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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至海枯石烂 page 7 作者:亦舒

  半晌他说:“我知道,你工作忙,没有空。”

  杏友笑,“我可以同老板商量一下。”

  阿利大喜过望,“我批准你放假半日。”

  罗夫太太闺名玟瑰,黑发棕眼,容貌娟秀,个子小巧,看上去有点像东方人。

  她十分开通大方,满脸笑容招呼庄杏友。

  丰富的晚餐及甜品后他们坐在书房看照片簿。

  罗夫太太说:“像中国人一样,我们家庭希望得到众多男丁。”

  杏友唯唯喏喏。

  “杏子,你喜欢孩子吗?”

  阿利这时发觉杏友脸色忽然阴暗,她不再说话。

  他连忙打圆场:“女性也应发展事业。”

  罗夫太太很识趣,“是,是,我思想太古老。”

  杏友又展开笑脸。

  她没想到罗夫家那么舒适,管家做得一手好菜,老房子足有六问卦室。

  花园的紫藤架最适宜夏天坐在那里喝冰镇香槟,孩子们自由自在跑来跑去喧哗。

  摆着现成的幸福,还有什么可嫌。

  阿利又具那么体贴的一个人。

  自家里出来,他说:“家母话太多了。”

  “哪里哪里,她很亲厚,同你一般知情达理。”

  他忽然问:“你对异族通婚的看法如何?”

  杏友没想到他会鼓起勇气单刀直入,她这样回答:“同所有婚姻一般,需详加考虑。”

  这种答案,与“家母不赞成”、“我家不喜欢”,以及“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”一样,是推搪之辞。

  阿利罗夫却不知道。

  他微笑,“没有吓到你吧。”

  “没有,怎么会呢。”

  送了杏友回家,他折返听母亲意见。

  罗夫太太说:“非常聪明美丽的女子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有教养,够静,开口却幽默。”罗夫太太赞不绝口。

  阿利满心欢喜。

  罗夫太太接着说:“可是─”阿利大急,“可是什么?”

  “阿利,”她看看儿子,“她不是你的对象。”

  阿利头上被浇了一盘冷水,半晌作不得声。

  “妈,为何那样说?”

  “她心事重重,心不属于你。”

  阿利松口气,“自她慈父辞世后,她一直放不开,我已习惯。”

  姜是老的辣,“她的理由就那么多?”

  阿利笑,“我们相识的日子还浅,将来我会知道得更多。”

  罗夫太太凝视儿子,“你已交了心。”

  阿利肺胭,“瞒不过你,妈妈。”

  罗夫太太叹一口气。

  过两日,阿利与同人开会。

  意大利米兰一间著名家族针织厂发展二线较廉价衣物,想觅人合作。

  “条件颇辣,分明是想利用我们同东南亚工厂熟悉关系,可是又摆足架子。”

  生产部说:“我们未来三年计划已定,管他呢。”

  阿利说:“我觊觎米隆尼这只牌子。”

  人到无求品自高,想利用人,自然得先给人利用。

  “这几只是他们设计的样子,杏子,过来看看。”

  杏子过去一看,不出声。

  她最佳品质一直是少说话。

  “怎么样?”

  杏子把图样传给各同事看。

  “嗯,”有人说:“款式过于飘忽。”

  “领口大大,裙又太高,不宜做上班服。”

  “针织品不够挺拔,根本只是消闲服饰。”

  “采取何种合作方式?”

  “干脆我们只接生意,不作投资,稳健得多。”

  阿利又说:“可是,我想冒险博取更大利润。”

  “我们生意很好,去年同事们年终奖金达百分之四十。”

  “我却觉得可以一行。”

  “那么,先部署接触吧。”

  “派杏子做代表。”

  阿利说:“杏子经验尚浅。”

  “可是,杏子长得最好看,这一点在我们这个行业有多重要,也不劳我多说,杏子,你千万别多心以为我们利用你设美人计。”

  杏子只是微笑。

  当然这一下子部署计划的责任也落在她身上。

  阿利说:“他们都没有兴趣,将来,功劳也是你一个人的。”

  杏友日以继夜工作,倦了,只伏在办公桌上一会儿,睁开双眼再做。

  本来清秀的她越来越消瘦。

  阿利十分担心,“杏子,卖力不卖命。”

  “下一句是什么?”杏子侧看头,“对,叫卖艺不卖身。”

  阿利无奈,他不是说不过她,只是不想赢她。

  意大利人终于来了,兄妹俩,年轻、斯文、长得俊美,可是隐隐约约透露着无比的优越感。

 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,在什么地方经历过?

