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妈笑了,“他是真人?他从来不是真人。”
我搔搔头,姑妈的措辞有点玄,我需要时间消化。
“那么,”我跨在她面前间个不休,“你以后有无遇到合适的人?”
姑妈抬头想一想,“我分别到翡冷翠及巴黎住过一年,学习语言。”
我面孔上挂满问号。
“曾经碰到过一个人。”
“是位男爵!”
“不不不,”她笑不可抑,“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人员。”
啊,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会失望,“你俩有什么发展?”
她摇摇头,“他至今还是我公司的会计。”
我不置信,“庄否友的遭遇为蔑么日趋平淡?”
她也忽然纳罕起来,“给你一说,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。”
我真爱煞这位姑母,与她说话,永不觉倦,时间过得飞快,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。
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,最醇的酒,最美味的食肴,以及学不完的秘诀。
像一次我问她:“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?”
她大吃一惊,“香槟就是香槟,怎么可以用来送饭,暴珍天物,我一向只净饮。”
那日下午告辞,管家送我到门口。
她忽然说:“庄小姐,恕我冒昧多言。”
我转过头来,“你太客气了。”
“庄小姐,你姑妈的病情比你看到的严重。”
我垂头,“我也猜到。”
“她需要休息。”
“我明白,以后她不叫我来,我不会自动出现。”
“请原谅我直言。”
我看着这忠仆,“请问,彭姑是你什么人?”
管家意外,“庄小姐认识我姑妈?”
“我听说过她。”
我喏然返家。
母亲看着我,“自修,你这阵子情绪上落很大。”
“妈妈,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。”
“讲得不错。”
“你嫁给父亲之后,生活堪称平稳舒适,无风无浪。”
母亲转过头来,似笑非笑看看我,“今天替妈妈算命?”
“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,最终成为传奇,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?”
“因为我们安份守己。”
“不,妈妈,还有其它因素。”
母亲抬起头想一想,“是因为命运安排。”
母亲微微笑,“笔耕那么些年,口角仍然如此天真,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。”
圣经上说的,先知在本家,永远不获信赖,就是这个意思。
母亲说下去:“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?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。”
“对,”我赞同,“当初,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,受父母钟爱”“的确是,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。”
“怎么可以那样讲,杏友名满天下,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。”
“她始终遗憾。”
“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满足,只不过最近她身体不太好,所以心情略差。”
已经有记者朋友前来采路,“你认识庄杏友?介绍我们做一篇访问。”
“不方便。”
“咄,是否又看不起中文传媒?”
“别多心,我也是写中文的人。”
“如是新闻周刊,生活杂志,一定即获接见。”
“你别胡涂加以猜测,根本是我没有资格做中间人。”
“真的,”她一诉起苦来不可收抬。“我们这种本地葱,每期才销十万八万册,总共只得一个城市的读者,比不上世界性、国际性的刊物。”
“哗,你有完没完,牢骚苦水直喷。”
“所以,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飞上枝头,拿护照,讲英文,与西洋人合作,否则,获东洋人青睐,也聊胜于无。”
我没好气,“义和团来了,义和团来了。”
“介绍庄杏友给我。”
“她是极低调的一个人,没有新闻价值。”
“你错了,你没有新闻触觉才真,听说她的成功,主要因素是擅长利用男人作垫脚石。”
“一定会有人这样诬告任何一个女名人。”
“不然,一个华裔女,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?”
“凭力气。”
“我也有蛮力。”
“这位姑奶奶,我不想与你再谈下去。”
“举手之劳,都不愿效力,你这种人,天诛地灭。”
人心不知几时,已变得如此暴戾。
不过从中也可以得到教训:如有可能,最好不要与行家牵涉到共事以外的关系,工作归工作,娱乐是娱乐。
山口死心不息,仍然游说我出面宣传。
“我有一个假设,你且听听是否可行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我想替你拍一辑宣传照。”
“山口,我说过不协助宣传,贵出版杜应该用更多时间精力来干实务,不必一直动脑筋要花招。”
“任何商品都需宣传推广。”
我叹口气,“我们之间意见有很大分歧。”
“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。”
“怎样做?”
“假设你是一个冰曲棍球手”“我不会该种剧烈运动。”
“不要紧,只是拍硬照。”
我不出声,且听他胡扯。
“开头的第一张照片,你全副武装,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,然后,你逐样装配除下:护颈、护胸、护眉、护膝……”
我不相信双耳。
“最终脱下面罩,露出真面目,原来足华文作家庄自修。”
我一生尚未受过比道更大凌辱,却很平静的间:“为什么要跳脱衣舞?”
“收取震撼感,换取畅售量。”
“可是同宣传少年歌星一棣?”
