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佩霞抽空与我出去喝茶。
她羡慕地看着我,“怎么可以一下子瘦下来?最近我连水都不敢喝。”
“是为了欧阳吧。”我微笑。
马佩霞有点儿腼腆,过很久,她说:“其实是为了生活。”
我没听懂。
“大家都是为着改良目前的生活状况,他的设计,可以在我店里寄卖,而我,得到一个精明的助手。”
“但你们是有感情的。”
“这么一大把年纪了,还昏头昏脑谈恋爱不成。”
“骗不倒自己,嗳?”我取笑她。
“我们最忠诚的朋友,也不过是自己,我不想哄自己。”
“在芸芸众生中,你选欧阳,相信历年来意图接触你的有为设计师不止一百名……爱是一种选择,你知道吗?”
“他对我很好,很会宠我,我也乐得享几年晚福。”
我看着她。
“多公平,”马佩霞讽嘲地说,“拿我所有的,去换我所没有的,我们又要比上一辈看得开,老一辈女人最要紧是抓住钱。”
“其余的都不重要,你快活吗?”
马佩霞点点头。
“还能要求什么。”我摊摊手。
“你赞成?”
“自然。”
“傅于琛不以为然。”
“他衰老了。”
“承钰,别残忍,”马佩霞骇笑,“他才没有。”
“别去理他,他最看不得别人开心。”
马佩霞不愿偏袒任何一方面,只是尴尬地笑。
过一会儿她说:“你们好像生分了。”又补一句,“你俩只有在对方非结婚时间中才方便见面。”又觉说得十分滑稽,忍不住笑起来。
我啼笑皆非,但十分体谅她此刻的心情,她快乐得忍不住要俏皮几句。感情生活如意可令人返老还童。
“几时结婚?”
“年底,年底如何?”
“恭喜恭喜,他是一个幸运儿。”
“我更幸运,”马佩霞一定要帮着欧阳,“试想想,我又有什么好处,一个老女人。”
我更正她,“一个拥有二十四爿店的老女人。”马佩霞伸手推我一下,差点把我自椅子推至地下,自那次开始,我发觉与女友聚会,胜过与男人多多。
尤其是姚永钦,与他在一起,永远无法集中心思,我发觉自己最爱利用见姚的时间来思考大问题,像,到底要不要嫁给这个人呢。
答案是明显的不。姚也决定给我一点颜色看,他开始约会其他有名气的女子。对我的态度变得阴阳怪气。
如果我是一个十分要面子的人,会来不及地自旁人手中把他抓回来,但我不是。
傅于琛找我的时候,还以为那把奇闷的声音属于姚永钦。
并没有称呼,一开口便说:“我们该送什么礼?”
我听得莫名其妙,只得嗯嗯作响。
“什么都是她的,房子,车子,店铺,生意……”
这不是姚永钦,他们的声音原来这么相像,是为了这个才接受姚的追求吗?
我百感交集,他终于找到借口来接触我了。
“你真应该去看看,欧阳连牙刷都不带就可以搬进去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讪笑自己,“看我妒忌得多厉害。”
我清清喉咙,仍然无语。
“承钰,你说我送什么礼好?”
我发觉四肢暖洋洋,伸展在沙发上,紧紧抓住电话听筒,像是怕对方跑掉,声音低不可闻,“要不要把他们两人干掉,我帮你。”
“她说你帮的是她。”
“我可以马上倒戈。”
“小人。”
那算得是什么,为他,再卑鄙的事我也不介意做。
“其实我很替她高兴,她一直知道她要的是什么。”
“而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别多心,”傅于琛说,“你的老同学回来了,问起你。”
“啊,曾约翰,郭加略?”
傅于琛沉默一会儿,轻笑,“你永远分不清他们谁是谁。”
我有点窘,“他如何?”
“很好,身任要职,结婚了,与父母兄弟共在,把家人照顾得极之周到,一日,喝了三杯啤酒之后,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你。”
“谢谢他。”
“承钰,你心中记得谁呢?”
我不回答,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。
“要不要听令堂大人的最新消息?”
“我们不能抓着电话说到天黑,出来好不好?”
他犹疑一刻,“今天不行,”他似初次被约会的少女。
“她怎么样,身体不好?”