  杏友有点恍憾,啊是,周家。

  她不由得发猷,怎么会冷不防又在最奇怪的时刻勾起不愉快的回忆。

  米氏兄妹对罗夫厂第一印象欠佳,只见代表是五短身材的犹太人,另一个是神不守舍的华裔女,顿时起了丁轻蔑之心。

  尤其对庄杏友大感踌躇,那样水灵镶弱不禁风的一个人,如何做生意?

  渐渐言语间对阿利罗夫有点不敬。

  待杏友回过神来,只听见柯莉安娜米隆尼讽刺地说:“我们可不想人家误会米隆尼走下坡到中国去制造成衣。”

  她兄长维多笑,“一日我六岁的儿子问我:‘爸爸,支那人是否特别勤力,为何所有玩具都由支那制造?’”阿利罗夫只是干笑。

  他不是不敢反驳,而是没有那种急智。

  杏友看到阿利只有挨打的份儿,似缩在一角不出声,觉得生意成功与否还是其次。

  她忽然大胆仗义执言。

  她提高声音,用标准英语沉着答话:“货物在中国制或以色列制都无关重要,你我不过是扮演中闲人角色,把最好制品以最合理克己价格推荐给用家,人客满意,大家都名利双收。”

  杏友像保护小同学一般,母性大发,差点没把阿利藏到身后。

  她说下去:“合伙人毋需爱上对方,可是必需付出某一程度的尊重,如不,根本不用谈下去。”

  米氏兄妹静下来。

  到底是做生意的人,并无实时拂袖而去。

  杏友取出计划书,简约陈述。

  她秀丽的脸容忽然溅出光辉,大眼炯炯有神,直言不讳,指出米氏设计上的谬误,并且出示更佳改良作品。

  “华人说:满招损,虚受益,罗夫制衣对北美洲东西两岸适龄女性口味比你们有更多了解,彼此信任互助至好不过。”

  本来,她还想多解释几句,但此刻知道得罪了人客,不可能签得成合约,索性豁出去,收拾文件,鞠躬,退出会议室。

  她深深失望。

  整个月不眠不休,换来这种结果,叫她难受。但,总算替自己及阿利出了一口乌气。

  她跑到附近小酒馆去喝上一杯解闷。

  座位上不知是谁遗留下一本过期的中文杂志,封面上半裸的女明星正诱惑地媚笑。

  物离乡贵,人离乡贱,本来杏友无暇拜赞这种彩色小册子,可是来到八千里路以外的地方,不禁对之生了好感。

  她信手翻阅。

  目光落在一页彩照上,大字标题这样写:“周星祥王庆芳新婚之喜”。

  杏友发征。

  所喝的酒忽然在胃里发酵,她读到记者夸张地标榜周王两家的财势,接着详尽形容婚礼豪华的铺张。

  杏友看看杂志出版日期,在今年年头,刚好是她到处找工作的时分。

  杏友喝干手上的酒。

  老好庄国枢太太并没有告诉她。

  是为她设想,一切已与她无关,知来作甚。

  照片上穿小礼服的周星祥愉快地微笑,同一般新郎没有什么不同。

  杏友合上杂志。

  她再叫了一杯威士忌,一饮而尽。

  半晌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。

  然后猛地想起来,喂,庄杏友,还没有下班,回罗夫制衣厂去继续苦干呀,上帝待你不薄,那裹正是你的家。

  她站起来走出酒馆。

  抬头一看,鹅毛那样的大雪自天上飘下来,街道上已经积了一层雷白的天然糖霜。

  杏友微笑。

  呵秋去冬来,不知不觉,流年偷逝。

  群然脚底一滑,摔倒在地。

  她已是跌倒爬起的高手!并不觉得尴尬。

  喘一口气,刚想扶看电灯柱起身,有人在她身边蹲下。

  “杏子。”

  是阿利罗夫。

  他用力拉起她,拍掉她身上的雪花,紧紧拥抱她。

  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,我到处找你。”

  杏友到这个时候才征征落泪。

  “喝过酒了?”

