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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至海枯石烂 page 11 作者:亦舒

  杏友松口气,这些资本已经足够地出去打江山了。

  “杏子,你在外头做得不高兴,可随时回来归队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他站起来说:“我走了。”

  杏友意味到,“有人在外头等你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黄小姐?”

  “不,我表妹波榭。”

  原来如此,“我愿意帮新娘设计礼物。”

  阿利还是赌气了,“谁稀罕。”

  他才走到门口,杏友已经听见有人迎上去与他絮絮细语。

  真快,你一走,人就擒上来坐下,席无虚设,好象不过是廿四小时之前的事,嘴巴一边挽留,手臂却已钩住新女伴。

  千万别戏言说要走,话才脱口,对方已经开欢送会恭祝阁下前程似锦。

  看护进来替她注射,检查。

  “别揉动双目,医生一会就来。”

  又沦为孤寂的一个人了。

  以往,在最危急之际,总有人来救她,虽然也付出高昂代便,但终于度过鸡关,今日却需她孤身熬过。

  医生进来,“你想接受全身麻醉?”

  “是,我不欲眼睁睁看住激光刺到眼前。”

  “鼓起勇气,不要害怕。”

  杏友忽然把心一横,“好,我听你话。”

  “手术过程并不复杂,”医生说:“我担心的是你肺部感染,又有高烧,需住院数日。”

  下午,手术做妥,杏友回到病房,双目用纱布蒙住保护,医生不想她耗神。

  杏友昏昏睡去。

  半晌醒来,也不知是日是夜,只觉有人轻轻同她说:“庄小姐,有人来看你,你可愿意见她?”

  杏友声音沙哑,“谁?”

  “一位周太太。”

  杏友挣扎着撑起,“马上请她进来。”

  周太太脚步声传来。

  “医生说手术成功。”声音中充满笑意。

  “劳驾你来看我,愧不敢当。”

  “前日你为何爽约?”

  杏友呆半晌,据实说:“我没有面目见元立。”

  “胡说,一个人,为看存活,当其时只能做到那样,不够好,又能怎样。”

  杏友没想到周太太反而帮她说话,她维持缄默。

  真好,朦着双眼,流泪亦看不见。

  “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。”

  杏友有点纳罕,“谁?”

  又有访客自外头走进来,一直到她床边停止。

  是彭姑的声音:“庄小姐。”

  杏友连忙握住她的手。

  忽然之间,发觉那不是彭姑的手,这只手小小,但是也相当有力,摇两摇,童稚的声音说:“你好,阿姨,我是元立。”

  杏友这一惊非同小可,突然松手,仰起头发猷。

  元立,元立来了。

  只听得周太太说:“元立,你陪阿姨说一会话可好?”

  元立愉快的回答:“好呀。”

  两位女士走到另一角落去坐下。

  杏友发觉她双手籁籁地在发抖,连忙藏到毯子下去。

  勉强镇定,她问元立:“功课怎样,最喜欢哪一科目?”

  那小小孩子反问:“科目是什么?”

  “喏,算术、英文、音乐、体育。”

  “体育,我会跳绳、游泳、溜冰。”

  杏友微笑,“那多能干。”

  “你呢,”小元立问:“你喜欢做什么?”

  “我喜欢绘画。”

  “你画得可好?”

  “还不赖。”

  小小孩儿忽然悄悄问:“告诉我,朦眼阿姨,画怎样才可以挂在博物馆里?”

  杏友忍不住笑,“那你先要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。”

  “怎么才可著名?”问题多多,且不含糊。

  “你需要非常用功,做得非常好,以及非常幸运。”

  小元立居然说:“你讲得对。”

  杏友畅快地笑出来,这孩子的声音清脆可爱,百听不厌,天天与他笑语相处,简直延年益寿,长生不老。

  他又关怀地问:“你的眼睛没有事吧?”

  “很快就复元,别为我担心。”

  “那好,我得去上学了。”

  “元立,很高兴见到你。”

  “我也是。”

  “记得勤练小提琴。”

  “我最讨厌练琴。”

  “不练不得纯熟,隔生有什么好听?非勤练不可。”

  彭姑的声音:“元立,听到没有?”

  他老气横秋的说:“是是是。”

  由彭姑领着走了。

  周太太过来笑说:“真巧,这次你看不见他。”

  “下次纱布除下,就可以见面。”

  周太太忽然说:“多谢把元立交给我,在这之前,周家没有欢笑声。”

  叫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真不容易。

  “我一直过着寂寞的生活,孩子大了,不听话,亦不体贴,丈夫忙做生意,得意的时候很少回家,人一出现必定是不景气,满腹牢骚,要求岳家帮忙。”

  几句话便道尽了她的一生。

  “我也想过做工作做事业,没有本事,徒呼荷荷。”

  杏友吃惊,真没想到权威风光背后,会是一幅这样的图画。

  周太太叹息一声,“我还有约,先走一步。”

  “我不能送你。”

  “不妨,你好好休息,想见元立,随时联络我。”

  杏友又随即醒悟,道是周太人的怀柔政策:诉点苦经,缩近距离,带元立来探访,给些甜头,好笼络她,希望以后再也别收到律师倍。

  因为坦诚相告,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,杏友还是感动了,如果再同周太太争周元立,那简直不是人。

  多厉害。

  看护进来检查病人。

  她诧异,“哭过了?医生怎么说,叫你多休息,别淌眼抹泪,才对眼睛有益。”

  “我几时出院?”

