,”大声说,“你不会老,而我也不会与约翰到外国去。”
傅于琛终于作出反应,他双眼闪出晶光,凝视我。
“咱们走着瞧。”他说。
他就是那样。
约翰第二天来找我,一脸红光,精神奕奕,兴奋得眼睛都亮了。
我坐在泳池边。
影树一头一脑开着红花,阳光自羽状叶子星星碎碎漏下,使人睁不开双眼。
他告诉我他有多么快乐。
长了那么大,他才第一次知道如愿以偿的欢欣有这么大。
我很替他高兴。
一早晨他滔滔不绝谈着,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他兴高采烈,谁,是不是我?也许是,我对他总有点冷眼旁观,无法全部投入。
待他说完了,我才开口。
“约翰,陪我去一个地方。”
“自然,哪里?”
“师范学院。”
约翰要开车送我,我不准。一定要乘公路车去。
那天是个热辣辣的艳阳天,我们转了两程车,还得步行一段路。
车上我一句话也没说,净用手帕抹汗。
下车后走山路,一点遮荫的地方都没有,这时如果下一场雷雨,必然浑身通湿。
正午太阳的投影只得脚下一搭小小黑影,约翰不出声,紧贴一旁照顾我。
他的白衬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。
他没有问问题,我真感激他没有问。
到了学校门口,一大群新生在办入学手续,我趋向前。
约翰诧异了,“这不是你的地方。”他说。
我虚弱地说:“让我看看清楚。”
我们巡视课堂,看过之后,心中有数,再经过饭堂,坐下喝一杯茶。
碰到女同学,她愉快地介绍姐姐给我,姐姐明年就可毕业,十分担心出路。
“出路,为什么?”
“教席极少,毕业生太多,许多时毕业等于失业。”
但姐妹俩还是热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参观。
她们看了约翰一眼,咭咭地笑,请他在会客室稍候。
宿舍是间打通的大房间,每人一张床,一共五个床位,卧榻边一只小茶几,浴室在走廊尽头。
我苍白地想:这个简陋的地方像哪处?
对了,像儿童院,同孤儿院的设备一模一样。
当众穿衣脱衣,当众熄灯睡觉,醒来每朝取过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脸刷牙……
不行。
同学姐妹的热心推荐介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,只见她们嘴唇蠕动。
我一阵晕眩,伏在墙上呕吐起来。
她俩慌了,我挣扎下楼,叫约翰的名字。
他过来扶着我,很镇静地说:“承钰你中暑了。”
他立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。
在小小会客室中,他细声说:“这不是你的地方。”
我靠在他肩膀上,紧闭着眼睛,没有言语。
乌云集在天空,豆大的雨点落下来,一阵雷雨风吹得会客室中几份旧报纸七零八落。
校园中受雨淋的学生都涌进来躲避,有人架起康乐棋台子。
人一多有股体臭味,是汗味,像胶鞋味,也许有谁的头发已多天没洗了。
约翰轻声说:“这不是你的地方。”
对同学姐妹来说,巴不得有群体生活的热闹经验,因为在某处,另一个温暖的家,关心她们的父母永远在等她们。
这里,这里不过是学生营罢了,衣服,周未捧回去洗,爱吃什么,吩咐母亲预早煮下……
我不行。
我什么都没有。
傅于琛知道,曾约翰也知道。
车子到了。
约翰用手臂遮护着我出去,但雨实在太大,我俩还是淋湿了身子。
司机备着大毛巾,是约翰叫他带来的,约翰没有顾自己,先将我紧紧裹在毛巾内,然后狠狠打几个喷嚏。
回到家中,傅于琛与马小姐刚刚在商量不知什么。
马小姐诧异问:“到什么地方去玩了,淋得如两只落汤的鸡。”
傅于琛不出声,假装没看见。
我在心中叹息一声,稍后约翰定会把一切告诉他。
我没有病,约翰病了。
那种面筋般粗的大雨,连接下了一个礼拜。
可以想象公路车上兵荒马乱的情况,多少学生要在那条斜路上淋湿身子。
中学时就有同学到家政室借熨斗,熨干滴水的裙子。
而我,坐在司机开的宾利里面,隔着车窗,一切不相干,大雨是大雨,我自捧着本书在车内读。
这倒无所谓,然而不应天真到以为能够到外面世界生活。
因为惭愧,整整一星期没有说话。
想去探访约翰,被他郑重拒绝,等雨停时,他的寒热也退了。
我们办妥一切手续。
选的是间私校,念英国文学,一班只得十来二十个学生,与讲师的比率是一点五比一。
学校在马利兰,春天一市樱花,校园内几乎看不到别种植物,春风一吹,花瓣密密落下,行人一头一身都沾满粉红色。
我将在那里度过数年。
约翰为我在附近租了小公寓,独门独户,环境雅致,他自己住宿舍里,但每日来管接送。
但我仍觉寂寞悲哀。
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度过那两年呢,有同学作伴,不会太难过,她们可以,我也应该可以。
傅于琛说:“但你有选择,她们没有。”
临走那夜,我们谈到深夜。
“但这条路不是我应走的。”
“告诉我为什么。”
“我有什么资格领这个情。”
“曾约翰却没有这种想法。”傅于琛说。
“他同我说,他打算偿还你。”我说。
“是吗,你认为他做得到吗?”