“好得很呢,在欧洲检查完毕,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。”
我放下心。
“男朋友比她年轻十八岁,承钰,我是不是老了,牢骚这么多,事事看不入眼。”
他只是太久没与我说话,一时间不知用哪个话题,杂乱无章。
“明天吧,明天上午我来接你。”
他没有等到明天。
我永恒性捧着一杯茶,在翻阅杂志,把收藏着的照片取出比较。
妇女杂志照例以显著的篇幅刊登着自我检查乳房硬块的文告。
电话铃响。
是姚永钦,他要求我与他出席一个宴会。我推辞他,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辑图文按着自己的身体。
“太费神了。”
“化个妆套件衣服不就可以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,光是做头发,画眉毛眼睛上粉就得四个钟头,我实在不想无端展览面相。”
他总是不肯放过我,我已略见不耐烦,话筒自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。
姚永钦恨恨地说,“我老觉得你在等一个人,”他停一停,“而那个人,不是我。”
“你可以请别人陪你。”
“说得真容易。”
“请体谅我的情绪。”
“你一生人只顾住你的情绪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,你并未曾认识我一生。”
“我有种感觉我们永远不会结婚。”他挂上电话。
我在某方面令他失望,他以为我是我的职业,但我不是。我只是周承钰,杂志封面上的人,只是我为职业及酬劳作出之形象。
他并不明白,他认为模特儿应一日二十四小时用粉浆白了面孔随时应召亮相,他为我的身份认识我,希望我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样。
但是我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,他对我也一天比一天失望。
我放下杂志,该如何同他开口呢。若由我先提出,他一定不甘心,姚是个长不大的孩子,非得装作由他撇掉我不可,多么复杂。
门铃响,我跳起来,是他追上门来了。我的天,运动衣套在身上已经有一日一夜,没有化妆,也没淋浴。唉,可不可以装不在家。抑或开门见山说:“你别再来烦我了。”于是沉下脸去应门。
是傅于琛。
他仍有全人类最使我心折的外形,等待应门,略有焦急之意。
一见到我,立刻欢愉地笑,一点不着痕迹,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,像是我刚自寄宿学校回来。为着配合他的演技,我实在不甘心认输,于是笑得比他还要愉快,含蓄,再也不会露出半丝心底事。
这样子下去还要到几时呢,太悲哀了,能不能除下伪装,做回自己,抑或届时会不可收拾,崩溃下来。
“我买了项链给佩霞,你来看看。”
“已经买了?她喜欢宝石大颗,设计简单那种,她一向说买首饰不是买手工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盒子一打开来,我讪笑,“还说知道,这是法国狄可,百分之九十是设计费。”
“这是你的。”傅于琛说。
“我?又不是我结婚。”我笑。
“你结婚时我没送礼。”
“我早已离婚,并且袁祖康已经过身。”
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,“这才是送给佩霞的。”
“她会喜欢。”
我拎起重甸甸叠坠的项链,在脖子上比一比。
他怔怔地看着我,很久才低下头。
我说:“那么好的女子,你也会放弃。”
傅于琛点点头,“我所失去的,也不止马佩霞。”
“记不记得所有你爱过的女孩子?”
“长得美记得,长得不美的不记得。”
“到你七十岁的时候,会不会邀请所有的女子到你住宅聚会?”
他想一会儿,“不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过去是过去,能够忘记便忘记。”
“你真能做到完全忘记?”
他没有回答。
“傅太太一直派私家侦探侍候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我倒是不介意,太多假的周承钰,这次即使他们拍摄到真的周承钰,也不以为意,肯定将我误为其中一名假周承钰。
“你快嫁入姚家了吧。”
“马小姐告诉你的?”
“不,我自己看杂志报导。”
“我想不,他始有悔意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你似有悔意?”
我但笑不语,深深陶醉在他的音容里。
“你打算这样浪掷一生?”
“我的一生还没有完呢,这样说殊不公平。”
他摇头。
“你总对我有伟大的寄望,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个人的。”
“我并不要你出名,我只希望你做些正经事。”
“好好好,我去淋浴,然后出去吃饭是正经。”我说。
傅于琛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我们把马小姐也叫出来,不准她带欧阳,使她尴尬。
一边还要指桑骂槐:“有些女人专报异性知遇之恩,十分痴迷,对亲友却格杀勿论,当然不是说你,你是见过世面的人,不致如此。”
马佩霞白我一眼,“你乐疯了,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狂。”
傅于琛坐着不出声。
喝了两杯,我握住马佩霞的手,“为什么人会长大,你仍是我们家的人,岂不是好,让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。”
马佩霞的目光滞住,充满讶异,不,不是因为我说的话,我随着她的眼目转身看去,是姚永钦,贼遇见贼了,他身边拖着一个艳女。
我连忙别转头,真后悔,现在想从后门溜走都来不及。
“快,”我说,“救救我,用面粉袋罩住我。”
傅于琛一边向他们笑,一边咬牙切齿地说:“来不及了,他们正走过来。”
太太太太尴尬,这姚永钦,为什么偷情不偷得隐蔽些。
他还要贼喊捉贼,“啊,你还是化上妆穿好衣服出来了。”语气非常讽刺。
我低下头,假装没听见。
马佩霞笑眯眯地,有心幸灾乐祸,傅于琛咳嗽一声,刚想拔刀相助,意料不到的事发生,姚永钦的女伴趋前一步,磁性的声音问:“这位是不是周承钰小姐?”