“是呀,你说得很对。”
“我以为你们尊重写作人。”
“所以才策划这样庞大的宣传方针。”
“我决定换出版杜。”
山口明笑了,“你尚未起步,不宜跳糟。”
“那我愿意放弃整个海外计划。”
“很多人会替你可惜。”
“再见。”
挂上电话,连自己都觉得功亏一赞,十分遗憾,可是每个人都一个底线,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浅,一下子沉不住气炸起来,绝非将才。
杏友姑妈叫我:“来喝下午茶,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。”
我正气闷,欣然赴会。
到了她那里,喝过一碗甘菊茶,心头气忿略为平静下来。
姑母端详我,“自修,为何一脸愤怒,十分伤身。”
我摸着自己面孔,“看得出来吗?”
“你何尝有加以掩饰。”
“唉,还以为已经炉火纯青,处变不惊。”
我只得把刚才的事说一遍。
“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无求品自高,我有所求,就遭东洋人乘虚越洋侮辱。”
姑母说:“这人对你事业会有很大帮助。”
“他也如此夸口。”
“那么,或者,大家可以忍让,达成协议。”
“姑妈,你有什么忠告?”
“我那一套,颇不合事宜了。”
“姑妈你别推搪我。”
杏友姑妈笑,“你那行非常偏激,数千人争生活、各出奇谋,其中排挤倾轧,可猜想大概,有人愿助一臂之力,需好好抓紧。”
我猷在原地,这番话好比醍醐灌顶。
她说下去:“廿五岁之后,是专心一注努力的时候了,还发脾气要性格,一下子础蛇,就被后来的人起上,那时后悔莫及。”
我听得背脊凉飕飕。
“时间飞逝,叫我们哭笑不得,你要是想做出名堂来,就得作出迁就,否则,你爸也可以养活你一辈子。”
啊,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。
我愣在那里。
“看,说中你心事了。”
我握着姑母的手,轻轻摇几下。
“况且,你也并韭十分讨厌这个日本人。”
“咄,此人如此猥琐。”
“可是你天天愿意听他的电话。”
“其人非常有趣,能为我解闷。”
姑妈笑了,被她说中,算是另类感情。
“这样吧,叫他亲自来见你。”
“嘎?”
姑妈笑,“可是怯场?”
我也不知道,也许是怕彼此失望。
正想分析这种情绪,姑妈忽然抬起头来,“啊,”她说,“元立,你来了。”
我笑着转过头去,内心充满好奇。
“我替你介绍,这是你表姐庄自修。”
我看到了周元立。
他高大英俊,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味,长发,便服,一手拿着一束黄致瑰,正过去与母亲拥抱,听得地介绍人客,百忙中与我点头。
他是我见过所有男子里最好看的一个。
虽然第一次见面,却像是认识了一辈子,我正在亲笔写他的故事。
他向我招呼:“自修你好。”
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,坐下来,握着母亲的手,同我说:“多谢你时时来陪我母亲。”
任何女孩子都会希望她是收花人。
我张开嘴,又合拢,不知说些什么才好。
姑妈说:“我要服药休息,你们两人谈谈。”
忆,庄自修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,因职业关系,演艺界英俊男生不知见过凡几,可是从来没有人像周元立那样吸引。
他笑笑说:“原来,你是我表姐。”
“是。”我咳嗽一声。
“如何算法?”
我呻吟:“有点复杂。”
他拨起手指来,“我的外公与你的祖父是兄弟。”
我畴蹈,“正确,于是我父亲与你母亲是表兄妹。”
“所以你们两位都是庄小姐,我是你表弟。”
“没有错。”
眼神有点忧郁的他笑容却带有金光。
我端详他,“你头发那样长。”
他笑着反问:“又怎么样?”
“做律师可以如此不修编幅?”
“帮爷爷无所谓。”
“真幸运。”
“你呢,”他看着我,“你是读书还是做事。”
“做事已有多年。”
“做什么工作?”
“我是一个写作人。”
他扬起一条眉毛,“作家,真的?”
我笑,“千真万确。”
“你是为生活那种,还是严肃作家?”
“生活是最最严肃的一回事。”
“庄自修,你用什么笔名写稿?”
我顾左右言他,“英国人也叫笔之名,或是假名,法国人则叫羽之名,因为古时用鹅毛做笔,可知全世界都有笔名。”
“为什么写作人有笔名制度?”
我也很困惑,“我不知道,而做生意则讲真名实姓,真材实料。”
“可能是怕久不成名,你可出名?”
我笑答,“有些人不喜阅读,连红楼梦都失之交臂。”
“即便再无知,亦应知道李白与莎士比亚。”
“很少人可以做到那个不朽的层吹。”
周元立满眼都是笑意,“对不起。”
“亦没有几个医生是路易柏斯特,或是建筑师似米斯凡特路与法兰莱怀特。”
“然则你找得到生活?”
