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渐渐亮了。
杏友睁开双眼,“忆,头痛。”
阿利也醒来,微笑,“早。”
“昨夜我们在车上度过?”杏友惊问。
“别告诉任何人,请照顾我的名誉。”
杏友看着他深情的眼睛,“放心,我会对你负责。”
他自口袋里取出一只天蓝色盒子,“那么,请接受这件礼物。”
“我─”杏友按着太阳穴。
“是叔父感谢你为他爱女缝制嫁衣。”
杏友松了口气。
打开小盒一看,是一对心型钻石耳环。
“呵,真漂亮。”
她立刻照着汽车倒后镜戴上,“我永不除下。”
“杏子,下个月我陪你去欧洲开拓市场。”
杏友摇摇头,“欧人刚腹自用,对外人成见深,门户观念太重。不易为。”
“一定得设法把那围墙打一个洞。”
“我不会抱太大希塑。”
“尽管尝试一下,至少也让人家知道你是谁。”
杏友微笑,“你是决意棒红我。”
“凭你自己本事,杏子,各行各业,没有谁捧出过谁,均靠实力。”
“是,先生。”
杏子坞在游客区设有小小一家门市店面,杏友不常去,平日交安妮打理,那日,特地把罗萨琳的礼服带回店去密封装盒子,遇到不速之客。
那是两位年轻华裔妇女。
站在玻璃橱窗外,猷凯地看杏友折好婚纱。
片刻,她们推开玻璃门进店。
安妮连忙上前招呼。
杏友看清楚两位小姐都廿多岁模样,衣着考究,分明是环境富裕的游客。
进门来都是客人,杏友放下手上工夫。
只见其中一位像着魔般指看婚纱说:“我在家居及花园集志上见过这件礼服,原来它在这里。”
安妮头一个笑出来。
“我愿意买下它。”
安妮解释:“这是非卖品,再说,它已经有人穿过。”
可是那标致的女郎恳求:“请让我试穿一下。”
她的同伴有点不好意思,“她下个月结婚,找不到礼服。”
呵。
女人同情女人。
杏友问:“有无到欧洲几家名店去看过样子?”
准新娘懊恼,“不是太平凡,就是太新颖,况且,我不喜欢暴露。”
另一位问:“这件礼服由谁设计?”
杏友答:“我。”
“对,你姓张。”
“不,小姓庄。”
“庄小姐,我们姓王,这位下月出嫁的女士是我表妹。”
“庄小姐,求你帮我设计一件。”
杏友笑,“对不起,我不做婚纱。”
“这件呢?”
“这件特别为好友缝制。”
“她真幸运。”
那位年纪略轻一点的王小姐抓起礼服就自说自话走进试身间换上。
出来时鼻子通红,“这就是我要的礼服。”都快哭了。
她坐下,不愿动,也不肯脱下人家的礼服。
杏友笑,“我介绍几位设计师给你,安妮,把爱德华及彼得的电话地址交给这位王小姐。”
那女郎撒娇,“我只要这一件。”
“庆芝,别这样,人家要笑我们了。”
安妮斟上一杯茶,“不要紧,我们的针织便服也很漂亮,请看看。”
那庆芝说:“庆芳,你帮忙求求人家嘛。”
杏友一征,王─王庆芳。
她忽然之间静了下来,四周圈的声音剎时消失,杏友什么都听不见,耳边只余王庆方三个字。
是她吗?
一定是她,秀丽的鹅蛋脸。好脾气,一派富泰的神情,错不了。
杏友定一定神。
只见安妮把杏子坞招牌货取出给她挑选,她也不试穿,便应酬式选了两件外套。
她表妹仍然穿著婚纱,“真没想到有这样可爱的小店。”
安妮笑,“不算小了,去年制衣共七万多打。”
杏友不发一声。
那王庆芝小姐终于依依不舍脱下礼服。
王庆芳取出名片放下,“庄小姐,幸会。”
杏友连忙接过道谢。
王庆芝说:“快叫星祥来接我们。”
她表姐却道:“他在谈生意,怎么好打扰他。”
“碎,要丈夫何用。”
“你应当嫁司机,全天候廿四小时服侍。”
安妮笑得合不拢嘴。
只见王庆芳拨电话叫家中车子出来接。
扰攘半天,两位王小姐终于离去。
安妮这才诧异地说:“天下竟有这种富贵闲人。”
杏友忙着收抬,不置可否。
安妮取过名片读出:“王庆芳,台塑公司美国代表,”她问:“那是一家大公司吗?”
