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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至海枯石烂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“阿利,看,希腊的马利香桃公主来订我们的出品当圣诞礼物。”

  阿利嗤一声笑。

  “咦?”

  “这不是真公主,她本姓夏巴,是美国一间连锁当铺东主的女儿,十分富有,嫁妆二亿美元,故此有资格嫁给希腊流亡王孙康斯丹顿。”

  杏友颓然,“拆穿了没意思。”

  阿利笑,“可不是,蒙纳可格烈毛地家族不过是赌档老板。”

  杏友颔首,“这的确是事实,而我,我是罗夫厂小伙计。”

  “不,你是罗夫厂的灵魂。”

  “你真的那样想?”

  “从前,我们不过是中下价针织服制衣厂,大量生产,纵有利润,不受注意,自从你加入之后,我们出品惭渐在时装店占一席位,这是你的功劳。”

  杏友泪盈于睫。

  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晚上,伏案苦干最近无辜还患上近视,开车需戴眼镜,都是后遗症。

  “听安妮说,门市部生意也相当不错。”

  “托赖,算是一帆风顺。”

  阿利摊开双手,“杏友,你还有什么不足?”

  杏友想了想,“你说得对,我心满意足。”

  比起从前,她算是运交华盖了。

  第一批披肩出来,她寄一件给庄国枢太太,获得她极大赞赏。

  “杏友,下个月我路过你处,要是你愿意的话,九月十二日下午三时在华道夫酒店接待处见,你的朋友阿利亦在邀谓之列。”

  可是,杏友的梦中,从来没有阿利罗夫。

  工作忙,用披肩不方便,她将披肩改作一件小背心,日夜穿著,像武侠小说中女主角穿来护身的软宵甲。

  料子完全供不应求,客人轮候名单是有一年半长,每个名媛都想拥有一件,价钱抢高,杏子坞出品忽然成城内最著名的秘密,十分传奇。

  九月是大都会一年内天气比较好的一个月。

  杏友一早宣布十二号下午没有空,她需赴一个重要约会。

  “见什么人?”

  杏友不回答。

  阿利十分坚持,这么些日子了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他有权追问私事,不必卖弄涵养风度。

  杏友答:“是一位伯母。”

  “是你的亲戚?”他表示讶异。

  “唯一关心我的长者。”

  “我以为你没有亲人。”

  杏友还有什么瞒着他?

  杏友微笑,“许多年没见了。”

  “你说你四年多未曾回去过。”

  “可不是。”

  “你放心,十二号下午,皇帝来也不会劳驾你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

  阿利发觉杏友脸上那种苍茫的神情又悄悄回来,当初他爱上造种凄美,今日,他却情愿它不要出现。

  晚上,他母亲催他:“还不同杏子结婚?”

  “彼此有太多历史。”

  “咄,坦白是最好方式。”

  “不,妈妈,我是说两个国家。”

  “异族通婚已是很普通的事。”

  “一日,她说华人的瓜皮小帽同我们犹太人的礼帽相似。”

  “讲得很对呀。”

  阿利笑了,“怎么会相似呢?”

  “那么你慢慢同她解释。”

  “好好好,我试一试。”

  九月十二号杏友一早准备妥当,去华道夫酒店采访庄太太。

  她穿一套本厂出品的套装,略为妆扮,早十分钟到。

  在大堂内端坐像一个小学生,双手互握,有点紧张。

  “杏友。”

  杏友跳起来,一回头,看到熟悉和蔼的一张面孔,鼻子立刻酸了。

  “杏友,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。”

  庄太太一点也没有老,保养得真正好。

  她俩紧紧拥抱。

  “杏友,见到你真好。”

  杏友拚命点头。

  “杏友,来,陪我去一处地方。”

  杏友纳罕,“你想买珠宝还是时装?”

  “都不是,稍后你便明白。”

  车子与司机一早在酒店门外等,庄太太有备而来。

  “去何处?”