  杏友点点头。

  “哭什么?”

  杏友不出声。

  阿利褐色眼睛里有十分喜悦,“有好消息告诉你呢,意大利人叫你骂得心服口服,已把计划书拿回去详加考虑。”

  杏友征征看看他。

  “不过他们也有一个条件:以后不同庄杏子开会,他们实在害怕。”

  杏友不禁破涕而笑。

  “胜败乃兵家常事,何用动气落泪。”

  二人站在雪地里,眉膀与头顶都一片白。

  “来,回公司去,还有工夫需要过年前赶出来。”

  杏友点点头。

  离远看到Roth四个字母,那里,便是她的归宿。

  第六章

  一个星期之后,米氏决定接纳罗夫作为伙伴。

  消息一下子传开,通行都知道了,若间老字号沉得住气,不贵可否,只装作看不见,小家子气一点的行家则妒忌不已。

  阿利感慨地同叔父说:“这三十年来第一次有意大利人看得起我们,应当大家庆幸,可是你看,同行如敌国,反而惹来一大堆闲言闲语。”

  “自家争气就是了。”

  “真是一盘散沙,根本不知团结就是力量。”

  杏友忽然笑了,“这是他们形容华人的惯用词。”

  约瑟罗夫劝道:“你赚到钱,自然有地位。”

  阿利说:“也只得这样想。”

  杏友赚到第一笔奖金,阿利劝她置地。

  “一定要有瓦遮头,方能谈及其它。”

  他陪她去找公寓房子。

  秘酱安妮诧异,“还不求婚?也是时候了。”

  阿利微笑。

  “别给她太多自由,抓紧她。”

  阿利答:“待她长胖一点再说。”

  “胖了就更多人喜欢。”

  “我有信心。”

  “是吗,那就好。”

  她也爱他,平时一声不响的瘦弱女,看见他被欺侮,挺身而出,不顾一切地维护他。

  那一次真叫他感动落泪。

  他了解她,她甚至不会为自己辩护,为他却毫不犹疑。

  一定会娶她,但还不是时候。

  她搬离了周家替她租的公寓,自立门户。

  阿利让她成立一个独立部门,设计个人作品,招牌叫杏子坞。

  开始有外国杂志要访问庄杏友。

  “庄小姐,杏子坞的坞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小小的。低洼的花床。”

  “啊,多么美妙,那处种杏花吗?”

  “不错,杏子是我名字。”

  “你喜欢杏花?”

  “中文裹杏与幸同音,杏友,则是幸运之友。”

  “你觉得自己幸运吗?”

  杏友双目中忽然闪过极其寂寞的押色。阿利看在眼里,暗暗诧异。

  只听得她说:“是,我极其幸运。”但不似由衷之言。

  “运气在你的行业裹可占重要位贵?”

  “在任何环境里,运气都非常重要,你需十分勤力,做得十分好,还有十分幸运。”

  “庄小姐,听说你快与罗夫先生结婚。”

  杏友忽然笑了,在阿利眼中如一朵花蕾绽开那般娇美,他想听她如何回答。

  杏友却道:“我尚未决定什么时候求婚。”

  记者也笑,“告诉我们,华裔女打天下的苦与乐。”

  “哗,你可有六个钟头?”

  “有。”

  约瑟罗夫劝说:“你这样宠她不是好事。”

  阿利只是微笑。

  “女人宠不得。”

  “叔父好似相当了解女性。”

  “捽,她羽翼既成,一飞冲天,你留不住她。”

  阿利沉默。

  “你还不明白?”