杏友不知如何回答。
安妮发觉杏友神色不对,“你不舒服?不如回去休息,我替你收抬。”
杏友跌跌撞撞回到家里。
她喘息着,像是被猛虎追了整个森林,虚脱似跌坐在沙发里。
过了许久,杏友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苦涩笑意,是嘲弄自己儒怯。
全都过去了,庄杏友已再世为人,还怕什么。
电话铃响,杏友抬头,发觉暮色已经合拢。
她顺手开灯,灯泡坏了,不亮。
电话由阿利打来,“安妮说你不舒服?”
“现在好了。”
“我这就过来看你。”
他带来丰富食物,见灯坏了,迅速替她换上新灯泡。
杏友凝视他良久,忽然说:“阿利罗夫,让我们结婚吧。”
阿利一征,佯装讶异,“什么,就为看这盏灯?”
“为什么不呢,世人还有更多荒谬的结婚理由。”
阿利颔首,“你想享福了。”
“可不是。”
阿利佯装狞笑,“没这么快,罗夫在你身上花的本钱需连利息加倍偿还,你还得帮我打天下。”
“我想回家做家务。”
“洗烫煮全来?”
“是,洗厕所都干。”
“那岂非更累,逃避不是办法。”
“谁说我逃避,我喜欢管家。”
“孩子呢,打算生几个?”
杏友忽然噤声。
半晌她才说:“告诉我关于你欧洲的计划。”
阿利点点头,“幸好马上苏醒过来。”
阿利策划替她猎取奖项。
怎么样进行?当然是请客吃饭拉关系,巧妙地说好话送红包。
世上没有免费午餐,没有付出,何来收获。
在巴黎的一个星期,杏友天天穿著华服钻饰陪阿利外出晚宴。
妆扮过的她犹如一名东方公主,公众场所内吸引无数目光。
女子出来打天下,长得好,总占便宜。
账单送到酒店来,杏友看了心惊肉跳。
“落手这样重,可怎么翻本。”
“在所不惜。”
“古巴雪茄十盒,克鲁格香槟二十箱,送给谁?”
“这些细节你不必理会。”
“人类的贪念永无止境。”
阿利答得好:“我满足你,你满足我,不亦乐乎。”
他的算盘精彩,往往叫杏友骇笑。
她身上的珠宝全部租回来戴,耀眼生辉,天天不同,可是用毕即归还首饰店。
不过送给有关人士作为纪念的却毫不吝啬,颜色款式,全部一流。
颁奖那日下午,阿利同她说:“你稳操胜券。”
杏友答:“那多好。”
“为什么不见你兴奋?”