  庄太太没有回答。

 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紧紧握住杏友的手。

  车子驶到目的地,杏友抬头一看,大为诧异,卡纳基音乐厅。

  庄太太见到她,不好好叙旧,把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?

  她着地一看,庄太太仍然不出声,拉她下车,走进音乐厅。

  古色古香的演奏厅刚集资装修过,厚厚地毯,簇新座椅,庄太太挑一个中间靠边的位子,示意杏友坐下。

  演奏厅中约有三四十人,有家长,有学生。

  这分明是一场试音考试。

  只见有学生调校小提琴,弦声此起彼落。

  杏友不知葫芦内卖什么药,只得耐心坐着,脸带微笑。

  老师上台了,咳嗽一声。

  接着,钢琴师坐好,然后,杏友看到一个小小四五岁男孩抱看小提琴上来。

  立刻引起观众小小一阵骚动。

  杏友大奇,也忍不住笑,人那么小,琴更小,可是一本正经,煞有介事,有趣之至。

  老师又咳嗽一下,大家静了下来。

  小男孩站好,鞠躬,连杏友都大力鼓掌。

  那小男孩开始演奏,杏友洗耳恭听,他分明是天才,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弹得如行云流水,难得的是那样小小提琴,声音洪亮,感情充沛,许多成年人都做不到。

  一曲既罢,掌声如雷。

  小男孩脸带微笑,一再鞠躬。

  他有圆圆脸蛋,圆圆大眼,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。

  庄太太在这个时候忽然轻轻说:“我答应过你,他会得到最好的照顾。”

  在该剎那,杏友僵住。

  她的鼻梁正中如被人重拳击中,既酸又痛,顿时冒出泪水。

  她握紧座位扶手,想站起来,可是一点力气也无。

  周元立,这孩子是周元立。

  只见他下了台,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拥着他,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。

  彭姑抱起他,有意无意往庄太太这边转过来,似要让杏友看清楚。

  小元立正在顽皮,原来有音乐天才的他私底下不过是个活泼的五岁儿,他拉着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说些什么,彭姑例着嘴笑了。

  杏友已经泪流满面。

  席中还有周夫人及她媳妇王庆芳,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过去搂在身边,待他如珠如宝,不住抚摸他的小手,庄太太说得正确,周元立的确得到最好的照顾。

  这时其它小朋友轮流上台表演。

  庄太太低声说:“这位大师傅只录取三名学生,看样子周元立会独占鳌头,周家啧啧称奇,不知这天份遗传自何人,他们三代做生意人家,对乐器没有研究,可是现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。”

  杏友不出声。

  她母亲,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,对音乐甚有造谐,曾是室乐团一分子,弹中提琴。

  她轻轻拭去泪水。

  庄太太轻轻说:“杏友,我们走吧,陪我吃晚饭。”

  杏友低声说:“还没宣布结果。”

  庄太太微笑,“一定会录取,你替我放心,周家已经给学校捐了十万美金。”

  杏友低下头。

  他们家作风一成不变,一贯如此。

  庄太太拉拉她,杏友知道一定要听庄太太的话,否则,以后就没有这种机会了。

  她俩悄悄离去。

  走到大堂,后边有人叫她,“庄小姐。”

  杏友一回头,原来是彭姑,她追了出来。

  “庄小姐,看见你真好,我时时在外国时装杂志读到你的消息。”

  杏友紧紧握住她的手,说不出话来。

  庄太太说:“我们还有约会。”

  “是,是。”彭姑给杏友一只信封。

  她回转礼堂去。

  杏友上车,打开信封,原来是周元立的一帧近照,小男孩神气活泼,大眼睛圆溜溜,长得有七分像杏友。

  世上还是好人居多。

  庄太太叹口气,“杏友,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。”

  连她也落下泪来。

 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,不住轻拍她手背。

  两人都无心思吃饭,就此告别。

 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电话。

  “庄小姐你快来染厂,他们把一只颜色做坏了。”