  “明日吧。”

  “为什么要耽那么久?”

  看护笑答:“因为是最新手术,主诊医生想见习生来实地观察病例。”

  “晞,我得收取参观费。”

  “庄小姐真会说笑。”

  下午,安妮来了。

  杏友闻到花香,她缩缩鼻子,“桅子花。”

  “正是,庄小姐好聪明。”

  杏友苦笑,“视觉衰退,只得以嗅觉补够。”

  “庄小姐别担心。”

  “安妮,你会否舍罗夫跟我到杏子坞?”

  安妮大大吁出一口气。“我以为你不肯用我,我足有两日两夜寝食难安,人家都知道我跟你那么久,你若不要我,即证明我无用。”

  杏友笑,“我应早些同你说。”

  “今日也不迟。”

  “有你帮我,当可成功。”

  “庄小姐太客气了。”

  隔一会儿,杏友试采地问:“那日开除黄子扬,你可觉得过分?”

  不料安妮答:“一发觉她是瘾君子,当然要实时辞退,否则日后不知道多麻烦。”

  杏友倒是一愣。

  “公司还有点事,我先走了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黄子扬有毒癖?”

  “有人见她注射。”

  庄杏友却不知道,她叫她走,不是为着那个。

  安妮离去,杏友心中好过些。

  看护随口间:“看电视吗?”

  杏友笑答:“看,为什么不看。”

  电视上播放一套旧片,叫金玉盟,杏友已看过多次,听对白便知剧情,十分老套温馨动人,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荡子。专心恋爱,直至天老地荒。

  工作是感情生活大敌,一想到明朝还要老板或客户开会。还有什么意图跳舞至天明。

  她换一个电视台。

  忽然听得有女声唱:“直至河水逆流而上,直至年轻世界不再梦想,百至彼时我仍然爱慕你,你是我存活的理由,我所拥有都愿奉献……”

  杏友猷半晌,按熄电视。

  这时,她发觉室内有人。

  虽然看不见,可是感觉得到。

  她抬起头,“谁?”

  那人动了一动,没有回答。

  “阿利,是你吗?”

  那人没有回答,不,不是阿利。

  “到底是谁?”

  杏友十分警惕,她取过警钟想按下去。

  那人终于说话了,“杏友,是我。”

  杏友震惊。

  隔了悠长岁月,隔着那么多眼泪,她仍然认得这把声音。

  第九章

  她侧着耳朵不语。

  对方也知道她立刻认出了他。

  “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来了。”

  杏友发猷,坐在床上一动不动。

  “元立说你看不见,我倒是有点心急,后来同医生谈过,知道你很快会康复。”

  这一点不错是周星群。

  杏友不知盼望过多少吹可以再次听到他的声音,经过千万次失望,已经放弃,没想到今日声音又再出现。

  并不是她疑心生暗魅,他真的就坐在她身边。

  “元立同你长得很像,可惜这次你看不见他。”

  杏友忽然想说:不要紧,我本来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睁眼瞎子。

  可是话没说出口,多年委屈,岂是一两句讽刺语可以讨回公道。

  杏友本有一万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周君,可是事到如今,知道答案,也于是无补,索性把疑团沉归海底。

  她不发一言,眼前一片黑暗,便她心如止水。

  周星祥的语气似当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好象他与杏友话别,回家,就昏睡到今日才醒来,一切与他无关,他担不上任何关系,不负任何责任。

  太可怕了,天下竟有这样的人。

  “我一直都很挂念你,但家母告诉我,你愿意分手,换取一笔生活及教育费用。”

  是这样一回事吗?好象是,庄杏友已经记不清楚。

  “我与庆芳的婚姻并不愉快,她从来不了解我,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娘家,二人关系名存实亡。”

  杏友忽然有点累,她躺回枕头上。

  “你不想说话?”

  杏友没有回答。

  “你仍在气头上?”

  杏友大惑不解,这人到底是谁,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谈。

  这个人完全没有血肉,亦无感情,他根本从未试过有一天活在真实的世界里。

  她当年错爱了他。

  杏友心底无比荒凉,更加不发一言。

  这时周星祥起了疑心,“杏友,你可听得见?”

  杏友动也不动。

  同事们的花篮一只只送上来,杏友喜悦地轻轻抚摸花瓣。

  终于周星祥说:“我告辞了。”

  他轻轻离去。

  杏友起床,走到他刚才的位置,坐在安乐椅上,座垫还有点暖,证明周星群的确来过。

  不过已经不要紧,她挣扎多年,终于学会没有他也存活下来,一切欺骗成为她不得不接受的锻炼。

  看护进来,“喂,有礼物给你呢,想不想看?”

  杏友没好气,“可以拆纱布了吗,为什么不早些做?”