“得意事来,处之以淡。”
“你总是郁郁寡欢。”
“别理我。”
“我不理。还有谁理。”
杏友笑了,他的权威用不到她身上,他无奈。
他为她挑了一袭桃红缎子极低胸大蓬裙,她无论如何不肯,只穿自己设计的半透明小小直身黑纱礼服。
“听我的话,杏子,你上台领奖需吸引目光。”
“我不需要那种目光。”
“固执的骤子。”
“彼此彼此。”
他取出首饰盒子。“戴上这个。”
盒子一打开,“哗,”杏子说:“如此枪俗。”
阿利发怒,“再说,再说我揍你。”
杏友连忙躲到一角。
这次所谓金针奖并非欧洲大奖,可是见阿利花了这么多心血,她不忍拆穿。
没有一步登天的事,打好基础,慢慢来。
她趁一丝空档,独自出外蹓跶。
几个旅游热点与初次观光的感觉完全不同,冷眼看去,只觉陈旧、老套、因循。
露天茶座的咖啡递上来,半冷温吞,杏友没有喝,老怀疑杯子没洗干净。
她买了一支棒冰,在亦皇宫门外轮候排队人内看塞尚画的苹果。
售票员估错年龄,对她说:“请出示学生证。”
杏友暮然抬头,才发觉时光已逝,永不回头,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庄杏友。
她喏然退出队伍,回酒店去。
她发觉阿利在沙发上睡着了,这几天他也真够累的。
杏友过去坐在他身边,这小个子做起生意来天才横溢,充满灵感,什么时候落注,其么时候撤退,均胸有成竹,百发百中。
太精明的他无疑给人一点唯利是图的感觉,因此庸俗了。
世人都不喜欢劳碌的马大而属意悠闲的马利亚,可是若没有铢锚必计辛勤的当家人,生活怎能这样舒服。
这时阿利忽然惊醒,“哎呀,时间快到,为什么不叫我。”
杏友梳妆完毕,启门出来,穿的正是阿利挑选的桃红色缎裙,毫无品味,却万分娇艳。
阿利心里高兴,嘴巴却不说出来。
在电梯里。男士们忍不住回头对杏友看了又看。
颁奖大会不算精彩。欧洲人最喜亲吻双颊,熟人与否,都吻个不已,杏友脸上脂粉很快掉了一半。
她那件束腰裙子最适合站着不动,一不能上卫生间,二吃不下东西,整个晚上既渴又饿,因此有点不耐烦,可是年轻的她即便微愠,看上去仍然似一朵花。
阿利有点紧张,抱怨场面沉闷。
他完全是为她,与他自己无关。
杏友站起来。
“你去哪里?”
“洗手。”
“快点回来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她把手放在他肩上,示意他镇静。
杏友牵起裙据走到宴会厅外的小酒吧,叫了一杯威士忌,一饮而尽,再叫一个。
有人在她身边说:“好酒量。”
杏友回过头去。
那是一个像舞男般的欧洲人,惯于搭讪。
“难怪你出来喝一杯,实在沉闷,听说几个大奖已全部内定。”
杏友微笑。
这个时候阿利寻了出来,看见杏友,瞪那男子一眼,“快进去,”他催促她,”轮到你了。”
杏友挣脱他的手,这是他为她编排的一条路,但不是她要走的路。
在该剎那,她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他,呵是她敬重他。
她不是知恩不报的人,故此不会让他知道她的不满。
两人重返会场,已经听到司仪宣布。
“金奖得主,是罗夫制衣的庄否友小姐。”
她连忙展露笑容,小跑步那样抢上台去,粉红色裙子似飞跃的伞。
答谢辞一早准备妥当,且操练过多次,镁光灯闪闪生光,她得体地,半惊喜地接过沉重的水晶玻璃奖状,在掌声中顺利下台。
阿利兴奋到极点,“大功告成,杏子,恭喜你。”
杏友放下奖状走到洗手间去。
酒气上涌,她用冷水敷一敷脸。
身漫站着一个外国女人,染金发,深色发根出卖了她,眼角皱纹如鸟爪一般,正在补鲜红色唇膏。
她忽然说起话来:“犹太人捧红你?”
杏友一征。
“当心,犹太人付出一元,你还他一千,他还说你欠他一万。”
这是说阿利罗夫吗?
我认识他们家你别以为鸿运当头。“杏友不禁好笑,拿一个这样的奖,也有人妒忌。她说:“太太,我想你是喝多了。”
什么年龄,做什么样的事。
人人都年轻过,趁少不更事之际多吃一点,多玩一点,多疯一点。
到了她这种岁数最适合陪孙儿上幼儿园,乐也融融,还当风立看喝干醋争锋头干什么。
杏友不去理她,静静回到座位。
忽然她伸手过去握住阿利的手。
她知道他对她是真心的,她代他不值。
“明日,我们先开记者招待会,然后,回请这班人。”
“什么,还有?”