  她立刻放下一切赶着去。

  可不是,紫蓝染成灰蓝。

  说也奇怪,将错就错,该种颜色非常好看,似雨后刚刚天睛,阳光尚未照射的颜色。

  杏友正沉吟。

  她终于说:“我们就用这个颜色好了。”

  染厂内气温高,她出了一身汗。

  回到家,淋浴之际,才放声痛哭。

  第二天,双眼肿得似核桃,只得戴着墨镜上班。

  阿利看看她不出声。

  中饭时分她揉着酸痛双眼。

  阿利进来说:“当心哭瞎。”

  “不怕,我本来是个亮眼瞎子。”

  “杏友,我只想你快乐。”

  “我并非不快乐。”

  “可是,要你快乐也是太艰巨的事。”

  “你又何必把我的快乐揽到你的身上呢。”

  阿利坐下来,正想教训她几句,忽然看到案上有一双银相架,里头照片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,他大奇,“这是谁?”

  杏友轻轻问:“你准备好了?”

  阿利发征。

  “是我的孩子。”

  阿利霍地站起来,“你有这么大的孩子?”

  杏友微笑,“正是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,他在什么地方?”

  “他与祖父母在一起。”

  “我的天,为什么不早告诉我?”

  “早告诉你又怎么样?”

  “去把他领回来呀。”

  杏友真正深深感动。

  “所有孩子都应同母亲一起。”

  “不,阿利,他与祖父母生活好得多。”

  “为什么,因为物质享受高?”

  杏友膛目结舌,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猜也猜得到,我不是笨人。”

  杏友黯然,“跟着我,叫油瓶,跟他们,是少主。”

  “所以你自我牺牲掉。”

  “你真好,阿利,你爱我,所以视我为牺牲者,其它人只把我当不负责任的坏女人。”

  “你管人怎么说。”

  “我早已弃权。”

  杏友把脸伏在桌子上。

  “杏子,”他过来吻她的手,“我竟不知你吃过那样的苦,可怜的小女人,怎样挣扎到今日。”

  杏友忍不住紧紧拥抱他。

  真没想到他因此更加疼爱她,庄杏友何其幸运。

  年底,她又搬了一次家。

  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园的人单位里。

  阿利说:“现在是打官司的时候了,去,去把孩子告回来。”

  杏友摇摇头。

  “我同夏利逊谈过,他叫我们先结婚,才申请抚养权,有九成把握。”

  “律师当然希望家家打官司。”

  “杏友,要不完全放开,要不积极争取。”

  “我总得为小孩设想。”杏友别转面孔。

  “至低限度,要求定期见面。”

  “是。我也想那样。”

  “我立刻叫夏利逊去信给周家。”

  “可是─”“别儒弱,我撑住你。”

  杏友惨笑。

  半晌她说:“欠你那么多,只有来世做犬马相报。”

  阿利微笑,“今生你也可以为我做许多事。”

  杏友忽然狡黠地说:“先开个空头支票,大家心里好过。”

  阿利见她还有心情调笑,甚觉放心,“全世界人都催我俩结婚,我实在没有颜面再拖下去。”

  “是你教会我别理闲人说些什么。”

  “可是这件事对我有益,我想结婚。”

  他说得那样坦白,杏友笑了出来。

  “来,别害怕,我答应你那只是一个小小婚礼。”

  “一千位宾客对罗夫家说也是小宴会。”

  “那么,旅行结婚,一个人也不通知。”

  “妈妈会失望。”

  “那是注定的了。”

  “阿利,我真想马上与夏利逊谈谈。”

  阿利见她转变话题,暗暗叹口气,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话题。

  安妮进来,“庄小姐,看看这个模特儿的履历。”

  杏友翻照片簿。

  又是一个唐人娃,黑眼圈,厚刘海,名字索性叫中国,姓黄,客串过舞台剧花鼓歌仙小角色。

  杏友说:“我在找一个国际性,真正不靠杂技可以站出来的模特儿。”