“是,”我说,“我是。”
她似乎有点忘形,“周小姐,你一向是我的偶像,久仰久仰,我姓乔,叫乔梅琳。”
马佩霞已经动容,我则好奇地看着这位漂亮的小姐,不能够明白自己怎么会成为她的偶像。
姚永钦对我说:“我把梅琳送到她男友处即刻过来。”
我扬起一条眉毛,偷笑,他还要假装他同乔小姐不是一对儿。
他同那女郎走开去。
我连忙说:“我们还不走,在这里等什么?”
马佩霞问我:“你可知道乔梅琳是谁?”
“我不知道,我不关心。”
“在本市她比你更出名,她是电影明星。”
“好极了,姚永钦可找到归宿。了。”我站起来。
博于琛双眼中全是笑意,“你全然不爱他,是不是。”
姚永钦?我叹息一声。
我同傅于琛说:“我之一生,只爱过一个,你说他是不是姚永钦。”
傅的眼神转到别的方向去。
马佩霞说:“看她如坐针毡,我们不如走吧。”
傅于琛说:“晚饭还没有开始。”
马佩霞也说:“如果乔梅琳说仰慕我,我就不走了。”
我恼羞成怒,“你们这一对老情人真不愧是好搭档。”
马小姐看傅于琛一眼,“生气了。”
“你们两人不结婚真可惜,这样合拍,”我是由衷的,“到什么地方找这样的舞伴去。”
傅于琛说:“走吧。”
我们三人走到门口,姚永钦赶上来,我正眼也不去看他。
“承钰。”他叫我。
我指指双眼,“给我看见了,下不了台,不是我的错。”
“你呢,”他愤怒地说:“你何尝不是瞒着我装神弄鬼。”
“这是欧阳太太,这是我监护人,谁是神谁是鬼,你倒说说看。”
“嘿,监护人——”
“住嘴。”
“谁不知道——”
“住嘴。”
“你同他——”
我一拳打在他左眼上,他痛得后退怪叫,那句无礼丑陋的话总算没说下去。
我默默与傅于琛及马佩霞上车。
马小姐说:“你不必出手。”
我瞪她一眼,“都是你们,叫你们走,一直同我玩。”
“承钰,你不再是个儿童,你原可以做得大体些。”
傅于琛说:“也许人家纽约作风是这样的。”
“你,”马佩霞气问,“太不负责,到现在还纵容她。”
傅于琛说:“欧阳太太,这些事你就别理了,再管下去只怕你嫁不成。”
“让我下车,司机,停车。”
“佩霞,你已不是一个儿童,做得大体点。”
马佩霞才不说话了。
今夜不知发生什么事,大家忽然疯狂起来,近二十年的压抑,把我们逼成这样。
马佩霞喃喃说:“我喝多了。”
把她送回家,欧阳闻声到园子来接,她对我们体贴了一辈子,总算有人对她也这样好,真替她高兴。
接着送我,傅于琛忽然问:“累了没有?”
我一颗心提了起来。
“跳舞跳累没有?”
我沉默一会儿,“这话应由我问你。”
“这么多舞伴,钟情于谁?”
“你呢?”
“你知道答案。”
我浑身寒毛竖了起来,激动地看着窗外。
过很久很久,我开口问:“你的名誉呢,你的地位呢?”
他比谁都爱惜这些,因为得来实在太不容易。
谁知他反问:“我的生命呢?”
我抬起头来,“到家了。”
“锁上门,不要听电话,姚永钦说不定找上来,要不嫁他,要不叫他走。”
我摇摇头,“他不会来。”
“你当然比我更清楚他。”
我们在门前道别。多年来,我与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开的书,内容不为人知,如今好不容易已翻开扉页,又何必心急,已经等了这么些年。
我胸口暗暗绞动,只得再叹息一声。
“我明天来。”
我笑,“门铃用三短两长,好叫我懂得开门。”
他伸出手摸摸我面颊,手是颤抖的。
回到屋内,吁出长长一口气。
并没有睡,坐在露台,直到天亮,看着天空渐渐由暗至明,感觉奇异。门铃第一次响,并不是三短两长,还是扑出去应,一时没想到玻璃长窗开着,整个人撞上去,首当其冲的是左胸,痛得我弯下腰来。
女佣讶异地看着我。
我边揉边叫她去应门。
是人送花上来,肥大的枙子花香气扑鼻,我微笑,取过卡片,看他写些什么。
乔梅琳。
轮到我不胜意外。她,这是什么意思,恭祝我同姚永钦闹翻,她平白拣个便宜?
忍不住冷笑,多么奇怪的表示心意方式。
她可以全权接收姚永钦,不必这么幽默。
不去理会她。
静静坐在早餐桌子上读报纸。
傅于琛还没有来。他会不会食言?这么些年来,他从来没应允过什么,也不必这么做。
电话铃响,我亲自去接。
“希望没有打扰你。”是陌生女子非常礼貌体贴磁性的声音。
我看看话筒,这是谁?“你打错了。”
“周小姐吗,我是乔梅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