“是。”
“那已经足够好。”
我提高声音,“谢谢你。”
管家进来,诧异问;“元立,你与庄小姐吵架?”
周元立答:“我才不敢。”
管家说:“庄小姐,元立是辩证狂,十岁前后每天问一万次为什么,我们被他搞得头晕脑胀。”
元立笑,“自修,我与你到花园走走。”
他陪我参观,“这是母亲喜欢的蔷薇架,那边是紫藤。”
“她喜欢攀藤植物。”
“她只是育欢累累满墙的花串,不像玟瑰或郁金香,只生地上齐膝高。”
“花架下小坐,意境佳妙,”我感慨,“有一位朋友说过,住在水门汀森林某大厦十六楼小单位里,怎么写小说?”
“写钢骨水泥式小说。”
“周元立,”我看着他,“你终身锦衣美食,你懂得什么?”
他别转头去,正当我以为他下不了台,他却说:“母亲病势严重。”
“我也知道。”
“我生活中蒙着一层阴影。”
“可是她本身处理得很好。”
“有时深夜她也会惊醒,悸怖地喊:“哎呀,这样就已经一生”。“我为之侧然。这时管家出来叫我们:“庄小姐,请进来。”
杏友姑妈与我们一起吃茶点,看得出已经有点累。眼神略为恍懈。
我知道不宜久留,依恋地告辞。
周元立送我到门口,把一瓶香槟连银冰桶交我手中,“别浪赘,回去喝光它。”
“你自已喝吧。”
“我耽会还要工作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“你工作性质不同,试想想,柯罗烈治抽了鸦片竟写出忽必烈汗那样的好诗。”
我没好气,接过香槟离去。
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现在我面前,在红绿灯前我不禁伏在驾驶盘上哎呀一声,小心小心,一直安排剧中主角如何邂逅恋爱分手的人,切勿大意,补提高警觉。
走进书房,第一次主动与山口联络,发出电子邮件:“愿意见面,不反对的话速覆。”
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做了一个短暂的梦,看见周元立轻轻问:“我是你在等待的那个人吧。”
我看着他,“我不知道,我希望伴侣经济实惠,与我共同进退,在事业上可助我一把。”
“你看天际。”
我抬头看去,只见宝蓝似丝绒般苍弩中繁星点点,闪烁不已,蔚为奇观。
“看,自修,这是各行各业中的明星,多一颗少一颗有何分别。”
忽然之间,北方其中一颗鳌然滑下,拖者长长尾巴,“流星!”
“何用恋恋事业。”
我不由得感慨,“是,元立,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耳畔一阵铃声,梦醒了。
谁,谁按铃?
我挣扎着起来,唉,早三五年才不会这样麻烦,那时三秒钟之内可以完全清醒过来。
我在对讲机间:“谁?”
“周星祥找庄自修小姐。”
我沉默半晌,“谁?”不相信耳朵。
“周星祥。”对方声音低沉而自信,但有一丝焦虑。
“我就是庄自修,我马上下来。”
我鞠一把冷水洗脸,抓起锁匙就跑下楼去。
一到停车场便看到辆黑色房车,我站定,吸一口气。
立刻有人推开车门下来,“庄小姐,你好。”
啊,这便是使杏友姑妈终身带着一个伤口生活的人。
发脚已经微白,身段仍然不错,对人天生一片殷勤,谁要是误会了,只好怪自作多情,一般英俊,可是元立不像他。
“庄小姐,我们借个地方说话。”
“关于什么?”
“庄杏友。”
“她怎么样?”
他知道我对他没有好感,却不以为扞,微笑说:“请进车来,我请你喝杯咖啡。”
“我没有妆扮,不方便出去。”
他诧异,“一个写作人何以如此拘仅。”
我答:“写作也不等于随时赤足走天涯。”
“那么,我只得站在停车场里说。”
我拉开车门上车。
“谢谢你的时间。”
他把我带到一间私人会所坐下,态度诚恳,“听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小说。”
我看着他,“你不是主角。”
“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吗?”
“你是编辑或出版杜吗?当然不行。”
“我可用出版社名义收购你的原稿。”
我立即答:“这本小说版权早已售出。”
他沉默半晌,又说:“我想知道杏友的内心世界。”
“她的世界,与你有何相干?”
我的熊度已经有点恶劣。
“我知道你不原谅我。”
我斥责他:“你有什么借口,为什么用那样卑劣手段丢弃一个人?”
谁知他并没有再找借口,“我当时无力面对现实。”
“你是一名无耻之徒。”
他看看远处,“我却也抱憾终身。”
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,会所其它人客不禁转过头来看个究竟。
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这些人突兀,连忙掩住嘴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