  “庄小姐,你不像是对护理人员发脾气的人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像,我没血性?”

  看护笑嘻嘻,“成功人士应比普通人豁达明理。”

  杏友答:“我不知多失败。”

  看护请酱生过来,二人异口同声说:“让我们分享你这种失败。”

  万幸杏友的视线清晰如昔。

  她唤安妮来接她出去,一边收拾杂物。

  一只考究的丝绒盒子就在茶几上。

  一定是周星祥带来的,他在家顺手牵羊,随便把哪位女眷的头面首饰取来送人。

  杏友打开盒子一看,只见是两把精致的琳琐插梳,梳子上镶着银制二十年代新艺术图案,盒子里边有制造商名字:莱俪。

  杏友盖上盒子,并没有感慨万千,这是周星祥千年不变的伎俩,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。

  有人进来。

  “看不看得见有几只手指?”

 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乱晃。

  杏友笑说:“十二只。”

  “安妮走不开,我来接你回家。”

  “劳驾你了。”

  阿利忽然转过头来,狰狞地说:“我应该一早占有你。”

  杏友哈哈大笑,“谢谢你的恭维。”

  “我们算不算和平分手?”

  “当然,对你的慷慨大方疏爽,我感恩不尽。”

  杏友又会得开口说话了,与阿利对谈,毫无顾忌困难。

  那天晚上,她做了一个梦。

  梦见自己仍然是少女,白衬衫,大蓬裙,自学校返家,才打开门,迎面碰见周星祥。

  她惊喜交集的说:“星祥,我一百找你,原来你却在家里等我。”

  周星祥笑嘻嘻,“你是庄小姐?”

  “星祥,别开玩笑,元立正哭泣,还不快去哄他。”

  梦到这裹醒了,杏友出了一身油腻的冷汗,无论如何无法安睡,只得起身淋浴。

  身型比从前扎壮得多,再也穿不下四号衣,连鞋子都改穿七码,再不加以控制,就会变女泰山。

  天亮,她回到门市店,帮安妮点存货,共罗夫取制成品的时候,经过冒白烟的街道,看到卖甜圈饼小贩,却又忍不住买两只往嘴裹塞,唇上沾满白糖粉。

  看,这就是几乎名满天下的时装设计师,不事事亲力亲为,如何担当得起盛名。

  庄杏友的故事说到这里,忽然中断。

  我如常到她那实施简约主义的家去,充满期待,预备把故事写下去,管家却告诉我,庄小姐进了医院。

  “什么?”

  “庄小姐这次回来,就是为着诊治,她没同你说?”

  完全没有。

 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诉我。

  管家微笑,“你明早来吧,第二天清早地出院。”

 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,碰巧日本人问候,我问山口这样诉苦:“至亲患病。情况严重,担心得寝食难安。”

  山口问:“是什么人?”

  “姑母。”

  “因为你像她?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许多侄女都似姑妈。”

  “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。”

  “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。”

  “山口,你可信山盟海誓?”

  “永不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无可能做到的事,等于欺骗。”

  我沉默。

  “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。”

  我又问:“直至海枯石烂呢?”

  山口困惑,“那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,我不知道,现代人不大会想这种问题吧。”

  “咄,整个身体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。”

  他笑了,“天天问候一个从末见过面的女同事,与她谈海枯石烂的问题,已经十分浪漫。”

  是吗,当事人却不觉得。

 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,很少这样早外出,空气清新得很:才停好车,管家已经笑着启门。

  “庄小姐,请进来。”

  姑母坐在窗畔,精神还不错,便服、头发盘在头顶,用两把精致玲珑的插梳作装饰。

  “昨天你来过?”

  “请问身体有何不妥?”

  她略为迟疑。

  “是眼睛吗?”

  “不,”她终于说:“是淋巴腺癌,同家母一样。”

  我睁大双眼,猷在那里,心中突感楚痛。

  她反而要安慰我:“今日医学昌明,比从前进步。”

  “是,是,”我连忙忍下眼泪,“请继续说你的故事。”

  “你还想知道什么?”

  “许多许多事。”

  “像什么?”她微笑。

  “周元立最终有否成为小提琴家?”

  “他十五岁那年赢取过柏格尼尼奖章。”

  “然后呢?”

  “十八岁自法律系毕业,一直帮他祖父打理生意。”

  “他今年多大?”

  “同你差不多年纪,廿五六岁。”

  我失笑,“我哪裹还有机会做妙龄女郎。”

  这时杏友姑母别转头去拿茶杯,我呀地一声,就是这一对发梳,这是那人迭给她的证物。

  她见我目不转睛,顺手取下,“送给你。”

  “可是,这是值得珍惜的礼物。”

  “友情才最珍贵。”

  “太名贵了,我不知是否应当拒绝。”

  “大人给你,你就收下好了。”

  她替我别在耳畔。

  我问:“你与元立亲厚吗?”

  她点头,“我俩无话不说。”

  “他父亲呢,他的结局如何?”

  杏友姑妈忽然问:“你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?”

  我一征,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你是小说家,你替他作出安排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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