  阿利抬起头来,“外头已经多次说你成名后不欲提携同胞。”

  杏友答:“那是我的自由。”

  阿利耸耸肩,“好好好,恕我多嘴。”

  杏友对安妮说:“请黄小姐来一趟,嘱她别化妆,穿白T恤牛仔裤即可。”

  那女孩下午就出现了。

  长得秀媚可人,嘴层与下巴线条尤其俏丽,比相片中脓妆艳抹不知好看多少。

  “你真姓名叫什么?”

  “黄子扬。”

  “好名字,从今起你就用本名吧,不用刻意扮中国人,试用期三个月。”

  “谢谢庄小姐。”

  杏友同安妮说:“请安东尼来化淡妆,头发往后梳,让吏提芳拍几张定型照。”

  说完之后,自己先吃惊,为什么?口气是如此不必要地权威,像一个老虔婆。

  她躲到角落去,静静自我检讨,这简直是未老先衰,有什么必要学做慈禧。

  转身出来之后,她的脸色详和许多,也不再命令谁做些什么。

  过两日夏利逊律师带了一位行家出来见他们。

  那位女士是华裔,叫熊思颖,专门打离婚及抚养权官司,据说百战百胜,是位专家。

  她一听杏友的情况,立刻拍案而起,“岂有此理,欺人太甚。”

  杏友低头不语。

  阿利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
  熊律师铁青着脸,“始乱终弃,又非法夺取婴儿,这户人家多行不义,碰到我,有得麻烦,庄小姐,那年你几岁?”

  “十九岁。”

  “果然被我猜到,你尚未成年,这场官司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。”

  “我-”“一定是这样,”熊律师按住她的手,“对你有好处,可以争取抚养权。”

  杏友苍茫地低下头。

  阿利同律师说:“你看着办吧。”

  熊律师颔首,“我一定替你讨还公道。”

  杏友抬起头,想很久,没有说话。

  此时在她身上,已完全看不出当年那受尽委屈穷女孩的影踪,举手投足,她都足一个受到尊重的专业人士。

  想忘记丢下过去,也是时候了。

  把旧疮疤重新拾起来有什么益虚?

  熊律师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,在这要紧关头轻轻说:“是你的,该归你所有。”

  杏友终于点点头。

  这一封律师信对周家来说,造成的杀伤力想必像一枚炸弹。

  因为数天之后,对方已经主动同庄杏友联络。

  先由庄太太打电话来,“杏友,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决?”

  杏友不出声。

  “杏友,周夫人想与你亲自谈一谈。”

  “我不认识她。”

  “杏友,这是我求你的时候了。”

  “伯母,你同他们非亲非故,一直以来不过是生意往来,现在,你应站在我这边。”

  “我何时不偏帮你?说到底,闹大了,大家没有好处,孩子首当其冲,左右为难,你把你要求说出来,看看周氏有无方法做到。”

  杏友叮出一口气。

  “下星期一,周家司机会来接你。”

  熊律师头一个反对,“你若去见她。我就雏以办事。”

  杏友不出声。

  熊律师异常失望。

  杏友没有赴约,周夫人却亲自到罗夫厂来找她。

  下雨的黄昏,杏友正与阿利争执。

  “不要为省一点点料子而把纸样斜放,衣服洗了之后,会得走样,缝线移到胸前,成何体统。”

  阿利答:“庄小姐,通行都普遍省这三吋布,一万打你说省多少成本。”

  “我是我,杏子坞。”

  “你吹毛求疵,有几个人会洗凯士咩毛衣?”

  “我。”

  阿利举起双臂投降,“我真想与你拆伙。”

  他走出办公室。

  就在这时候,周荫堂夫人在门口出现。

 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,世上已千年,人人历尽沧桑,她却依然故我,保养得十全十美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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