  “我了解杏子,她尚未准备好。”

  约瑟罗夫扬扬手,“你一向精明,阿利,这次可别走宝。”

  阿利低下头,略觉无奈,平白添了心事。

  “你表妹初夏出嫁。”

  他抬起头,“恭喜叔父。”

  “请杏子代为设计一袭礼服,记住,需庄严秀丽,不得低胸露背。”

  阿利大笑,“一定可以做到。”

  知道后杏友大感意外。

  “结婚礼服?我不会那个。”

  “叔父点名要你帮忙。”

  “那么,让我儿见你表妹罗萨琳。”

  罗萨琳身段娇小,皮屑白哲,一头大雾发,长得似拉斐尔前派画中女主角。

  她诚意拜托:“尚有两位伴娘。”

  杏友点点头。

  “全交给你了。”

  “我画几个样子给你挑。”

  “不,杏子,一件足够,我信任你。”

  杏友十分感动,这一家人就是这点可爱。

  她在工余四出选料子,样子心中早已经有了,她曾同自已说过,结婚礼服一定会亲手设计。

  既然自己一生都不会用得着,那么,就让给可爱的罗萨琳吧。

  杏友找到一匹象牙色英国诺丁咸制的真丝,有十多年历史,可是抖出来依然闪闪生光。

  她先用白布制成样子给罗萨琳试穿。

  整件礼服并无突出之处,可是船形领口上有巧妙花瓣装饰,使得新娘子的面孔就似花蕾,无比娇俏。

  罗萨琳看到镜子哗一声,忍不住哭起来。

  杏友吓一跳,“不喜欢?”

  她紧紧拥抱杏友,“谢谢你,杏子,谢谢你。”

  她美得似小仙子。

  “头纱用什么式样?”

  “叫令尊送一顶小小钻冠给你。”

  说完,杏友吐吐舌头。

  谁知约瑟罗夫进来看见女儿,泪盈于睫,“好,好。”一口应允。

  可是阿利罗夫才是最高兴的一个:杏子竟与他家人相处得这么好。

  罗萨琳问:“杏子,你爸也疼爱你吧。”

  “是,他虽然清贫,可是深爱我,可是,他已不在人世。”

  “可怜的杏子。”

  杏友无奈地微笑。

  阿利过来,轻轻握住杏友的手,杏友抬起头来看看他,不说话。

  礼服制成那日,刚巧有一本着名家居生活杂志来访问,记者看到了,站在那里发猷,一定要拍照,杏友问过罗萨琳,她说没问题,杏友又征求约瑟及阿利同意。

  安妮在一旁说:“庄小姐做事如此细心,我们真学不到。”

  大家都决定让礼服出一阵子锋头。

  记者问:“全部手制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多少工人,用了几多时间?”

  “我一个人,约两个星期时间,遂针做。”

  “真是一件最美丽的新娘礼服。”

  “新娘比衣服还要漂亮。”

  “你可打算接受订单?”

  杏友笑,“不不不,这是为一个好朋友所做,只此一件,下不为例。”

  “多可惜。”

  束腰大裙子上没有一块亮片或是一粒珠子,也无花边蕾斯,罗萨琳穿上它,就是像图画中人。

  犹太式婚礼仪式只比中国人略为简单,已经入乡随俗,可是仍叫杏友大开眼界。

  婚礼上有室乐团演奏音乐,并且有歌手唱情歌助兴。

  杏友穿看淡灰紫色套装,十分低调,心情还算不错,坐着喝香槟。

  阿利形影不离,“一会儿我教你跳婚礼庆典之舞。”

  “好呀。”

  就在这个时候,歌手忽然改口,轻轻地,充满柔情蜜意地唱:“我爱你直至蓝鸟不再唱歌,我爱你直至十二个永不,那是好长的一段时间……”

  杏友发猷。

  过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说:“谎言。”

  阿利莫名其妙,“什么?”

  “没事。”

  婚礼到最后进入高潮,新郎与新娘踏碎了包在布块里的玻璃杯,然后大家手拉手一起跳舞。

  杏友喝得酪町。

  回程里她一动不动睡着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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