“至少他为你做我的保姆,这是他的职责。”
“你也有职责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你令我快乐,完全无价。”
“也事过情迁,现在你要把我遣走,好同马小姐结婚。”
“说到哪里去了。”
“那为什么要我走?”
“让你去进修,过数年你会感激我,知道有文凭与无文凭的分别。承钰,你的聪明全走错了筋脉,你看曾约翰多么精灵。”
我微笑,“是的,你说得对,我没有半分打算,不懂得安排。”
“到了陌生环境,你可以有机会去接受别人的爱。”
“有人给你她终身的爱,难道不好。”
他沉默许久,没有回答,坐在他喜欢的固定的椅子上,动都不动,人似一尊蜡像。
我缓缓走过去,想伏在他膝上。
已经长大了,我慨叹,手长腿长,不比以前了,只得呆立着。
带到马利兰的行李之多,连傅于琛都吃一惊。
他问:“里面都放些什么?”
我不回答。
他摇摇头。
“我知道有人要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类的话,不过我现在活着,箱子里面,都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。”
约翰取笑我,“那又何用板着脸。”
傅于琛说:“约翰,你要当心承钰,她非常古怪。”
“是傅先生把她宠坏的。”
“是吗,我宠坏她?”他退后一步打量我,“抑或是她宠坏了我?”
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说出这么暧昧的话。
约翰非常识趣,即时噤声,没作出任何反应。
我问:“你可会来看我?”
“我很少经波士顿那一头。”
“你可以特地来一趟。”“还没走就不舍得,怎么读书?”
“我巴不得一辈子不离开。”
“是吗,前几个星期才要去过独立的生活。”
他没有忘记,没有原谅我。
“只有独立的生活,才可以使我永远不离开你。”
“青春期的少女,说话越来越玄。”
“你故意不要懂得。”
曾约翰装作检查行李,越离越远。
“你是大人了,几乎有我这么高,”傅于琛伸手比一比,“只较我矮数厘米。”
“不,马小姐才是大人。”
傅于琛微笑,“那自然,我们都是中年人。”
“哼。”
“如果我没听错,那可是一声冷笑。”
“我们仍在舞池中,生活本身是一场表演,活一日做一日,给自己看,也给观众看,舞蹈的名称叫圆舞,我不担心,我终归会回到你身边,你是我最初的舞伴,由你领我入场,记得吗?”
傅于琛拉一拉我头发,“这番话原先是我说的。”
“你所说的,我都记得。”
我与约翰上了飞机。
曾约翰像是知道很多,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。
如果有时间有兴趣去发掘他的内心世界,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。
我们认识有一段日子,双方也很熟络,但他不让我到他家去,不知又有什么事要隐瞒。
我们两人都有心事。
飞机在大都会上空兜了个圈子飞离,座上存几个去升学的学生已经双眼发红哭出来。
是因为不舍得,由此可知家是多么温暖。
我的感觉是麻木,无论走到哪里,我所认识的。人,只得一个傅于琛。
斜眼看曾约翰,他一脸兴奋之情,难以抑止,看来想脱离牢笼已有一段日子。
同样是十七八九岁的青年人,对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,甚至极端相异,都是因为命运安排有差距吧。
飞机旅途永远是第四空间,我们都飘浮在舱内,窗外一片云海,一不小心摔下来也就是摔下来了。
青年人坐得超过三小时便心烦,到处走动,吸烟,玩纸牌,聊天。
只有我同曾约翰不喜移动。
我看小说,他打盹。
有一个男生过来打招呼:“喂,好吗,你的目的地是何处?”
我连头都不抬。
“架子好大,”他索性蹲在我身边,“不爱说话?”
他是个很高大的年轻人,样子也过得去,他们说,朋友就是这样结交的,但我没有兴致,心中只有一宗事一个人,除此之外,万念俱灰。
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说上。
大个子把我手中的书本按下,“不如聊聊天。”
身边的约翰开口了:“小姐不睬你就是不睬你,还不滚开!”他的声音如闷雷。
我仍然没有抬头。
“喂,关你什么事?”大个子不服气。
“我跟她一起,你说关不关我事。”
约翰霍地站起来,与大个子试比高。
大个子说:“信不信我揍你。”
约翰冷笑,“我把你甩出飞机。”
对白越来越滑稽,像卡通一样。
侍应生闻声前来排解。
我放下手中的《红楼梦》,对大个子说:“你,走开!”又对约翰说:“你,坐下。”
大块头讪讪地让路,碰了不大不小的钉子。
约翰面孔涨得通红,连脖子也如是,像喝醉酒似的,看上去有点可怕。
“何必呢,大家都是学生。”
约翰悻悻地说:“将来不知要应付多少这种人。”
我把书遮住面孔,假寐,不去睬他。
没想到他发起疯来这么疯。
在等候行李时,看见大块头,约翰还要扑过去理论,那大个子怪叫起来。
我用全力拉住约翰,“再这样就不睬你,你以为你是谁!”
这句话深深刺伤他的心,他静止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