“当然一直长做长有。”
有人过来敬酒,不知怎地,杏友一一喝尽。
她空着肚子,很快喝醉。
第七章
先是坚持要到街上散步。
阿利扭不过她,只得陪她在湿滑约石板路上闲荡。
那样夜了,街角还有拉手风琴的街头音乐师讨钱。
她走过去。
“请你奏一首曲子。”
“小姐,你请吩咐。”
杏友抬起头想一想,只见一弯新月挂在天边。受回忆所累,她感觉悲枪。
“直至海枯石烂。”
少年搔搔头,“我不晓得这首歌。”
阿利丢下一张钞票,“我们回去吧。”他拉起女伴。
“不,你一定会,我哼给你听。”
但阿利已经拖着她走开。
他随即发觉她泪流满脸。
阿利罗夫终于忍不住了。
就在街头,他同她摊牌:“杏子,我知道你有心事,但是这几年来你也算是名利双收,难道这一切都不足以补偿?”
杏友忽然痛哭,泪如两下。
她狂叫:“没有什么可以补偿一颗破碎的心!”
阿利气恼、失望、痛心。
他真想把她扔在街头算数。
但是剎那间他反而镇定下来,他愿意为她过千山涉万水。
他走近她,伸出手,温柔地说:“过来。”
他紧紧搂着她,慢慢走回酒店去。
不知几时开始下雨,杏友的缎裙拖在石板街上早已泡汤。
他吻她额角,“你这疯子。”
他爱她,爱里没有缺点。
回到酒店,杏友脱下晚服,昏睡过去。
醒了浑忘昨夜之事。杏友叫阿利看她腰间被腰封束得一轮一轮的皮肤。
“那种衣服像受刑。”
阿利凝规她,“你昨晚喝醉。”
杏友坚决地说:“一定是高兴得昏了头。”
阿利颔首,“毫无疑问。”
“我想家。”
“今晚十二时乘飞机回去。”
“好极了。”
“来,杏子,给你看一样东西。”
杏友心惊肉跳,生怕又是一只小盒子,盒内载着一枚求婚指环。
他轻轻取出一个纸包,一层层打开,原来是一条针织羊毛大围巾。
杏友好奇,伸手过去抚摸,她吃惊了,“这是什么料子,如此轻柔。”
他将那张平平无奇的披肩搭在杏友肩上,杏友立刻觉得暖和。
“这是凯斯咪抑或是维孔那羊毛?”
“都不是。”
阿利脱下一只指环,把围巾一角轻轻穿进去,像变魔术一样,整件约两呎乘六呎的披眉就这样被他拉着穿过一只戒子。
杏友张大了嘴,“哗。”
试想想,用这个料子做成针织服,何等轻柔舒服暖和,那真使设计人梦想成真。
“这到底是什么?”
阿利答:“想一想。”
“呀,我记起来了。”
阿利点头,“我知道你一定听说过。”
“不是早已绝迹了吗?”
阿利说:“这只料子。叫谢吐许,在印度近喜马拉亚高原有一种黔羊,它颈部的手非常柔软,可以织成衣料,因为羊群濒临绝种,不准猎捕,同鳄鱼皮与象牙一样,会成为国际违禁品。”
“阿。”
“趁它还可以买卖,我打算加以利用,你说怎么样?”
“来价太贵。”
“贵买贵卖。”
“那么,只出产大围巾及披肩,越贵越使客人趋之若惊。”
“对,告诉他们,迟些有钱也买不到。”
杏友忽然笑起来,“同客人说,披肩不用的时候,需放进密封塑料袋收在冰箱里储藏。”
“咦,的确是好方法。”
他们大笑起来。
阿利看看她,庄杏友真的浑忘昨夜的事?
回到家中,他俩重新投入工作。
一日,收到张定单,杏友有点兴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